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倥偬夢(三)

第35章 倥偬夢(三)

秋茗被刺目的光徹底吞沒時,他才意識到,那光并不是從涼霄引身上迸出的,而是他自己。

他入的并非辛離厄的倥偬夢,而是他自己的……

他被光吞進另一個世界。

這裏聽不見聲音,看不到東西,連空氣都沒有,但他好像也不需要呼吸。

甚至半分也挪不動身體。

這環境同他每每昏迷,意識沉入識海時很像,模模糊糊中,他覺得自己身周圍繞很多粗黑矗天的柱子,四萬八千根,一根也不少。

他數過無數遍,出不去的時候,他就一直數。

直到有人來接他。

在萬籁俱寂中,他好像聽見有人說話,聲音模糊。

“滿山祟氣,草木萎頓,這小東西竟沒被祟氣感染。”

“師兄,你該不是想帶它回去吧?”

“嗯。”

“萬萬不可,你知道的,它已經生出靈智,化靈那一日有極大可能會成邪祟。”

“那不還是有可能不會嗎?”

“你要冒這個險?為這個東西,值得嗎?沒意義的。”

“我從來不信什麽天生惡種,帶回去好好照顧就是,若真有那一日,我親手結果它。”

是兩個人在對話,他們說完,秋茗就感覺有人靠近自己,他依舊什麽都看不見,卻感覺到有人将他抱起,足尖有些輕微刺痛,但對方的手很輕柔地撫過,就不疼了。

這時候,他的視線才漸漸清晰起來。

距離那麽近,他在這人墨色瞳孔中瞧見自己的倒影。

——一株……葉片耷拉的草。

是了,秋茗非人,他本來就是一株草。

但他一直覺得,他曾經并非草木,是身死後重生,師尊将他的魂靈放進草木之中,才擁有了新的非人身軀。

原本,他也以為這場倥偬夢是他今生回憶。

直到,他被帶回天玄宗的一座仙峰。

直到,他能看見東西,第一個看見的就是将他種在花盆裏,悉心培育的……師尊。

師尊的模樣和他熟稔的別無二致,但又有些不一樣,眉宇間不再是散不開的哀愁,眼眸中也沒有隐晦難懂的情緒,整個人仿佛更年輕灑脫。

秋茗宿在花盆中,被擱在窗臺上,窗外是仙峰上煙雲缭繞的空靈山色,窗內是師尊烹茶煮雪,靜握詩書默讀的模樣。

秋茗有些恍惚,覺得現在與他在砀山時一模一樣。

唯一的不同,大約是這座山峰不止他們二人,師尊也不是一直守着他。山上偶爾會有來客,師尊有時也會離開一段時間。

春夏秋冬,四時輪轉。

秋茗睡得多,醒得少,他近乎快沉迷在這種安逸之中,快忘了這是個夢,是別人給他編織的一場倥偬夢。

睡夢中,忽然聽見師尊在他身邊呢喃:“你啊,喝了我那麽多血,還是不肯化形嗎?”

秋茗一個激靈,忽然醒來,翠綠的葉片舒展開,師尊瞧了便笑笑,手指碰了下葉尖,這株嫩綠的草葉便蜷縮了下葉片,似是害羞。

一滴滴指尖血沒入土壤,深入根莖,秋茗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身體有些燥熱,葉片顫得更厲害。

師尊哂笑道:“你是一株茗茶,怎的學了含羞草的習性?”

秋茗一聽,忽然就不動了。

任由薄而修長的手指輕輕撫過葉片,很溫柔,摸他的時候很舒服。

他忽然想和師尊說話,但他只是一株草,他開不了口。

師尊說:“快些長大吧,化形之後我收你做徒弟好不好?”

他聽見師尊說:“我知道你能聽見我說話。宗主讓我趕緊收徒,送來的弟子都好幾波了,我不是很喜歡他們,我與他們沒有師徒緣。”說着,指尖又逗了逗秋茗的葉尖:“我覺得你很好,你很幹淨,純粹,我又與你有因果牽連。”

嫩綠的葉尖抖了抖,似乎在回應他的話。

秋茗有些着急了。

誰要塞徒弟給師尊?師尊怎麽還能收別人為徒呢?不行的啊,師尊只能有他一個徒弟!

秋茗睡不着了,再困倦他也忍着,努力化形,再努力點,站在師尊身邊,擋下那些觊觎。

他一定要……

大約是執念太強烈,秋茗睡了那麽久不說化形,就連葉子都沒多長幾片,這一刻卻急得渾身發燙。

師尊愣了下:“你……”

他話音未落,就見眼前的這株小草光芒大盛,蓄積體內的力量頃刻間爆發出來。

再然後……

他瞧見白嫩嫩的小娃娃坐在窗臺上,雙腿搭在窗框邊,晃呀晃,渾身皮膚雪白雪白的,眨着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身上沒穿衣服,開腔的第一句話便兇巴巴道:“你不許收別人做徒弟!”

奶聲奶氣的,口齒都不太清楚。

還非要兇巴巴瞪他,瞪了會兒又垂睫瞧自己一絲`不`挂的稚嫩身體,懵了好一會兒,才擡起藕節似的白嫩手臂,往身上擋。

雪白的臉蛋唰地紅了:“我……我沒衣服。”

師尊愣了好一會兒,掩唇笑了聲:“還曉得害羞。”

不等秋茗反應過來發火,他展臂一攬,将小家夥從窗臺上抱下來,扯了一件衣裳給孩子裹住。

四五歲模樣的小孩子,穿大人衣裳顯然滑稽。

但涼霄引是真沒想到他化形會是這個樣子,又這麽突然,也沒來得及準備。

涼霄引倚在床柱邊,看小腿小胳膊就那麽一點點長的秋茗費勁地和寬袖大擺折騰,又笑了會兒說:“長得大嗎?你怎麽這樣的?”

秋茗也不知道,頹喪地搖了搖頭。

他也不明白,別的草木精靈化形都直接是成年模樣,為何他會變成這麽小一只,胳膊短腿也短,走路都顫顫巍巍邁不開步。

他苦惱極了。

這個模樣還怎麽吓退那些想拜師尊為師的人?還怎麽獨占他師尊?

大約是獨占師尊的欲望太強烈,還沒從繁複的衣服中掙脫出來,他就往前一撲,短胳膊一把抱住涼霄引的腰,奶聲奶氣地說:“我的。”

涼霄引愣了下,被這孩子逗笑了。

“你的什麽?”

“我的……師尊!”

他撲地太急,又被衣服絆了一下,險些摔倒,涼霄引無奈地搖了搖頭,将小崽子一把抱起來。

“霸道。”

“到底是我收你做徒弟,還是你收我當師尊?”

小家夥撇嘴不說話,嫩白的小臉埋在他胸前,小短手揪着他衣襟,哼哼唧唧的。

後來,天玄宗便傳出,霁雲峰的仙君終于收徒了,卻是個路都走不穩的小崽子。

說是涼霄引除魔祛祟的路上撿回來的小孩。

那小孩年紀小,又不樂意離開霁雲峰,每每有人入峰,他都怯生生地躲在涼霄引身後,是個膽小的,因而見過他的人不多。

宗主倒沒怎麽留意,只當是涼霄引不願收徒才找來一個小孩子當擋箭牌,名正言順地拒絕其他弟子往峰上塞。

身體變小了,又被夢境過于真實的感觸迷惑,秋茗似乎已沉浸在這個世界中,很少想起倥偬夢一事。

即便有困惑,那些想法也一閃即逝。

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蝴蝶之夢為周與。

當夢境足夠真實,人是否有能力區分夢境與現實呢?

哪怕秋茗偶爾會困惑:為何這裏不是砀山,為何是天玄宗。

但他與師尊的相處如此真實,就像曾經發生過。

每次想的多了,被師尊喚一聲,疑雲就驀地散開,他乖乖巧巧地奔到師尊眼前,握着小勺,一小口一小口地嘗起師尊煮的甜湯。

似乎已經忘了來處,忘了自己是誰,忘了砀山,忘了紅塵。

将這水月鏡花當了真。

他只是一株剛化形不久的茗茶,看起來只有四五歲大的小孩子。

師尊對他修煉沒什麽要求,倒是将他養地白白嫩嫩的。

偶爾會有師尊的同門師兄弟調侃,說:“你這不像是收徒弟,倒像是從哪兒弄了個兒子帶回來養。”

他們不知秋茗非人,戲問師尊是不是在山下哪處有一場豔遇邂逅,才多了個孩子。

秋茗每次聽完後都能鼓着腮幫生半天悶氣。

師尊問他怎麽了,他不說。

但小孩子心思憋不住,忍了好久,其實也沒多久,當天夜裏就抱着小枕頭擠進師尊被窩,抱着他師尊的脖頸,別扭皺眉:“我聽說,要生孩子是要和別人很親密才行,他們說那是最親近的關系,是一起吃飯一起生活,睡在一起才會生孩子。”

師尊被小崽子一番發言整懵了,好半天才捏着小孩的臉,逗弄道:“是這樣沒錯。”

秋茗氣得臉腮鼓鼓的,一雙圓溜溜的杏眸瞪他:“不要!不行的!”

師尊:“怎麽不行了?”

秋茗還在氣,卻不說話了,一雙漂亮的大眼睛洇出水光,摟着師尊脖頸的手越收越緊。

師尊看着他:“告訴師尊,為什麽不高興?”

秋茗眼睛眨了眨,水珠忽然滾下一兩顆,緊接着,整張臉都皺起來,哽聲說:“不要師尊和別人親密,我才不是師尊的孩子,我……我和師尊最親密。”

小崽子委屈極了,師尊心疼得很,不逗他了,抱着小孩輕拍後背,哄道:“不一樣的,師尊自然和你親密,是師父和徒弟的親密,和你說的那種關系不一樣,哪怕成親生子,也不會不要你。”

這安慰的還不如不安慰,小崽子一聽,哭得更大聲了。

哄了好半天,哭累了,才在師尊懷裏睡過去。

這個話題仿佛就此揭過,兩人都未再提起。

直到宗主上門。

“你應是知道的,宗門之中,弟子的婚配都在靈脈通暢後的十餘年內完成,你如今歲壽已近二百,該考慮此事了。此前是尚未尋到與你相配之人,如今雲缈言氏嫡女的出身、天賦、修為都不錯,雖依舊無法與你登對,但她已經是仙門女修中最适合你的了,你看……”

宗主在與涼霄引飲茶談話,秋茗就躲在師尊身後,揪着師尊的袖袍不說話,低垂着腦袋,鼻尖一抽一抽的,都将師尊袖子揉皺了。

宗主瞧秋茗鼻尖紅紅的,擡眸觑了一眼:“這孩子是得了風寒?”

宗主其實很不喜歡秋茗,總覺得這個孩子吸引了涼霄引太多注意力,終究不是正經事。

他說:“你總是将他帶在身邊,親自照顧,耽誤你修行,他這個年紀初修仙術也無需你親自指導,不如送去山下,同其他內門弟子一道學習如何?小孩子與同齡人在一塊兒才好。”

秋茗想喊“我不”,但他覺得宗主好兇,他不敢與人對視,更不敢說話,揪着涼霄引的衣袖,指尖太用力攥得通紅。

涼霄引無聲地拍了拍秋茗後背。

而後,他與宗主說了什麽,秋茗不記得了,沉浸在打擊和傷心之中,什麽也聽不見,只顧着委屈。

送走宗主後,秋茗被他師尊抱坐在腿上時,才反應過來,擡起怯生生的眼,裏頭都是懼怕。

“你會不要我嗎?”他忍着哽咽問。

“說什麽傻話?”師尊擦着他淚水模糊的臉,哄道:“若是不要你,當初怎會撿你回來?”

“那你會娶妻嗎?然後和別人一起吃飯睡覺,和別人住在一起,将我丢到山下去……”小孩子越說越委屈,聲音越來越小。

師尊揉了揉小孩柔軟的頭發:“小秋茗很介意?”

秋茗使勁點頭,腦袋狠晃,小手緊巴巴地揪着師尊手指,他手小,握不住掌心,但小孩子力氣很大,小動物咬住獵物護食似的,師尊白皙的手指被他攥紅。

涼霄引将他抱地更緊些,耐心安慰道:“不會的,不會丢下你。”

秋茗:“那……那你會娶妻嗎?再找一個人和你生活,以後她陪你吃飯睡覺,你會給她做甜湯,就……就不管我了……”

“娶妻啊……紅塵邪祟肆虐,若人族想活下去,需要依仗修仙提升力量,讓能力更強的人相互結合,誕下天賦絕佳的子嗣,以後來保護蒼生,是整個人族的宿命,也是天玄的要求,天玄弟子義不容辭,也躲不掉。”

涼霄引在耐心地同他解釋,可他越聽越委屈。

委屈到說不出話,從涼霄引腿上蹦下去,還崴了腳,一瘸一拐地拖着小短腿就要往遠處跑。

還沒跑出兩步遠,就被手臂撈回來,摁在懷裏揉他腳踝。

涼霄引:“腳疼不疼?”

秋茗抿着嘴,不說話。

涼霄引:“你這是在同我生氣?”

秋茗:“……”

涼霄引:“那怎麽才能哄的好呢?”

秋茗:“……”

涼霄引:“甜湯吃不吃?嗯……加一碟雪梨酥。”

秋茗咽了咽口水,依舊:“……”

涼霄引哂笑一聲,無奈嘆道:“我怎麽給你養出這麽個性子?想要什麽可以直接和師尊說,師尊又不會不答應你。”

秋茗擡起泛紅的大眼睛,無聲詢問:真的可以嗎?

涼霄引:“嗯。”

剛剛還一副我生氣了,我不要理會你了,這會兒秋茗卻乖乖巧巧地擡起小短手,摟住師尊脖頸,極認真道:“那你不要娶妻好不好?”

秋茗頓了頓,有些緊張地摳了摳手指:“要是……要是非要娶妻,那……那我可以嗎?”

小孩子說話都這麽吓人嗎?

涼霄引不知道,他只養過這一個小孩。

他徹底怔住,看秋茗的眼神愈發複雜,他愣了好半天,扯起唇角故作輕松地捏了捏秋茗臉頰:“你才多大啊,就想這些,玩笑不要亂開。況且……”

“況且?”秋茗緊張地咽了咽喉嚨。

涼霄引笑了聲,食指在他小巧精致的鼻梁上刮了一下:“你知不知道,為何要求修士娶妻?”

秋茗搖頭,他不知道。

涼霄引耐心解釋:“因為要繁育後嗣,男女結合,才能生子,師尊是男人,你也是,兩個男人是不能結合成婚的。”

秋茗懵了,他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摸了摸自己小肚子:“我不能生嗎?”

又去摸了摸他師尊的小腹:“你也不能啊?”

涼霄引都被氣笑了。

倒不是他教育失敗,雖然還沒想過等秋茗長大點,要如何同他講這方面的知識,但誰能想到這麽一丁點兒大,還不到他大腿高的小孩子會想到這兒。

涼霄引捏了下他的臉,笑道:“要是能生,我難不成養了個童養媳?”

秋茗沒聽懂,但臉紅了。

或許他有一點點懂的,來自魂靈深處的,要掙脫夢境的感知,可那感覺來的快,去的更快。

他懵了一瞬,甩了甩腦袋,就又忘了個一幹二淨。

為了哄好小崽子,師尊親手給他縫制了一件漂亮的紅鬥篷,圈了厚厚一層兔毛的。

鬥篷裹上,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看起來更疼人,圓溜溜的杏眸在白色絨毛的掩映下,漂亮又靈動,一身紅看着喜慶非常。

整個天玄宗的弟子穿着青素,滿山也是淺淡之色,如今被霜雪覆蓋更顯得清心寡欲。

師尊一慣愛穿白色,倒是給他做了個紅衣。

秋茗成了這素色寡淡人間的唯一一抹豔色。

“今日是上元節,帶你去人間瞧瞧好不好?”

秋茗對人間沒什麽興趣,但若有師尊相陪,他覺得去哪兒都好。

小孩子還不到他師尊大腿高,擡手揪着師尊的一根手指,牢牢攥着,生怕将人弄丢了。

但他腿短,走路慢,下臺階時,每一步都費勁,這麽下山怕是人間燈會都結束了,還到不了山下。

師尊的手臂繞過他臀腿,将他托在臂彎一把抱起來,高高舉起。

滿山銀裝素裹皆映在眼底,秋茗歡欣地瞪大眼睛,看什麽都覺有趣。

小孩子就是這點好,氣性大,但一高興了,忘性也大。

彼時,人間的祟氣尚能控制,紅塵中還是一派熱鬧景象。

師徒二人像普通凡人那樣,一路逛過花燈街市,燈火如晝,糖葫蘆糖人小點心塞了秋茗滿懷,他驚奇地看着人間熱鬧,說要年年與師尊來此共賞,師尊應了。

而後的十多年時光,他們也确實如此。

小秋茗從他懷裏抱着,到牽着他的手,再到與他并肩同行,一點點長大……

逛到巷尾,每次都要吃湯圓,秋茗再大點的時候,還會偶爾嘗嘗熱騰騰的香醉酒釀。

以此為結尾,待到華燈落下,兩人并肩回山。

那是秋茗這一生最快樂的時光。

直到十多年後,秋茗第一次看到那般模樣的師尊,一切都不一樣了。

作者有話說:

世界觀在涼婉副本裏提到過。

第一,為确保生育率,禁止同性結合。

第二,為保證後嗣基因足夠優秀,越強大的修士越不允許私自婚配,講究“門當戶對”。

第三,嚴禁師徒戀,為保證足夠優秀的人得到應有的教育,防止師尊與徒弟相戀後心有偏頗,造成資源分配出問題,杜絕師徒戀。

這麽一來,其實秋茗和師尊在一起挺難的,師尊後來哪怕動心了,也不敢往那方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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