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倥偬夢(二)
第35章 倥偬夢(二)
少年掀開紅蓋頭,睜着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走到面前的人。
他扔出去的,用作武器的發絲被對方攔截,繞在指尖。
秋茗怔了很久,睫毛顫了幾下又掀開,有些不敢直視對方。
喃喃:“……師尊。”
他聲很小,小動物嗚咽似的,但對方聽見了。
涼霄引偏眸掃向一旁的銅鏡,裏頭倒映的是他的模樣,是在砀山時的模樣。
以魂魄入夢境者,返璞歸真,一切假飾外表都會褪下,露出本來的面貌。
涼霄引身為師尊的樣子被秋茗瞧見了。
小家夥知道他來抓他了?
這一趟紅塵之行,涼霄引本不想暴露身份。
一是因秋茗在砀山時太乖了,從不給他添任何麻煩,無論是簡單的小事,還是大是大非的道理,秋茗聽他講一次似乎就懂了,腦袋點得比誰都快。
一開始,涼霄引也會被這種表象迷惑。
但他仔細思來,重生後骨子裏的魂靈會轉性如此之大嗎?
顯然,一部分道理秋茗聽不懂,一部分他本質是不認同的,但為了讓師尊不擔心,故意說自己懂了。
比如說,涼霄引千叮咛萬囑咐,不可随意濫殺無辜,不可任意傷人,他就忍着不動手,哪怕骨子裏早已熱血沸騰,叫嚣着殺了這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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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非人範疇的東西,沒了捆縛枷鎖,他倒是殺起來毫無心理負擔。
從某種意義來說,秋茗就像一只看起來人畜無害,毛絨絨的小獸,一旦被惹毛了張開嘴,裏面好幾排兇惡的獠牙,能把人撕成渣滓。
師尊的話就是纏在他爪子上的鎖鏈,叮咚一響,他便回過神,委屈巴巴地放棄攻擊,又将自己團一團往角落裏塞。
委屈嗎?
委屈的。
但師尊會來安慰他,會摸一摸他毛絨絨的腦袋,哄他,誇他乖巧聽話,他就沒那麽委屈難過了,甚至會被摸地發出呼呼聲,舒服地在師尊懷裏打滾。
被師尊摸摸抱抱,摟在懷裏哄,比那些本能嗜血的欲望更令他向往。
涼霄引想看看一直乖巧的秋茗,到底是為了什麽事,才離開砀山,還意外跌落曾經這個紅塵。
他若以師尊的身份出現,秋茗怕是又要回到乖巧聽話,不肯展露本心想法的模樣了。
問題一直在,不解決反倒埋地更深。
另一方面,涼霄引很清楚,秋茗來到這個紅塵絕非意外。
百年前,他帶着秋茗殘破不堪的虛弱魂靈離開紅塵,辟一方淨土,本打算永不入世。
有人在誘惑秋茗,用他最在意的事哄騙他離開砀山。
他失蹤的手書,應該也在秋茗身上,而那份手書記載的內容……與秋茗的重生有關。
所以,秋茗應是在探索自己的身世。
他殺了永青,是因為這個人是百年前傷他的人之一。
他要追殺辛離厄又是為了什麽呢?
涼霄引望着紅燭銅鏡中倒映的自己,他的魂魄在夢境中沒有僞裝,一切都是本真的模樣。
秋茗坐在床沿,手指不安地摳刮錦被,好好的鴛鴦褥都要被他抓爛了。
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他?
還是害怕遇到他之後,會被訓斥?
涼霄引想了會兒,看着這一路秋茗吃的苦,心底不忍,以旁人身份得不到秋茗信任,總照顧不好這孩子,既然身份已明了,便大方承認吧。
他想着,剛要開口喊秋茗。
就被少年打斷。
“你別說話。”
涼霄引:?
秋茗鼓起勇氣擡眸,漂亮的杏眼直勾勾看着涼霄引:“做的可真逼真。”
涼霄引:“……”
秋茗眯眼打量他:“簡直一模一樣,但是……你覺得我信嗎?”
他忽然拽住涼霄引的手腕,雙目掃過對方的手,又擡頭眯眸看他的臉。
“真的很真。”
然後……
涼霄引胸膛忽然被撞了一下,少年貼他懷裏,雙手繞過他雙臂,搭在背脊上。
少年身體軟乎乎的,他其實也想擡手回擁。
就像以前抱着一點點大的小孩子一樣。
忽然,他聽見秋茗嗤笑一聲:“果然不是人啊,我都這樣了,竟還沒恐懼感。”
涼霄引:“……”
擁抱只是來測試他是不是人嗎?
秋茗就沒想過,他不恐他,是因為他是他最親近的師尊嗎?
涼霄引想嘆氣,眉頭輕皺起時,少年已從他懷中脫身,膽大包天地捏了捏他的臉頰,掐出紅印。
秋茗:“手感都很像,哼,做的真逼真。”
涼霄引:“…………”
判定眼前的師尊是假的,又非人之後,秋茗就嫌棄地撒開手,往後撤了兩步。
秋茗托腮兀自沉思,圓溜溜的杏眼轉了半天,将屋內陳設盡收眼底。
他去拉門,拉不開,便暴力去踹,亦踹不開。
便懂了。
恍然大悟道:“這是辛離厄的倥偬夢,若要找到他,我必須自己先出這夢境。”
他看着滿屋喜慶的紅綢高燭,又垂睫瞧自己的大紅喜服。
又悟了,甚至帶了點嫌棄的語氣喃喃自語:“辛離厄的夢境執念是與他師尊成婚,我現在這情況應當是他執念的影射,師尊是假的,我要走出這夢境找到他,就必須順着他的執念走完這段情節。”
想明白後,他将目光投向涼霄引,看着“假師尊”時有些為難。
上次那個荒唐的夢忽然在腦海中閃過。
秋茗有些尴尬。
他暗示自己好幾遍:是假的,這個師尊只是一個投影,不是真的,我做什麽師尊都不會知道,而且這也不是我大逆不道,不是我有什麽旖念。
辛離厄欺師滅祖,關我什麽事?
鼓足勇氣,他一把拽過“假師尊”的手。
咬牙閉眼道:“只是為了走出去,反正不是真的,只要不看就行!”
說着,一個迅猛掼力,将人往紅紗帳裏一推,大床搖晃,紅紗帳如水波晃動。
他壓着“假師尊”,跨坐在對方腰上。
被對方那雙驚愕的眼看得心虛,秋茗咬了咬牙,拽過喜帕蓋在“假師尊”臉上。
然後,他是不是該開始“洞房”了?
秋茗拉下床幔,壓着“假師尊”,腦袋抵着對方肩頭,緊閉雙目,有那麽一瞬,他覺得自己好像回到砀山,在師尊懷裏入睡。
但夢境裏不能被蠱惑,他閉眼閉了好一會兒,周圍毫無變化。
秋茗暴躁地扯開床幔,按理說時間應該過去好一會兒了,銅鏡旁的紅燭還在燒,卻絲毫沒有減少的意思,蠟燭油都不滴。
太古怪了。
是他洞房的姿勢不對嗎?
他想了想,回憶了一遍辛離厄與涼婉的相處,又使勁研究曾經看過的,為數不多的這方面知識。
洞房是要親吻?
然後呢?像木鳶帶回的那本書上寫的一樣?很渴似的啃對方?又很冷很熱似的抱着脫衣服?
秋茗眉頭越皺越緊,他盯着被他壓在身下的“假師尊”,扯開對方臉上的紅蓋頭,神色複雜地打量,對方半掀眼睫瞧他,看得他臉忽然浮上薄紅。
秋茗又暴躁地将蓋頭捂他臉上。
隔着紅蓋頭,秋茗似乎感覺對方笑了一下。
這個夢境可真逼真。
連笑都那麽像師尊……
秋茗無奈,仔細想了下步驟,将人牢牢壓在身`下,僵硬地摟着“假師尊”的脖子,隔着一層紅布,唇落在對方唇角邊。
秋茗沒什麽感覺,被他壓着的涼霄引卻……
隔着一層厚絨布,并不能感覺到對方唇瓣的柔軟,可呼吸聲那麽近。
被他從那麽小一丁點慢慢養大的小孩子,現在壓着他,在吻他……
雖然只是唇瓣貼上來,雖然中間隔着阻礙……
帶回的卻是那個冰雪岩洞中的記憶。
那于秋茗而言是前世,是曾經,或許可以算作另一個人的人生,如今的秋茗是一個全新的開始,不會困囿過去。
若那一切,關于百年前秋茗的心思,涼霄引都不曾知曉的話……
涼霄引剛還有心逗弄小孩,現在卻給不出半點反應,在秋茗眼裏,他更像個夢境造出的影子。
像假的。
秋茗吻了會兒,嚴格說不算吻,他只隔着紅布,唇一下一下地往對方臉上、唇角印,一觸即分。
他忽然聽見什麽,蠟燭噼啪燃燒的聲音……
秋茗連忙掀開紗幔,瞧見銅鏡旁的紅燭有了變化!燭淚滴下,挂上銅鏡,蠟燭短了一截。
果然該如此!
秋茗恍然大悟,更加賣力地在“假師尊”臉上印,但他努力半天,紅燭燒得還是那樣慢。
這樣下去,這一夜不知多久才能度過。
秋茗頓了下,思索了片刻,忽然起身伸手抽開涼霄引的腰帶。
少年的指尖被男人修長薄瘦的手握住。
像是被少年吓了一跳。
秋茗挑了挑眉。
幻影還有情緒?
但他轉念一想,這個幻影必定是根據他腦海中對師尊的印象造出來的,他師尊那麽幹淨那麽聖潔的人,定然沒和人洞過房,此刻拒絕是對的,不奇怪。
他給眼前的“假師尊”找了無數個理由借口圓身份,獨獨沒想過——會不會是真的?
若真的是師尊來抓他,還能任由他這樣亂來?
若是真師尊,他早就被訓斥了。
若是真的,以師尊的能力早就拽他出去了,說不定現在已經回到砀山,師尊氣得罰他功課,又獨自閉關不見他才是。
總之,他是半點都沒往“這人是他師尊”上想。
秋茗才不會在乎一個幻影的情緒,反正臉都蒙住了,他看不見師尊的臉就不會發怵。
手上動作越來越大膽。
一巴掌拍掉握他腕的手,急不可耐地扯對方衣服。
木鳶給他找的話本裏就是這樣的,洞房要脫衣服,他曾經還搞不清雙修與洞房之間的關系,自那個冰雪岩洞的夢境後,他要是還不明白就是傻了。
他只以為對方是夢境根據他的記憶造出來的,因此才會任他為所欲為,并沒給出反應。
實際上,他師尊已經被小崽子的大膽妄為驚地有些不知所措。
領口被掀開,揉亂,秋茗的手有些涼,時不時碰到他皮膚,引起一陣戰栗。
涼霄引終于反應過來,擡手扼住秋茗的腕,另一只手扯掉蓋在臉上的紅布,眉頭微蹙,濃黑的眸情緒複雜地看着秋茗。
秋茗頓了一下,對上師尊的眼,心底有些慌亂。
但他咬了咬牙,再次暗示自己:又不是真師尊,怕什麽?先出去找到辛離厄比較重要!
小崽子消停了片刻的手又粗暴地襲來。
被當作“假師尊”的真師尊:“…………”
“秋茗,住手。”
秋茗:?
幻影還有反應嗎?
這個夢境還挺高級。
涼霄引被壓在身`下,無奈地嘆了聲:“你是打算按照夢境設定的情節走下去?”
秋茗:“……”
不止模樣與他師尊一般無二,連他的目的都看得出來,這個幻影确實有點意思。
涼霄引攏了下衣襟,擋住鎖骨的皮膚,嘆道:“你若按照情節走,應該行不通。你以為這場倥偬夢是辛離厄的執念對嗎?那你可知,這場夢境的終點并非……”他掠過薄紗床幔,側目望了眼銅鏡紅燭:“并非洞房就能結束,辛離厄是男子,涼婉是女子,他們若在桃花水榭一直相守下去,是會生孩子的。”
秋茗有點懵,看着那雙同師尊一模一樣的眼發愣。
被他壓着的人忽然起身,掌心貼他側腰,将他抱起坐好,一觸即分。
秋茗腰上有些癢……
對方垂睫,燭光籠下晦暗,看不清眼底情緒。
對他說:“是你能生孩子,還是我能生?”
秋茗驀地坐直身體,杏眼眨呀眨,赧紅驀地襲上面頰耳尖。
秋茗的破夢方式太簡單粗暴,本來該起作用的,怪就怪在,他和辛離厄不一樣,他師尊是男子。
他們……生不了孩子。
“你……你不是……”
涼霄引哂笑一聲,本能想伸手揉一揉少年通紅的耳尖,又堪堪收住手。
垂眸淡聲道:“嗯,你入夢的時候,我剛好破了禁制,被你一塊兒帶了進來。”
秋茗知道他是誰了。
秋茗尴尬地腳趾摳地。
奈何無處可躲,對方還頂着他師尊的臉看他。
秋茗杏眸瞪圓,兇道:“你別總看着我。”
“哦。”
這個字音拖地有點長,怎麽聽都帶着調侃的意味,秋茗臉更紅了。
膽子大,什麽都敢亂來,臉皮倒是薄。
涼霄引明知故問道:“這是你的倥偬夢,你将我當作誰了?我現在頂着的是誰的臉?嗯?”
秋茗:“……”
眼見涼霄引在屋裏找鏡子,秋茗慌了神,連忙站起身貼在涼霄引身前,将對方視線擋了個嚴實,但……他們的距離也變成毫厘咫尺。
少年慌亂的眼牢牢凝視他,淺色的瞳都因暖光昏黃顯得格外黑沉。
涼霄引本想假裝沒瞧見,卻言不由衷地說:“看見了。”
“?!”
“原來,你惦念的那個人長這樣嗎?”他感受不到少年渾身的不自然似的,還在說:“這人是誰啊?”
秋茗:“你……你怎麽會看見……”
涼霄引笑了一下,花瓣輪廓似的眼微微彎起:“你離我這樣近,我自然是……”他身體微傾,湊近少年的眼,彼此呼吸都能感受到,“在你的眼睛裏看見的,你的眼裏有我。”
秋茗:“…………”
想閉眼,但似乎又沒什麽必要了。
若不是這人頂着師尊的臉,他必定要揍他一頓!
涼霄引悶悶地笑了會兒:“這人誰啊?”
秋茗火冒三丈,往後一撤,又恢複面對外人時兇巴巴的樣子:“關你屁事!”
很好,總算不尴尬了。
視線忽然被擋住,眼前一片暗紅,涼霄引愣了下,便聽見秋茗說:“你不許頂着這張臉!”
“哦。”涼霄引擡手摸了下,蓋在他臉上的是那塊紅蓋頭,“你确定要我一直蓋着這個嗎?”
秋茗:“?”
涼霄引:“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娶我呢。”
秋茗:“…………”
秋茗才不要娶他,秋茗暴躁地扯下那塊紅蓋頭,但看着師尊的臉,他又怯又煩躁,還有一種口幹舌燥,心跳怦怦的古怪感覺。
總之煩到不行。
秋茗:“你能不能換個模樣?”
涼霄引:“為什麽要換?我覺得這張臉挺好看的。”
秋茗:“……你不換,我就殺了你。”
涼霄引愣了下:“我好怕啊。”
他在說怕,但語氣中沒有半點怕的意思。
“不過你誤會我了,這個倥偬夢不是因你而生,就是因辛離厄而生,如今我頂着的應當是……你熟人的臉吧?那這個夢應當是你的,我做不了主,改不了模樣。”
秋茗無聲地罵罵咧咧,眉頭越皺越緊,撕下一塊紗幔扔給涼霄引:“你擋住!”
涼霄引挑眉:“想盡辦法都不願看見這張臉,他是你仇人啊?”
秋茗皺眉不說話,耐心即将告罄。
涼霄引又說:“那裏有個燭臺,你拿來,讓我劃花這張臉便是。”
秋茗怒了,頭一次這麽認真地兇人:“你敢!!”
小崽子真生氣了,不能繼續試探了。
涼霄引默默用那塊紅紗覆住下半張臉。
他其實說謊了。
人以魂魄入倥偬夢,一切僞裝都會被扒幹淨,他本身什麽模樣入夢就是什麽模樣。
如今入夢的自己,模樣根本不受秋茗念頭影響,秋茗能影響的是環境與行為。
但秋茗不知。
那番差點将秋茗惹惱的話,涼霄引是故意說的。
自秋茗那個古怪的夢境後,他其實也很想弄明白:為何在秋茗的倥偬夢裏,自己會和他穿着一雙大紅喜袍,會在紅燭高燃的婚房裏。
若這真是秋茗埋藏心底的執念,他身為師尊,又該如何自處?
“涼霄引。”
秋茗看過來,忽然說:“你真的不認識我嗎?”
“若不認識我,為何要一路跟着我?”
“不用拿什麽找寶貝當借口,我看起來會傻到被這種漏洞百出的借口糊弄嗎?”
“還有……”秋茗抿了抿唇,頓了很久,又堅定道:“這張臉的主人,你真的不認識嗎?你活了三百多歲,真的沒在紅塵中見過他嗎?”
所以,你認不認識他,你知不知道他為何會心魔纏身,為何會有那麽仇人,你……會是他的仇人之一嗎?
少年目光灼灼,聲音很淡,語氣卻堅定,好似不從涼霄引口中得個答案,便不能善罷甘休。
涼霄引垂睫,思忖片刻又擡起眼。
“見過。”
他看見少年的眸一點點亮起,而比少年眼眸還亮的是他背後的扭曲漩渦。
倥偬意為紛繁迫促,不會停足在某一刻。
涼霄引能進來陪在秋茗身邊,以防出岔子傷了他的小徒弟,卻不能幹預秋茗執念投射的夢境畫面。
秋茗的倥偬夢才剛剛開始。
他的夢裏會出現什麽,涼霄引大約已經猜到,有些事隐瞞多年,如今,怕是真瞞不住了。
涼霄引:“秋茗,這不是辛離厄的倥偬夢,是你的,你會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