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遺珠城(一)

第31章 遺珠城(一)

“有些事情,心照不宣就好了,你這樣戳穿,怪尴尬的。”

涼霄引還在輕笑,笑聲溫雅,他本人似乎脾氣性格都很好,從不會對誰生氣,也很少嚴肅認真地去計較什麽。

附身沈霁的時候,他就那個樣子,慵倦的,溫和的,笑起來眼眸彎起,像微皺的花瓣輪廓,很輕柔。

但他笑沒用,秋茗就沒打算把這話茬過掉。

少年直勾勾盯着那團白色魂體。

“真的是你。”

涼霄引頓了一下:“是啊,不過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我以前也養過一個小朋友,小孩子難免沖動壞過事,但他年紀小,估不準代價,我看你也不大,作為長輩能拉一把是一把。”

“我沒問你為什麽。”秋茗冷聲道。

“……”

涼霄引怔了一下:“嗯,算我失言了。”

秋茗沒再喝那井水,裏面都是殘破的魂靈碎片,找不到多少有用信息,他對遺珠城的恩恩怨怨也沒什麽興趣。

只不過,望着水中碎魂,他生出莫名其妙的傷心之感。

聖水的氣息太熟悉了。

熟悉到就像草木對于泥土,鳥雀之于晴空。

他轉身就要離開,卻在這時,身周濃霧祟氣驟然消散,荒蕪百年的泥土長出片片嫩綠,耳邊嘶吼哭喊的碎魂執念之聲變成了解脫的嘆息。

Advertisement

垂在身側的手指被勾了下,更深露重的寒風下,被一片溫暖包裹。

“手什麽時候破的?”

他的手被涼霄引握住。

明明是一團魂體觸碰他,他卻感覺自己被帶着體溫的指尖輕輕撫摸。

垂睫看去,指尖的血被擦拭幹淨。

是他撐在井邊時,沒留神被粗石割破。

血珠落入幹涸死寂的土壤,瞬間吸收,原本被祟氣感染徹底枯萎的草木抽出嫩芽,周圍鋪出一條柔軟的綠毯,煞氣極重的聖水碎魂也被超度了一般,不再痛苦。

秋茗徹底呆住了。

他的血還有這功能?以前怎麽沒發現?

小時候磕磕碰碰也不少,摔破了胳膊腿流幾滴血,又怕被師尊發現要說他,獨自去溪水邊洗幹淨傷口,衣服蓋着藏起來。按理說,他的血都順着水流淌遍砀山了,也沒見山上有什麽變化啊。

“你……”

“嗯?”涼霄引的聲音貼的很近。

秋茗皺眉抽出手指,下意識想在衣服上搓一下,但又不知怎的,半路停手。

這個習慣很不好,小時候做了什麽壞事,都因為這個舉動把證據留在衣角,被師尊發現。

秋茗歪了歪頭,突然暴躁地狠狠說:“你別對別人亂說,不然我……”

“不然你什麽?這麽兇,你是在……威脅我?”

秋茗瞪他,氣勢很足,但這張臉尚且稚嫩,奶兇奶兇的。

不像是兇人,倒像是撒嬌。

涼霄引憋不住悶悶笑了半天,哄小孩似地輕聲說:“知道了,我就和你一個人說話,不同別人說,也不同別人相處。”

秋茗別扭皺眉:“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

涼霄引:“嗯,我知道你的意思,你的事我不說,我的存在,你也沒告訴別人,我們互相保守秘密,好不好?”

秋茗:“……”

你死不死?

*

秋茗回到那戶人家院門口時,天已擦亮。

遠遠就瞧見沈霁陰沉着臉,抱劍站在門邊蹬他。

秋茗垂睫一瞥,自己那根發絲還纏在對方手腕上。

他就那麽拖着千鈞重的無形之力,自己回來的?

“茗哥!你回來了啊!”

周芃扒着門縫,小心翼翼地避開渾身寒氣的沈霁,探頭探腦地往秋茗身上瞅。

秋茗“嗯”了聲,也沒打算進屋,裏面都是人,他習慣不了,又看了眼沈霁的手腕,抿了抿唇。

對方冷着臉也沒戳穿他昨晚做了什麽。

他想了想,還是沒打算替沈霁解開發絲,發絲上的靈力在漸漸消散,過一盞茶時間就于行動無礙,再過一兩個時辰便會恢複成普通發絲的模樣,一扯就能拽掉。

昭陽昨晚守了一夜,見人到齊了便說:“昨晚沒東西進來,那孩子的魂魄沒回來。”

周芃瞪大眼睛:“他是不是已經輪回投胎去了?”

秋茗:“不是。”

沈霁:“還在城中。”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又相互瞥了眼,互相警惕且看不慣。

別人不知道,他和秋茗卻心中有數。

被送進城的孩子,十有八九都會被抽掉靈脈,最後慘死,一部分的魂魄被送回村中,成為永青殘魂的養料,另一部分還留在城中,不知拿去做了什麽。

永青瘋瘋癫癫的話裏,還有很多奇怪的地方,比如——輪回路斷。

這個村的事,他們若要插手,源頭還在城裏,天一亮,衆人便收拾行裝,往城裏趕。

沈霁是天玄意外養出的君子蘭,他的心懷天下,秉持正義非是口上說說,是真的想去城中調查一番,送蘇潭回洛水鄉的路怕是要耽擱一番,蘇潭也不介意,他似乎也沒那麽急着回去,整個人都很沉默。

秋茗不在意旁人死活,但那井裏的聖水與他有牽連感應。

他盯着蘇潭看了幾眼,對方身上的死氣還沒完全消弭,幻境中附身他的辛離厄八成還會再次出現。

*

馬車行至城門口。

與昨日的冷待完全不同,今日城門大開,恢宏氣闊,防護結界從城門口一路延伸至城外,鋪就一條寬敞大道。

兩側林立數十個木傀護衛,除了行動較為僵硬,沒什麽表情,外觀與人倒是十分相像。

一瞧見馬車,身着華服的男人便笑着疾步迎來。

周芃吐槽:“這人是要走紅毯嗎?”

昭陽道:“少主慎言,這位是遺珠城主。”

“是他啊……”

明明昨天還愛答不理,今天就跟見了財神爺似地,一路小跑,動作誇張,路走疾了險些踩到逶地長袍摔倒。

他穿的很滑稽,多年前人間還有帝國的時候,皇帝登基都沒他穿的花哨,恨不得把金銀珠寶全批身上,腰帶袖沿、發冠配飾上嵌滿了鲛珠寶玉,搭配地不倫不類。

城主是涼家旁支,涼婉沒有後人打理雲夢城,這城主之位便落在旁支手上。

又在若幹年前改名遺珠城,意為——祟氣肆虐的末世中,唯一一個人類安居樂業的遺留寶珠。

“原來是天玄的上仙!有失遠迎,有失遠迎,實在抱歉,昨日是城兵不懂事,委屈仙長了。”

城主連連讪笑,對沈霁寒喧半天:“那小子不會做事,吃罪上仙,望上仙莫要惱怒,區區已将那人就地正法,頭顱挂于城牆之上,為仙長出氣。”

衆人心中一凜。

“你殺了他?”

沈霁皺眉,擡頭望向城牆,那裏果然有一只血淋淋的人頭,雙眼大睜,死不瞑目,正是昨日攔住他們的城門守衛。

城主毫不在意,像是早就做慣了這種事,依舊笑地谄媚:“得罪仙長,有眼無珠,自然該殺。”

說着,偏頭斥了身邊少年一句:“血怎麽還沒擦幹淨,唐突仙長怎麽辦?”

城主身邊跟着的少年面無表情地将還在滴血的刀收回刀鞘。

人是現殺的,就在剛剛。

秋茗對城主沒興趣,倒是對那少年好奇。

涼霄引在他耳邊說:“別一直看着他,他能看出你……身邊的我。我這個狀态算不得人,人看不出來,非人的就不一定了。”

秋茗用神識回他:“那也是你小心點,我怕什麽?”

他非人的事,未同任何人說,也沒露出什麽破綻,涼霄引應是不知的。

“怕我被他的那把刀砍了?”涼霄引答非所問。

秋茗嗤笑一聲:“我巴不得。”

随着城主彎腰恭迎,兩側的木傀齊齊作出邀請的姿态。

周芃有些害怕,想往秋茗後面躲,卻見他茗哥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也不知是被誰招惹了,很生氣似的。

他只能往昭陽身邊靠了靠。

城主主動笑着解釋道:“這些都是木傀,城外祟氣重,不方便人活動,就用它們做些事情。周小少主別怕,都是些死物罷了,它們都很聽話的。”

周芃對那些冷冰冰的木傀沒好感,又因這些東西頂着一張張人臉,恐怖谷效應下,簡直瘆人。

一入城才發現,城外那些木傀才哪兒到哪兒啊,城裏的更驚人。

一牆之隔,城外潦倒荒蕪,陰雲蔽日,城內正值仲春之歲,花開滿城,車如流水馬如龍;城外民不聊生,朝不保夕,人食草根禽畜亡,城內人生沸騰,叫賣不斷,朵頤魚肉尤嫌膩。

大街小巷人肩接踵,亭臺樓閣鱗次栉比,高低錯落紅牆綠瓦,浩如煙海,繁華至極。

這哪兒是什麽末世之下的人間,這簡直是天堂!

連三百年前盛世之下的雲夢城都比不上。

城中所見的就沒一個普通平民,路邊擺攤的都着錦袍玉冠,酒樓小厮皆穿織雲錦緞。

所有苦活累活髒活都是木傀在做,做的不好,還會被人踹兩腳,蹬掉個木胳膊木腦袋,又被傀撿起來按上去,實在損壞嚴重的就地倒塌,又被掃街的木傀面無表情地塞進垃圾筐。

周芃看得目瞪口呆:“現代科技制造的機器人都沒這麽智能吧,這得靠什麽驅動啊。”

昭陽就聽懂了最後一句,抱着陌刀皺眉回答:“靈晶和……魂魄。”他聞到了魂魄氣息。

周芃腦袋嗡了一下:“和……什麽?魂魄?!人的魂魄嗎?”

他驚叫聲太大,在前頭領路的城主點了點頭,回首笑眯眯地說:“對啊,如今輪回路斷,人死後魂魄飄蕩無依,如今給個殼子好歹能繼續活下去。”

周芃臉色蒼白道:“既然有人的魂魄,那他們不就都是人嗎?這麽對待會不會太……”

他話沒說完,就聽見“噼啪”一聲,鞭子落下,木屑炸開。

一個錦衣公子騎着四肢匍匐在地的木傀,握着一柄帶倒刺的長鞭,毫不留情地抽打在傀儡身上,那傀儡被抽打的時候不會疼地嗷嗷叫,卻見它渾身頓了片刻,在叱罵聲中繼續當牛做馬,馱着貴公子行進。

周芃吓得臉徹底白了:“……不疼嗎?”

城主笑道:“身體都是木頭做的,怎會疼?”

“可他們體內有人的魂魄。”

“沒有血肉之軀就不算人了。”

“……”

雖然城主一直在對他笑,笑容能稱得上和煦,周芃卻後怕地想縮到秋茗身後,扭頭一看。

周芃:“……”

算了,他茗哥此刻比他還慫。

周芃靠過去,從兜裏掏出兩團壓實的棉花:“哥,那些聲音很吵鬧是不是,你用這個塞住耳朵,聽不見會好點吧?”

周芃對他眨了眨眼,讪讪道:“我昨晚從那小枕頭裏掐出來的。”

耳邊有人輕笑了一聲:“也不知該說他是膽小,還是膽大,那小枕頭做什麽用的,他也不是不清楚,還偷了兩團棉花給你做耳塞,你這個弟弟挺關心你的。”

秋茗:“……”

閉嘴。

秋茗猶豫了一下,接過棉花團。

涼霄引嘆道:“塞上吧,有什麽消息我幫你聽着,用神識告訴你。唔……聽不見卻還看得見,要不然眼睛也遮住吧。”

膽大包天的魂魄還真就扯起秋茗手腕上的白綢發帶,解開,又覆到秋茗雙眼上。

無形的雙手如有實質。

秋茗甚至能感受到對方拿着發帶從他身後繞過,溫涼的手指碰了下眼角皮膚。

秋茗身體一僵,都來不及思考為什麽他的神武沒攻擊涼霄引。

他皺眉,別扭地擡手想摘掉發帶,眼前一片黑暗讓人難以安心。

對方卻驀然握住他的手。

“別摘,不用怕在我面前丢人,畢竟……”涼霄引哂笑一聲:“你什麽樣子我沒見過?”

什麽樣子沒見過?

大約指的是幻境相處的那幾日吧。

還是說……這人騙他,他會不會看見了他的夢魇?

秋茗耳尖攀上一層薄紅,應該是惱的。

“我牽着你走。”

他在他耳邊說。

這種感覺很奇怪,耳聰目明時,盡管知道涼霄引跟着他,他卻并不能時時刻刻感知對方的存在,現在看不見聽不見,身處一片混沌黑暗的時候,反倒覺得對方存在感極強。

秋茗才不樂意被人牽手。

除了師尊,他誰的手都不想牽。

就算甩開涼霄引的手,他依舊不會走錯路,不會撞到東西,也不會失了方向。

身邊這個魂靈一直貼着他,溫和的嗓音不時響起,給他引路。

就像有個人,曾在漆黑的夜中,在荒涼的月下,在那張牙舞爪光禿禿的樹枝林中,領着他走過一片黑寂,輕拍他後背,一遍遍哄着——別怕,小秋茗不害怕……

“傀中都是生人魂靈?我倒是想問問城主,永安村那些失蹤的孩子是怎麽回事?”

沈霁冰冷質問聲傳來。

也不知道涼霄引用了什麽法子,棉花耳塞屏蔽了外界人潮的嘈雜,這人卻将沈霁與城主的對話以神識傳入他識海。

涼霄引在秋茗耳邊輕聲說:“你自己聽吧。”

秋茗點點頭,倒是沒拒絕他的好意,頓了頓,覺得自己似乎要道一聲謝,猶豫中還未說出口,就聽見城主開腔。

城主先是讪笑兩聲,并未因被質問而遲疑。

“上仙沒來過我們遺珠城吧?”

“從未。”

別說是這座人間城池,他連上仙門都沒出過,怎會知曉人間百态?

但強烈的正義感,讓他自覺城中一切都不正常,都太古怪,算不得對。

城主說:“難怪了,您是沒習慣,不知城中習俗,自然覺得奇怪。”

他命身邊的帶刀少年撈來一個木傀,撕拉一聲扯掉粗布衣裳,露出裏頭的木質結構和精密器械,以及心髒位置的一顆散發淡藍光芒的靈晶。

“這些傀都是木頭做的,就算用上最好的靈晶也行動遲緩,做事木讷,更遑論為城中人服務,後來城中偃師發現,以人之精魂注入靈晶之中,再嵌進木傀,便能更生動些,雖然并不能完全恢複人所擁有的神智,但多少能保留三分人性和行為習慣,做些粗活夠了。”

“對那些死去,魂魄又無□□回的魂魄來說,未必不是一個好的歸宿,就算傀儡本體受損,也可将嵌着精魂的靈晶植入下一個傀儡身體中,從某方面來說,這也算另一種意義上的永生吧。”

城主說着,還撫着胡須嘆了一聲,搞得就像他是個救苦救難,普度衆生的救世主似的。

沈霁顯然沒被說服:“如何就入不了輪回?這是他們自己的選擇,還是你強行這麽做的?”

“你不知?”城主有些驚訝,張了張嘴,又閉上,不打算解釋。

只道:“反正這些魂魄飄蕩無依,就算要去輪回路,恐怕還沒走到就被沿途祟氣給吞了,他們這樣的也入不了輪回,既然到了大黴生出來了,不如成傀。”

“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人,他們該慶幸自己的魂魄還有點用,有的人生來殘弱多餘,連成為傀的資格都沒有。”

沈霁被這荒唐邏輯氣得說不出話。

城主好像很愛笑,無論說什麽都扯着笑肉,不曾松懈下來。

他大方承認永安村的事。

說:“如今祟氣肆虐,凡人根本沒機會活下來,勉強活了,至多也就成個怪物,上仙這一路應當見了不少。至于永安村……上仙不覺得他們活得很好嗎?已經算走大運了。如果我不給他們機會,給他們聖水,他們早就死了。他們該覺得慶幸,不過是貢出幾個孩子罷了,那些女人都還能生,為什麽不這麽做?”

惡人做惡事好歹還遮遮掩掩,狡辯一番。

城主不是惡人,但這麽殘忍的事,他卻笑着,談天似地說出來,不像是承認罪行,倒像談論牲口生了幾只崽,今年過年要宰幾頭豬。

周芃聽得臉色煞白,一邊惴惴不安地看秋茗,一邊緊拽昭陽的衣擺。

萬物為刍狗,人命如草芥,不過如此。

他周艹凡究竟走了什麽大運,穿到這種奇葩殘忍恐怖,還毀三觀的末世啊!

“我覺得……我好想死一死啊。”

死了能穿回去嗎?

昭陽一驚,立馬擔憂地攥緊周芃的手,給周芃吓了一跳:“少主受傷了?還是得了什麽隐疾?少主別怕,我們周家資源豐沛,家主又是醫修出生,定能治好你!”

“……”周芃費勁地抽出被捏得生疼的手。

恹恹道:“死不了,我沒病,但精神污染有點大……”

沈霁被噎了一下,身邊一直默不作聲的蘇潭眼眶紅透,開口啞聲道:“那你可以接他們入城啊,就不用喝那聖水,也不會生下那樣的孩子。”

聞言,秋茗愣了一下。

神廟裏探聽到的秘密只有他和沈霁知道,哪怕現在說的差不多了,關于聖水的副作用也不該被知曉才是。

蘇潭一早就知道永安村的問題所在。

城主又笑了幾聲,爽朗溫和,客客氣氣道:“這位是洛水鄉的人吧?”

他低吟了片刻,望着少年鼻梁上的雀斑,恍然大悟:“是小蘇潭呀!我想起來了,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那時候趕巧去了趟洛水鄉,碰上你出生,你如今也有十六七歲了吧?時間過得真快啊。”

這城主是怎麽有心情唠家常的?

永安村的孩子拿來生吞活剝,面對蘇潭卻笑臉相迎,像個慈祥的長輩。

可惜的是,他想扮演慈祥的長輩,蘇潭卻一臉厭惡地瞪着他。

“你就是故意的,只要讓他們進城,他們又怎會被邪祟困擾?”

沈霁冷聲說:“他所說的也是我想問的,涼城主,你如何解釋?”

城主也不生氣,卻連連嘆息:“那你可誤會我了,我倒是想這麽做,多活些人對遺珠城是好事。”

話鋒急轉。

城主忽然聲音嚴肅,眯眼掃過衆人:“諸位可曾聽過一句話,叫——何不食肉糜。”

他觑眼望着沈霁:

“上仙,你想做大善人,也得看看實際情況啊,這座城池容不下那麽多人了,再多,結界就要撐不住了!”

涼婉縱是不世之材,她所造的結界再強大,可也已經過去三百多年了,這期間不斷有邪祟攻擊,結界就像一口破了補,補了破的大鍋,不經用,更何況,修補結界的人不是涼婉,做不到恢複如初,結界還在不斷坍縮,如今的遺珠不是雲夢,已經小了很多圈了。

城主得知沈霁是從天玄宗而來時,怪不得哪般谄媚讨好,甚至幹脆利落地斬殺攔截他們的守衛。

因為,遺珠城幾乎都是凡人,沒強大的修士,這麽多年來,都倚仗天玄派人來修補結界。

衆人啞然。

依舊氣憤,依舊惱怒,卻怪不得任何人。

民生多艱,光是活着,就費盡心機,用盡全身氣力,什麽尊嚴,什麽道德,什麽體面都可以抛光。

這樣的世界,改變了所有人。

要怪這個世界嗎?

可人哪有資格怪天呢?

城主帶他們進了城主府,在宴客的高臺上俯瞰整個繁華城池,以及結界外泾渭分明,寸草不生的荒蕪山巒。

第一次,城主沒在他們面前笑。

悲怆地落下淚。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秋茗打量眼前黃金屋似的高閣樓臺,心想:你這廬難破得很,凍死你太難了點。

他聽見耳邊有人輕笑,才發現自己下意識的想法被神識遞出,讓涼霄引聽見。

周芃躲在昭陽身後,緊緊揪着青年的袖子,偷摸地呸了一聲。

“飙演技是吧,小爺我電視劇也沒少看,比起老戲骨你可差遠了。”

摘下耳塞的秋茗:“……?”

涼霄引忍不住似的,低低笑起來:“你這個弟弟倒是挺有個性的。”

秋茗難得沒反駁他:“嗯,膽子也很肥。”

明明吐槽完就怕得要死,捏昭陽衣袖的手都在抖。

同情心有了,但夠慫,很識時務,清楚自己還是個需要倚仗別人保護的人。

那城主,嘴上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宴請衆人卻在金雕玉砌的高臺上,滿桌魚肉,富脂流油,酒香四溢。

城主笑着端起酒杯敬沈霁。

沈霁滴酒不沾。

周芃瞥了眼,開始哼小曲:“該配合你演出的我視而不見。”

城主:“……”

城主轉頭敬昭陽,又提起與周家的交情。

昭陽直擺手:“在下還要保護少主,滴酒不能沾。”

周芃繼續哼小曲:“你想怎樣我都随便,你演技也有限。”

城主:“……”

城主有點尴尬。

轉頭對蘇潭唠自己與洛水鄉的交情。

又親自給蘇潭夾了好幾筷子菜,一副長輩慈祥模樣。

蘇潭眉皺得緊,但又因兩家交情而不好意思拒絕,吃了兩筷子。

周·陰陽怪氣·芃:“什麽時候我們開始沒有了底線。”

蘇潭:“……”

為什麽到我這裏臺詞不一樣了?

肉不香了。

知道蘇潭年紀小不喝酒,城主命人端來一盞鑲嵌紅寶石的銀壺。

城主:“這是鮮榨的番石榴汁,味甘香甜,很适合你們這些年紀不大的少年郎。”

蘇潭目光頓了一下,沒忍住,端起抿了一口。

周芃心想:這有什麽好新鮮的?誰還沒喝過果汁?番石榴?酸死了,哪兒有柳橙汁好喝?

周芃翻白眼,開腔繼續哼哼:“順着別人的謊言被動就不顯得可憐。”

蘇潭猛地摔杯子:“周芃,你什麽意思?”

周芃一臉無辜:“我說什麽了嗎?我哼小曲呢,準備唱給我哥聽的,關你什麽事?對吧,茗哥。”

一扭頭,周芃忽然石化。

秋茗面前的菜碟空了一大塊,碗邊魚刺肉骨高高一摞,唇角還沾着幾滴沒擦幹淨的紅色汁水。

周芃喊他的時候,他正伸手去夠那壺果汁,聞言,茫然地看着周芃,愣了片刻,配合地點了點頭,繼續噸噸噸。

周芃:“…………”

“請剪掉那些情節讓我看上去體面……”

好……尴尬啊。

嗚嗚嗚,小醜竟是我自己?

作者有話說:

寶貝萌,今天提早更新,明天有個考試,需要請假一天麽麽~

注:戲精城主的“安得廣廈千萬間……”引用《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周艹凡陰陽怪氣的臺詞來自《演員》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