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倥偬夢(六)
第38章 倥偬夢(六)
直到有一日,霁雲峰上來了一位客。
秋茗從沒見過這人,但師尊喚那人師弟,他們談話的時候将秋茗支開。
秋茗本不想走,奈何一貫對他和顏悅色的師尊頭一回這般嚴肅,哪怕心底隐隐有一種古怪的擔憂,也無法留下,師尊的神識覆蓋整座霁雲峰,他沒辦法偷聽。
那位師叔離開後,師尊将他喚到屋裏,召他過去,為他披了件絨暖的雪白鬥篷。
“前幾日便開始為你做了,長高了不少,以前的都不合身了吧?”
秋茗摸着密密實實的針腳,才發覺自己确實長高了不少,少年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個子像雨後春筍般抽長,師尊以前沒接觸過裁衣縫線的活,但自從有了秋茗,小徒弟的每一件衣服都是他親手做的。
以往得了師尊做的新衣服,秋茗哪怕嘴上不說,笑容也泛上眉梢眼角,這一次卻心事重重,又不曉得如何開口。
他踟蹰許久,本想直言:師叔是不是也來勸你娶妻收徒?
師尊雖答應了他,但他有耳朵有眼睛,他曉得宗主催得急,也曉得師尊會為難。
還未開口,卻聽師尊一邊說,一邊幫他理着衣袍:“挺合身的,天氣愈冷了,該多穿點,你穿這個下山應當不會凍着。”
秋茗一愣:“下山?還沒到上元節。”
師尊手頓了一下,又繼續将鬥篷系帶系好:“嗯,你冬至過後下山,等你回來,應是能趕上上元節的。”
秋茗:“冬至?我們去哪兒?”
涼霄引探出指尖刮了下秋茗鼻尖,柔聲道:“不是我們,是你,你之前不是說要努力修煉,以後同師尊一道去紅塵中除魔祛祟嗎?”
秋茗懵懵地點頭,涼霄引又繼續道:“宗門每年都會派遣學有所成的弟子去紅塵歷練,我希望你也去一趟。我以前想着你在我身邊一輩子,我護着你便是,後來,我又想,我畢竟長了你二百餘歲,這個壽數在人間早就死了不知多少年了,雖說修仙之人命壽延長,但終有盡時,我未必能護住你一輩子,你多學一點,成長起來,我總歸會安心許多。”
涼霄引懷裏忽然栽進毛茸茸的軟發,少年的頭發蹭進他頸窩,柔軟地一塌糊塗,他陡然意識到小孩子長大了不止一點點。
從只到腿那麽點高,長到及胸,如今已及他耳垂。
性子卻一點兒都沒變,一聽他說的話,就止不住地倉惶不安。
一遍遍說:“師尊會一直活,不許說這種話。”
後來就荒唐了。
“師尊若是殒了,我同師尊一道。我……我會給師尊收拾幹淨,送你入棺,然後我再自戕,和你埋在一起。”
凡間的愛侶都有生同衾死同穴一說,秋茗羨慕過,他想若是有那一日,他應當沒機會,自古以來沒有哪個徒弟和師尊同葬的。
因而說出這種“埋在一起”的話,都像極了剖白內心。
雖然他知道,師尊根本聽不明白他的意思。
涼霄引:“……”
這樣的話說得他心底又酸澀,又惱怒,可對這孩子就是發不出火。
最終只狠狠捏了一把秋茗的耳垂,嘆息道:“說的都是什麽胡話?”
秋茗擡起濕紅的眼眶,堅毅道:“我認真的!”
涼霄引嚴肅道:“你是在認真氣我,我養你教你就是為了讓你殉我嗎?”
豈料秋茗還真就點了點頭。
即便擔憂他生氣,即便忐忑地肩膀都在顫,依舊如此堅定。
涼霄引氣得有些不知該說什麽,偏偏這孩子嬌養在身邊多年,打不得罵不得,一瞧他眼梢紅了,就禁不住心軟。
涼霄引無奈,只揉着秋茗頭頂的發,沉默了許久,才道:“我只是随意說說,也不是認真的,你不必當回事,去紅塵的事,我已幫你定下,過了冬至就下山去吧。師尊等你回家。”
師尊是頭一次對他提要求,秋茗拒絕不得,盡管心底的不安愈發熾盛,仔細分析開又覺得沒什麽大不了。
他只是離開月餘,又不是不回來了,師尊還在山中等他,似乎沒什麽好怕的。
唯一有些別扭的估計就是與人相處這一件事了。
去紅塵歷練的名單足有整整一頁紙箋,這些人秋茗幾乎都不認識,他也沒打算認識別人。
只希望這段旅程盡快結束。
披着師尊親手給他做的新鬥篷,他心底好受了許多,自己在師尊眼裏是最特殊的,畢竟師尊就不可能給別人做衣裳。
仙門弟子頭一次下山試煉,不可能安排特別難的任務,對旁人來說或許會被怪物吓到,偶爾也會不慎受傷,但對秋茗來說這些東西都太弱了,他愈發覺得無聊。
心底想着趕緊完成任務就能回霁雲峰,加上他不喜歡與人共處,便獨身一人去完成旁人幾倍乃至十幾倍的任務,無一例外,他都做的很好。
同門弟子看他的眼光也變了。
一部分覺得:原來他不是花瓶,不是處處需要仙君保護的柔弱徒弟,他好厲害!
另一部分覺得:仙君的徒弟居然這麽厲害,若得仙君指導,我定也不比他差,我一定要想辦法成為仙君的弟子!
還有一些人多少有些妒忌秋茗,一方面覺得他未免過于跳脫,一心想立功,風頭太盛,都蓋過其他人了,甚至連宗主的親傳弟子都不放在眼裏,另一方面又懷疑秋茗到底如何做到的,秋茗的修煉路數同他們不一樣,他們能感覺到秋茗靈脈很空,他的靈力從哪兒來的?
從未接觸過人,秋茗不懂人心,更看不懂他們的眼神,他也不在乎。
就在這場試煉即将結束,距上元節還有五日時,天邊出現異樣的亮光,冬雷震震,要劈裂天地一般。
見識多的弟子驚呼道:“是劫雷!究竟是哪位仙君要渡劫?”
“已經很多年沒人渡劫了,修為不夠是引不來劫雷的!也就多年前雲夢城的那位……歷過天劫。”
“那……這個紅塵中還有這樣的人嗎?該不會是……”
那弟子說着,目光投到秋茗身上。
秋茗也看出來了,他們說的是……師尊。
這雷劫是沖着師尊去的!
天劫能洗筋伐髓,若成功渡過,必能修為大漲,若不成功,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秋茗臉色陡然變了。
他忽然明白師尊為何要趕他出來歷練,師尊那些生啊死啊的話在他耳邊萦繞不散。
他徹底慌了神,一咬牙搶了一匹馬,不顧周圍弟子阻攔,直往霁雲峰奔去。
然而,在他奔出還沒幾步路的時候,天邊的光芒更熾亮,陣陣雷聲愈發近,震得耳膜疼。
有弟子驚呼:“劫雷朝我們這邊來了!”
*
時光回溯到秋茗下山前,涼霄引的師弟泛滄浪歸來,上了趟霁雲峰。
彼時,涼霄引已将秋茗支開。
泛滄浪瞧着秋茗離開的背影,眯眸道:“我去了一趟紅塵,這孩子就長這麽大了?”
涼霄引沒說話,将新煮的茶遞到泛滄浪面前。
泛滄浪說:“我們但是在荒山遇到他的時候,我本是不建議你将他帶回的,不過現在看來,他似乎被教養的不錯。”
他抿了口茶又道:“你始終堅信被祟氣沾染的草木精靈還保有本性,如今你成功了。”
涼霄引說:“我給他喂了我的血。”
泛滄浪撚着茶杯的手顫了下,驚愕道:“你……你太沖動了!”
涼霄引語氣淡淡:“我撐得住。”
他們彼此都知,給一個祟氣侵染過的草木精靈喂血意味着什麽。
秋茗沒因祟氣發狂,沒有失去本性,都是因為涼霄引利用精血将彼此心神相連,一旦秋茗産生惡念,本性将失,這些沖動造成的後果都由涼霄引承擔,只要涼霄引不殒,秋茗就永遠不會失去本性,不會走上歧途。
這方法過于冒險,也就涼霄引這樣強大的修士才敢這麽做,才能承受得住。
泛滄浪自然知道,他這師兄看起來好說話,脾氣又溫和,卻是最固執的人,一旦做了決定,誰都改變不了。
事情已然發生,泛滄浪只能道:“既已如此,我說什麽也沒用,這次我游歷紅塵十餘年,去了趟九荒楚家,楚家擅占蔔你是曉得的,多年來,沒有哪次不準過。”
涼霄引垂睫呷了口茶:“他們說了什麽?”
泛滄浪:“天劫,你的天劫不日将至,最遲也在上元節前。”
他話說完,涼霄引很久都沒作聲,乍聞天劫這種生死攸關的事,他依舊神色淺淡。
泛滄浪是知道的,涼霄引從未将生生死死當回事,他本就了無牽念。
只是這一次,涼霄引盯着茶壺裏回旋的嫩綠茶葉走了神。
他說:“知道了。”
泛滄浪:“你打算就在霁雲峰應劫嗎?那個孩子……我幫你照看?”
涼霄引又給泛滄浪沏了杯茶,這一次茶倒的很滿,幾乎要溢出杯盞,他又将茶壺裏剩餘的茶水澆入院內泥土中。
這是送客的意思。
“秋茗不喜歡飲茶,我平日裏煮的都是花茶,今日待客用了茶葉,他若瞧見怕是不會高興。”
泛滄浪:“……”
有些無語道:“他當你喝的茶是揪他葉子泡的嗎?”
涼霄引哂笑一聲,沒說話。
心底想:确實很好奇秋茗的葉子是什麽滋味。
涼霄引:“照看不必,我若将他送去你那裏,他怕是能看出什麽端倪。宗門歷練是不是快開始了?”
“是,每年冬至過後,為期一月左右。”
“好,那就送他去歷練吧,山高路遠,哪怕他真發現了什麽不對勁,一時半刻也回不來。”
泛滄浪點頭,轉身走了幾步又回首道:“我倒是頭一次見你對誰這麽上心過。你有沒有想過,若是你……沒撐住,他往後該如何?”
“想過了。”涼霄引說:“那就勞煩師弟送他進囚仙臺。”
若是他不在了,這是秋茗最好的歸宿。
若他死了,血契自然失效,秋茗喪失本性後不能繼續留在霁雲峰,他會被天玄誅滅,也不能放任他去人間為禍蒼生。
永困囚仙臺,是唯一的歸途。
然而……
預料中的天劫只在天玄上空閃現一瞬,就像是空中探出細嗅人間的鼻子,它在霁雲峰聞不到目标,剎那轉換目的地。
雷劫朝弟子試煉的人間襲去時,涼霄引才猛然意識到哪裏出了問題。
與此同時,泛滄浪焦急趕來:“師兄,錯了,那天劫不是你的!九荒楚家蔔算出天劫會降落天玄,可天玄只有你有資格應劫,我們便以為……”
不必他再多說,涼霄引什麽都知道了。
秋茗在天玄,劫便應天玄,秋茗如今離開天玄,劫便離了天玄。
那天劫是秋茗的!
*
與此同時,秋茗看那劫雲朝自己飄來,他雖不知原因,卻也恍然悟了。
害怕的同時,他忽然又有些慶幸。
還好,那劫不是師尊的。
“你們離我遠點!”秋茗扭頭對那些懵懂不明的弟子們說。
他策馬跨過霜封的雪原,緊緊裹着師尊為他親手做的鬥篷,流星飒沓,風聲凜冽。
不能連累旁人。
只要熬過去,撐過去,他非人,哪怕歷劫失敗也不會徹底死掉吧?他還有原身,他或許還能像以前一樣重新化形。
雖然可能會遺忘一切,可能會從新開始,可能會……忘了對師尊的這份無法宣之于口的情愫。
只要活着,只要還能回到師尊身邊。
就好。
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他早已離人群很遠了,那劫雷卻越過他,直向他的來處襲去,那裏有無數無辜的仙們弟子。
秋茗徹底懵了,他看見雪原盡頭的那片森林起了雷火,他調轉方向,又朝來處奔去。
發絲繞在指尖,他掀開無數天火,擋下無數雷擊,同時也聽見聲嘶力竭的嚎叫,痛苦的□□。
火将皮肉燒出焦味,他們的身軀被雷電劈成碎肢,無一生還。
秋茗指尖垂落的發絲還在風中晃動,上面沾了血與碎肉。
他看見趕來救援的人。
無數仙門修士禦劍而來,都是修為不低的。
他剛要開口求救,卻發現所有人都死了,他喊人救誰?而他自己手上是血,身上卻沒有半點傷。
一場劫難,卻更像屠殺。
不說別人看了怎麽想,秋茗自己都有些恍惚。
他聽見了。
聽見有人說:“他殺的嗎?是他殺了人!若只是劫,為何他安然無恙?”
漫山遍野都是人,好幾十…幾百……幾千……無數雙眼睛都盯着秋茗,目露恨光,帶着愁怨,一張張嘴疊出的話化作尖刀,襲向他。
将他千刀萬剮一般。
他低頭一瞧,自己滿手都是血,衣服上,臉上,到處都是,腳下踏着血坑,濺出的血漬湧入他眼中,他有些看不清了。
周圍化作模糊的黑白色,唯獨血是紅的,一雙雙人眼是紅的,一碰一碰的嘴皮是紅的。
“他身上的是什麽?”
“祟氣!是祟氣!他不是人!他是邪祟!!!”
若他是人,應當會被抓捕,押送回天玄審問。
可他不是人,便沒了被審問的必要,哪怕是個善良的草木精靈,他還是得死。
周圍的聲音還在。
聽不清他們在唾罵什麽,但都是對着他的。
他再擡眼,仿佛已有無數的箭矢向他奔來,瞳孔驟縮,魂靈觳觫,天邊雷殛電閃,像是他犯了什麽不可饒恕的罪惡,降下天罰一樣。
威脅襲來的一瞬,他本能擡起已反複撚了無數遍,搓到泛紅出血的手指。
那是天地間的生靈為了活下去,本能的反應。
他在反抗別人的捉拿,別人的攻擊。
可他的自衛卻成了滿手鮮血,殘殺同門的證據,被所有人看見。
他好像殺了人,又好像沒殺,他不知道,可他怕,他不敢殺人,怕師尊生氣。
他……收了指尖的靈流。
不再反抗。
他哭了,喃喃着:“我要見師尊,我要見師尊,我……”
沒人聽他說什麽。
無數箭矢襲向他,雷劫滾滾,再度落下。
他渾身都疼,疼到仿佛快要死去。
恍惚中,他看見一抹雪白的身影,朝他奔來,又被無數人攔住,淹沒在人群中。
“……師尊。”
他嘴唇翕動,但這兩個字被人潮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