第30章 永安村(三)
第30章 永安村(三)
說話的,和握他手腕的不是同一個人。
秋茗是真懶得搭理這兩人,他煩得要死,又急得要命,萬不能再教到手的腦袋跑路了。
他眉頭緊皺,甩開那只手。
也是奇怪,明明在涼婉的幻境裏,還沒那麽讨厭這人碰他,現在卻總有一種想要将這只手砍掉的沖動。
沈霁橫劍在身前,冷眼看他。
那雙眼在幻境裏時,被涼霄引操控着,還不教人如此厭惡。
換了個魂靈秋茗很排斥,恐人本能讓他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
秋茗抿唇沒說話,他垂在身側的手指撚了撚,腕上纏繞的發帶垂下一截,落入沈霁眼底。
“你就是用這個毀了鶴雲長老的法器?”
這什麽語氣?審問他嗎?
不是。
秋茗不答,覺得被誤會成神器傍身,他本人實際沒什麽能耐也挺好,省的這些人總盯着他。
沈霁又說:“妖魔窟根本沒什麽所謂的高人,都是你做的吧?”
“……”
“你到底有何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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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霁冰冷的目光瞬間淩厲,被他那雙眼盯着,如有實質,像一層層枷鎖困縛全身,被審問刑具逼話似的。
秋茗被盯的很難受,氣勢一下子蔫了,他垂睫凝視腳尖,手也不自覺地碾磨腕上纏繞的發帶。
“你……你能不能別一直看着我?”
他聲音很輕,像下一刻就會因應激而撒腿跑開的小貓兒似的。
這幅可憐弱小又無助的樣子太具有迷惑性,從來只秉承規矩,無情冰冷的沈霁都覺得自己有些恍惚。
等他意識到的時候,自己已經收了劍。
就在剎那,少年如風般從眼前掠過,他雙目凝實時,秋茗已經沖進破舊的神廟中,一揮手,腕上白綢飛出,淬靈光點閃爍,摧枯拉朽間,只聽“轟——”的一聲,神像破裂,化作千萬碎片,震起層層灰霧。
除了土崩瓦解之下的塵埃,還有一層濃郁的祟氣。
那神像之中藏匿的東西竟然是鬼祟!
“不——!!”
老人驚恐瞪大雙眼,就往神像塵屑中沖。
與此同時,泛着幽藍的靈體從中飛出,就要逃逸進老人身體,被秋茗的白綢擋了一下,那東西反應極快地轉移目标,盯上沈霁,活像無頭蒼蠅慌了神,根本沒意識到堂堂天玄宗首席弟子又豈是他能奪舍的?
毫無懸念,這一抹讓祟氣浸透的魂體被沈霁攔下。
劍氣凝成枷鎖,落地成籠,将它囚在其中,再無法逃出生天。
村長不死心,踉跄着從地上爬起,布滿褶皺的臉上盡是猙獰,嗓音沙啞,近乎嘶吼:“放開他——!你們放開他——!!”
沈霁冷聲:“它剛剛想奪舍你。”
“我願意!我心甘情願怎麽了,不用你們管,我樂意給他!”
老人目眦盡裂,咬牙恨恨。
沈霁:“……”
大約是頭一次見有人心甘情願被奪舍的,他一下子有些不理解。
“被奪舍的人有極大可能會被抹殺,你會死。”
老頭根本聽不進他的話,雙手被劍氣灼燒焦黑,還在拼命撕扯困籠。
大約是提到奪舍一事,沈霁想起自己在幻境中的遭遇,臉色更陰沉。
他的身體被占用過,卻至今沒有半點痕跡可覓,可想而知,那個奪舍他的人魂體有多強大,更怪異的是,那人并沒有傷他,也沒将他的魂魄驅逐出身體,只是封存在識海中睡了一覺。
目的難猜,蹤跡難尋,更不知對方是正是邪。
這簡直是堂堂天玄首席的恥辱經歷!
而唯一清楚這件事的,也就剩眼前這個古怪的少年了,卻偏偏半個字都套不出來。
沈霁心情更差了,帶着反感擡眸觑秋茗:“你的目标是他?”
秋茗坦誠點頭,他從神龛高臺上跳下來,聲音依舊淺淡:“這個東西讓給我殺。”
他實在不想和沈霁打架,嫌累,也怕麻煩,況且打完了也殺不得,不能永絕後患,到時候只會更擾心。
于是,頓了一下,難得地解釋一句:“你出來不就是調查這件事嗎?按你們的觀念來說,這東西傷天害理,肯定犯下死罪,你殺還是我殺都一樣,讓我動手吧。”
少年這語氣,聽起來溫吞柔弱,沈霁卻在其中品到了一絲不容置喙的意味。
秋茗這是在通知他,并非商量。
沈霁道:“不可濫殺,定罪才可審判。”
天玄占了個君子蘭的花草意象,不管華麗袍下藏了多少虱子,表面工夫總是做得很到位。
唯獨沈霁,倒像個真君子。
沈霁沒見過涼婉幻境中的那些事,他不明白個中秘辛也很正常,還以為天玄握着的是正義之劍呢。
一群僞君子竟教育出了一個真君子,也是蠻好笑的。
沈霁面冷,卻知規守矩,是真相信所謂的道義,也志在守護蒼生,維護仙門。
說好聽叫有原則,知禮法。
說的不好聽那就是迂腐愚忠。
這會兒,這位真君子便按照流程審問起來,哪怕早已猜曉真相,也非要一份口供,好堂堂正正處理此事。
那祟氣纏身的只是一抹殘魂,魂體上帶着冤孽氣息,夾雜着很多孩童哭嚎的聲音,很吵鬧。
一看就知,這些魂魄都是送進城後取出來的,村長與城中人勾結,得的好處就是拿這些孩子的魂魄來修補神像內的殘魂。
村長要救這個叫永青的人。
用永安村無數孩子的命去換。
待到困籠中的殘魂意識到自己真的逃不掉,而冷靜下來時。
沈霁問:“你是何人?”
永青的殘魂破敗不堪,如一塊丢進污水溝的抹布。
這是秋茗見過最惡心的魂魄,冤孽纏身,惡臭四散。
秋茗不由想起涼霄引。
那個人的魂魄也有些殘缺的樣子,但特別幹淨,白色光芒柔和,聖潔地不像凡人。
永青打量了一眼身周的囹圄困籠:“你是泛滄浪的後人?”
秋茗頓了一下,閑靠角落廊柱的身體驀然僵直。
沈霁繃着臉道:“不是。”
永青:“怎麽可能?以劍氣落地成籠,就是他的絕招!當年誅殺魔神時,他就是用這個困住了他!你……你不是他後人?那你是他徒弟?”
徒弟?
秋茗默默想:若是師徒,那将沈霁綁了,逼出泛滄浪的可能性大不大。
但他轉念又一想,紅塵中的師徒關系或許并不像他和他師尊之間一樣緊密,萬一那泛老祖有百八十個徒弟,死了一個也不傷心不着急怎麽辦?
“不算。”沈霁皺眉不悅道:“究竟是你審我,還是我審你?”
永青冷笑一聲:“怎麽?你要将我交給他嗎?交給天玄?後生,我勸你少管閑事。”
弄清楚沈霁的身份後,永青的最後一點恐懼也散了,他已不怎麽将劍氣困籠當回事,潑皮無賴似地往地上一倚。
擡起鬼氣森森,很難辨清位置的兩顆黑洞打量沈霁:“你将我交給他沒用,他甚至會助我凝魂,畢竟……當年的事,我知道的也不少。”
“什麽事?”
沈霁面上巍然不動。
永青詭異地笑了會兒,嘲弄似地看着沈霁:“你還是別知道的好,百年前的那些事啊如今活着的人八成不會再提了。你只要知道,我與泛滄浪有交情,你為難我就是在打他的臉。”
沈霁沉默了,劍氣金光幽幽照在他臉上,他盯着永青看了好一會兒,不知在想什麽。
“你不說,我來問。”
沈霁眉頭皺起,如劍出鞘般淩厲的目光掃過佝偻背脊的村長:“遺珠城的人定期讓你們提供一些孩子,他們被抽出靈脈,必死無疑,這些你們都知道,甚至與城中人合謀,是也不是?”
村長哆嗦着身軀,不敢說話,顫顫巍巍地看着永青,卻被對方嫌棄地瞪了一眼。
永青冷笑一聲:“是又如何?又不是什麽秘密,也就瞞着那些愚民罷了,城中權貴哪個不曉得這件事?”
“……”
沈霁握着劍的手攥得緊了些。
到底是從小被勾畫多了清正大義的美好圖景,乍然看到人性之惡,有些接受不了。
他繼續問:“他們要那些孩子的靈脈做什麽?”
永青笑得嘲諷:“你去問他們啊,雲夢……哦,現在叫遺珠城,涼家人與天玄的關系很不錯……”他越笑越猙獰,說戲似的:“嘶……我記得三百年前的那位女君就是天玄的得意弟子吧?”
他故意打岔也沒讓沈霁放棄問話。
“他們要靈脈做什麽?”
永青不答,劍氣落成的籠驟然落下點點碎金,看起來像是輕飄飄的雪花,落在永青魂體上卻如細密的刀刃。
魂魄虛弱,何況只是殘魂,永青疼地扭曲成一團。
沈霁是君子,卻不是優柔寡斷之人。
他并不覺得用些手段在罪人身上是什麽不對的事情。
“回答我。”
“好!”永青痛苦地整張鬼臉都扭曲了。
“反正這也不關我的事,你知道了也好!天玄那種地方居然也能養活一株君子蘭哈哈哈,可笑啊。你若知道了一切,就不會殺我了,或者……你該殺了整個遺珠城的人。”
永青确實和天玄有交情,但那已是百年前的事情了,天玄并不知他還活着,茍延殘喘地住在神像中藏匿自己,借着生人魂魄修補自己的殘魂。
否則,那位泛師祖應當會要了他的命。
而不是救他。
百年前,永安村走出了一個少年,他天生靈脈易通,甚至不用怎麽修煉都能吸納天地靈氣。
自然而然,這樣的人怎麽可能留在村中,做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夫?
他被招入天玄,成了仙門弟子。
那時候的仙門是不講究出生門第的,只在乎天賦修為,強者為尊。
永青在一衆驕矜中混得還不錯。
混得不錯就意味着,別人拿你當朋友,秘密都會透露給你,然而,知道一些事情的代價就是必須加入其中。
百年前,那場誅殺魔神一事就是……
這方面永青沒多說。
也不是他不想說,但他似乎被下了某種咒術,一旦提到關于那場誅魔的往事,就不自覺地岔開話題,若要強行轉移回來,就會有一種有口難開,如鲠在喉的別扭感。
總之,說不出來。
永青:“反正,我就是那個時候被毀了身軀,如今留這殘魂,不過是想活一次罷了。”
沈霁:“但你已經死了,你該去輪回路,強行留在人間,最後只能成為罪惡的鬼修。”
“你以為我不想去輪回路嗎?!”
永青忽然受到刺激似的,面目猙獰地吼道:“輪回路現在在誰手上……你個小輩知道個屁!哼,鬼修又如何,都一樣活。”
“算不上活,你已經死了,成了鬼修就要不斷吸納他人魂靈作養料,繼續活下去本身就是一種罪孽。”
“……活着本身就是一種罪孽。”
一句話被永青在唇邊碾了好幾遍,他桀然笑道:“哈哈哈荒唐啊,真荒唐。”
沈霁估計也不太想理這瘋子,繼續糾纏這些題外話沒意義,他又道:“城中有人膽敢生抽活人靈脈的事,我會進城查清楚,但你還做了什麽,最好給我坦白。”
永青還在瘋笑,他被關在神像裏溫養百年,不能踏出半步,此刻被秋茗逼出,魂體受損,其實早就瘋得差不多了。
村長雙眼婆娑,淚水糊滿臉。
“別問他了,他就沒離開過這座廟,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做的!不關他的事,真的不關他的事啊!就算沒拿魂魄,那些孩子也得入城,他們左右都是要死的,我們沒親手殺人!”
雙手沒沾血,沒親自提刀,就不算殺人了嗎?
秋茗抱臂站在暗處,光照不到他,他本身也不是人,難以察覺到他很正常。
他一直盯着永青醜陋的殘魂,總覺得這人有些眼熟,沒辦法透過魂魄看清樣貌。
但有股說不上來的強烈沖動——他想殺永青!很想很想……
恨不得現在就動手。
手指都快把袖口的衣料碾破了,他煩躁得不得了,再次對沈霁的磨叽反感。
那頭,村長見事兜不住,為保永青,統統往自己身上攬。
秋茗懶懶地聽了幾耳朵。
永安村都是凡人,根本生不出帶有靈脈的孩子,幾百年了也就意外出了一個永青。
城中人給的聖水确實有化解祟氣的功效,但也有別的作用——常年飲用這種水,能生下帶有靈脈的孩子。
乍一看,似乎是好事。
若那些孩子都有靈脈,抵禦祟氣的能力會增強,體質也會變好。
有這麽好的東西,城中人會給別人用?
怕不是藏着掖着,管城裏人先用,現在應該滿城都是通了靈脈的修士才對。
自然是因為這東西的副作用很大。
有多大呢,大約是天生靈脈的孩子容易早夭,大多活不過成年。
從一開始就注定要死,城中人便在那些孩子尚且年幼時帶入城中,生抽靈脈。
反正都要死。
被祟氣侵體是死,因聖水而生出靈脈也是死,還不如送進城中,換點好處。
這是做惡事的人不願意承認自己的惡,給自己找的借口。
村長是永青的後人,算起來應該是侄子輩,他瞞着全村,與城中使者勾結,就是為了拿點孩子的魂魄,以修補溫養在神像中的永青。
但畢竟給的量少,修補了幾十年,也還是這個鬼樣子,想要複活不太可能。
沈霁問:“那剩下的魂魄呢?還有那些孩子入城後都發生了什麽?”
村長給出了一個毛骨悚然的答案,預料之中,與村中那戶人家講的別無二致。
“靈脈抽出吃了,魂魄不知道。”
“你的答案找到了,這殘魂留給我殺吧。”
一直靜默地靠在暗處的秋茗幽幽開口,他有幾分急切。
入紅塵多日,終于能解決一個名單中人,說不激動是假的。
永青猙獰地鬼吼:“我已經死了!還要怎麽樣?你們以為我願意這樣茍活嗎?以為我不想入輪回嗎?輪回路斷,我根本去不了,我若不這樣,就會魂飛魄散!”
“已經死了又怎樣?我要的……是你魂飛魄散。”
少年譏诮的笑出聲,光影矇昧下,他從暗處踱步而出:“他在意你害沒害人,給你算罪算了大半天,我可不管。”
劍氣落籠的光明明滅滅,照亮他的身形,少年走到籠前,一張漂亮的臉落在永青眼底,神色恹恹的,極不耐煩。
看永青的眼神與看死物沒什麽區別。
“永、青,永安村的永,青白之色的青。”
秋茗上下嘴皮一碰,指尖靈流湧動,繞在手腕上的綢帶瞬間淬靈。
居然越過沈霁的劍氣凝籠,毫無阻礙地穿越光陣,纏上永青的脖頸。
也在這一瞬,永青瞪大了眼,滿面驚恐:“是你——!是你……原來是你,你……你不是死了嗎?怎麽可能……”
他沒機會說完接下來的話。
沈霁倒是想攔,但秋茗手速太快,喀嚓一聲,魂體的脖子被徹底擰斷。
冤孽氣與魂魄一同消散,祟氣找不到依附物體,也散在空氣中,周圍的灰色霧霭更濃了。
秋茗終于殺了一個名單中人!
他忍不住微勾唇角,眼底的恹色也散了些許。
村長不知是難過的,還是刺激太大,昏厥過去,沒人管他。
沈霁收了劍氣困籠,雙目淩厲,死死盯着秋茗:“他認識你?”
秋茗:“……”
大概吧。
他清楚自己是重生之人,前塵記憶盡忘,有一兩個認識他的人也不奇怪。
他也沒什麽好奇心,并不想知道自己的前塵過往,不會留着永青慢慢審問。
卻因這句話,沈霁更懷疑他。
秋茗覺得有點頭疼。
秋茗擡腿就要往外走,沈霁倒不依不饒攔他去路。
反複在心底默念無數遍:不能随便殺人。
秋茗才摁住自己的沖動,他指尖輕撚了一下,一根纖細的發絲飛出,将沈霁的手腕與神廟廊柱捆在一起。
發絲淬了靈,很堅韌,根本斬不斷,就算沈霁劈了廊柱,也會被發絲拖拽在此,寸步難移。
秋茗走出神廟,松了口氣。
有人卻嘆了口氣。
秋茗疑惑:“你一直在?”
“嗯,一直在外面看着。”
“你進不去?”
“神廟裏的邪氣太重。”涼霄引說着輕咳了一聲,像是被濃郁的祟氣嗆到:“我這魂體脫離肉身太久了,有些受不住。”
秋茗想說:那你還不滾?等魂飛魄散嗎?
但他沒說出口,只“哦”了一聲。
總覺得這話要是說了,以後會被報複。
涼霄引又問道:“你和那殘魂有仇?”
秋茗冷聲:“關你什麽事?”
對方沉默了片刻,不說話了,秋茗卻覺得自己有病似的,莫名其妙解釋了一句:“和我沒仇,但我必須殺他。”
“……為什麽?”
秋茗皺眉:“哪兒來那麽多為什麽,要你管!”
他自然不會跟別人解釋名單的事情,除非腦子壞掉了。
“你問那麽多,你認識那個人?”
“……”
秋茗認真看着那團雪白飄渺的魂魄:“你不止認識他,還和他很熟對不對?”
“……”
“我看不見你,但我覺得你說到他的時候,有點……難過?”
“難過倒談不上,只是有些心情複雜吧,他後來成了那個樣子,确實是我沒想到的。”涼霄引說着又低咳了幾聲,大約是這裏祟氣太重了,他魂魄承受不住。
秋茗:“那個,你……”
“嗯?”
“……沒什麽。”
秋茗其實想說:我總覺得你熟悉,你真的不認識我嗎?
剛剛永青認出秋茗時,秋茗忽然想到:涼霄引活了好幾百歲,說不定不止認識自己,還認識師尊,甚至有可能知道名單中的那些人。
他是不是可以問一問他?
但轉念一想,他又覺得涼霄引好端端的,這一路非要跟着他,要是不懷好意呢?
他怎麽可能将那麽重要的事說給這人聽?
涼霄引嗓音輕緩柔和地說:“你剛剛不是有事要和我說?”
他像是在等秋茗坦白什麽。
在這人咳地死去活來聲中,秋茗下意識地:“你……”
涼霄引終于緩過來,嗓音啞地一塌糊塗:“什麽?”
秋茗開口,卻又止住:“沒什麽。”
他其實想說:祟氣太重,你這樣撐着也難受,其實可以進我身體裏暫避一段時間。
但他立刻反應過來,他昏了頭嗎?!
他和涼霄引又不熟,沒理由幫人家,也說服不了自己,況且他身體的秘密不能被別人發現。
他被自己的反常氣到了。
秋茗出了神廟後,并未立刻回去,而是朝村口走到一株大槐樹下。
那裏有什麽熟悉的氣息吸引他。
撥開濃霧,湊近一看,是一口古井。
井中的水清澈見底,大約是這個祟氣肆虐的村莊中唯一幹淨的東西了。
村長說過,城中使者給的聖水都灑進井中,村民喝了這口井的水,就能抵禦祟氣,副作用是改變體質,生下帶有靈脈的孩子,但那些孩子本身就是凡人,承載不了這種靈體,大多活不長。
這聖水有點東西,秋茗覺得裏面有一股他很熟悉的氣息。
秋茗舀了一捧水,就要往嘴邊湊。
“等等。”涼霄引嚴肅道:“什麽東西都敢往肚子裏進,不怕吃壞了?”
村中凡人都喝了那麽多年,也沒見誰死,更何況是他,秋茗不覺得有什麽問題。
他低聲說:“……我又不是女子。”
涼霄引愣了一下沒反應過來。
涼霄引:“……”
他明白了,村中女子喝下這水,懷孕後會生下帶有靈脈卻不夠健康的孩子。
秋茗竟連這個也考慮了?
涼霄引這回是真沒忍住,笑出了聲。
小崽子擔心的問題是不是有點偏?
他忍不住揶揄他:“哦?你打算和誰生?”
秋茗朝他半透的純白魂體瞪了一眼,賭氣似的噸噸噸喝了好幾口。
這水沒那麽嚴重的問題,以秋茗的體質喝再多也能很快化解。
涼霄引擔心的也不是這個。
以前在砀山上,日日将孩子看在眼皮子底下,不覺得憂慮,如今入了紅塵,這裏有太多未知變數,以秋茗這種不怕惹事,還易燃易爆的脾性,容易吃虧。
說來好笑,他莫名體會到了一種——兒行千裏母擔憂的複雜情緒。
“這水氣息很怪。”秋茗眉頭越皺越緊,“裏面好像有碎魂,還有點像……”
像天水珠的味道。
天玄用來測祟氣與天賦的天水珠,似乎與這聖水同根同源。
沈霁在去神廟前來過這裏,他應該也發現了,因而,對天玄絕對忠誠絕對敬重的他,在面對永青吐露的事情時,也禁不住遲疑許久。
秋茗忽然渾身滞了一瞬,眉心蹙起,單手撐在井沿邊彎腰喘氣。
他耳邊無數哭喊聲疊起,男女老少都有,很吵鬧。
“我不想死……我要回家。”
“回宛丘,回家……”
“不要……不要殺我,不要抽我靈脈,不要拔我鱗片……求求,求求你們了啊——!”
“我詛咒你們,不得好死——!”
他們很痛苦,死前被折磨地遍體鱗傷,那種痛深植魂靈,這些聲音都是殘留的執念與不甘。
那些聲音一閃而過,很快消失。
信息太零碎,還不夠。
濃深的怨念埋在水中,秋茗飲下後又故意催動靈力去解析,對他的影響不太大,卻還是有的。
涼霄引嘆道:“好點了嗎?”
秋茗不說話,等意識清醒後,又舀了一捧水往嘴裏送,卻被一陣風阻攔,輕柔地像一只薄而修長的手。
“別亂喝東西,剛剛那樣不難受嗎?”手的主人說。
“……”
一觸即分,卻還殘留溫度。
秋茗:“魂魄狀态,你的手也能碰到我?”
好像想起點什麽。
涼霄引:“……”
秋茗看着半透明的,包裹着白光的魂魄,認真問道:“在天玄宗的時候,他們都以為沈霁是被我的神武所傷,但我記得……有人當時拉住我的手,還對我說……”
——那人貼在他耳邊輕喚了聲:“別怕。”
“別搓手指,都破了。”
“不怕了……乖……”
秋茗以為是幻覺,以為是太想念師尊,才出現的幻想,他幻想師尊圈他在懷,抱着他對他說不要怕。
但再碰到同樣的觸感,他不可能認不出。
是真的。
那個拽住他,阻止他殺人,哄他別怕的人是——
涼霄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