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末未傀(三)

第41章 末未傀(三)

不知什麽時候開始,耳邊傀木斷裂和掙紮哭嚎聲停了,變成了潺潺雨流拍打青瓦屋檐聲。

雨水從瓦片間的罅隙淌下,落在檐下芭蕉上,聲音悶悶沉沉,慵倦潮濕,又黏膩地像霁雲峰上的那些旖夢。

塵欲與旖念從不是一朝一夕便能生出來的,非是一見知君即斷腸,卻是才下眉頭,又上心頭。

秋茗做了一個夢。

夢見天玄宗,師尊受傷的那次,滿身是血的他強撐着精神,言容溫和地哄好了秋茗,但他傷地那樣重,頭幾個晚上總是半昏半睡的狀态。

秋茗衣不解帶地照顧他,心疼那些猙獰的傷口,看着師尊慘白的面容竟昏了頭,情不自禁地在師尊胸前傷口上吻了一下。

只那一下,秋茗便傻了,他對師尊的觊觎竟已到了這種程度。

一邊念着罪過,一邊又瞧着師尊失血的薄唇起了塵欲。

那一晚,秋茗伏在師尊身邊睡着,他清醒時不敢再碰師尊,睡着了竟捧着師尊的手,陷入一場旖夢。

夢裏的自己像是被架在火爐上炙烤,渾身滾燙,汗濕衣背,他夢見師尊醒來,望着他熏紅的眼尾,看着他微張的唇,漂亮颀長的指探去,在他唇上輕輕揉摁着,找到縫隙便像一泓清泉水流淌進其中。

手指流連在唇角,壓着他舌頭,他一想說話,就被手指夾住舌尖,只能發出暧昧旖旎的哼聲。

秋茗想舔一下發幹的唇,柔軟的舌卻卷到對方手指,倒像是挽留纏`綿。

他又瞧見原本半躺在床榻的師尊坐起身,一手攬過他的腰,将他牢牢圈在懷裏,另一只手還在他唇邊流連,原本松散的寝衣從肩頭滑落,秋茗感覺對方滾燙的胸膛貼上他後背。

屋內那麽安靜,只有檐外落雨滴答在芭蕉葉上,啪嗒啪嗒,和彼此的呼吸,心跳緊密相連。

他耳邊的呼吸愈發灼熱,師尊将他整個圈抱進懷裏,喑啞磁緩的聲喟嘆道:“……茶茶,我想喝茶。”

秋茗一怔,咽了咽喉嚨,口齒不清地低喃:“師尊先……松開我,我去沏茶。”

他師尊的下颌埋入他頸窩,柔順的發絲從他肩膀垂落,撩他手腕皮膚,很癢。

師尊仿佛化作魅妖,輕聲哼笑道:“是用我的茶茶泡的嗎?”

秋茗整個愕住,不知所措。

他像脫水的魚,快幹涸至死,想掰開腰上纏繞的手臂,想離開,又……又想繼續沉淪。

師尊卻不依,翻身将他壓在床榻上,半阖的眼似夜妖蠱惑人心,從口腔中脫出的手指還濕漉漉的,又蹭到秋茗下颌與眼尾,嗓音帶笑地說:“我嘗嘗……”

再後來……再後來,秋茗便醒了。

可身上依舊滾燙,他一睜眼便瞧見自己抱着師尊的手,頓時像碰到什麽咬人的怪物似地忙不疊收回。

擡起半濕潤的眸,才發現,師尊不知何時醒了,一直瞧着他,幽微的火燭晦暗不清,師尊聲音帶着将将醒來的啞意。

“夢見什麽了?一身汗。”

秋茗喉嚨滾了下,目光落在師尊微亂的寝衣上,又似被燙到一般匆忙避開,滑向師尊的手,後來更是看什麽都覺得罪過,幹脆閉上眼滞澀地搖頭。

“秋茗,我有些口渴,有茶嗎?”

嘩呲——

窗臺小爐上煨着的熱茶沸騰,頂着茶蓋冒出來,沿燒得滾燙的爐壁流淌,又被火熱蒸幹。

仿佛煎熬的不是一壺茶,是秋茗。

師尊的眸緩緩流轉,停在秋茗唇瓣上,上面還沾了零星的血珠。

都看見了……

*

悶悶的雨水不徐不疾地落在屋檐上,窗棂下有一株芭蕉葉,淅淅瀝瀝的水聲拍打在上面,旖旎又靜谧。

秋茗躺了好一會兒才讓意識與身軀相融,他下意識蜷了下手指,觸上一片溫熱才意識到自己的手被牽着。

他擰眉緩了口氣,幽幽睜開雙眼,窗外昏沉,屋內一片暗黃,只有一盞豆丁火燭,勉強照出些許亮來。

“休息好了嗎?”低低沉沉的聲飄進耳蝸。

秋茗抽出手,才瞧見一直安安靜靜坐在他床邊的涼霄引。

“我……”他才開口說一個字,聲音便已啞得不成樣子。

唇忽然被遞來的杯盞壓住,瓷杯是微涼的,水是溫熱的,秋茗沒拒絕,就着杯盞小口小口地啜完那杯水。

秋茗問:“我們這是在哪?”

他只記得極樂宴上,他看見身為傀的末未被城主灌以人的觀念,将他變成一把與同族刀劍相向的利刃,不由得悲從中來。

想到自己本非人,師尊卻一直教導他該如何做一個人,他覺得很難過,這是第一次産生某種動搖,不像以前,毫無保留毫無條件地信任師尊。

他不是懷疑師尊,他只是……很難過。

他想,如果他和末未一樣,那麽師尊對他的馴化已經成功了,就算他知道什麽,就算他難過傷心,他還是會聽師尊的話。

可他依舊會難過,會傷心。

涼霄引替他拿了張淨臉的帕子,聲音低低沉沉,聽不出喜怒哀樂。

“極樂宴結束了,城主要處理的事很多,暫時注意不到我們身上,我便佯裝成宴請的客人混入其中,帶你在府中住下。”

說着,轉眸看向秋茗,頓了下才道:“你心底瘀積的情緒太多,繁雜紛亂不清淨,氣血相沖才暈倒。”

秋茗覺得他忽然嚴肅起來,像責備,“若孤身在外,這個狀态很危險,若我不在,你遇上旁的對你有想法的人,你又該如何自保?”

秋茗抿了抿唇,不說話,按理說他該習慣性地回怼一句:關你什麽事。

可如今,他産生了一種詭異的怯意。

像是怕惹對方生氣。

秋茗捧着茶杯,又小口啜起來,安安靜靜地蜷着膝蓋靠在床頭,極乖巧。

任何人看到他這個樣子,恐怕都怪罪不起來。

涼霄引頓時語塞,走到窗邊看檐外那株雨打芭蕉。

秋茗這才将目光擱回涼霄引背影上,那種詭異的熟悉感又濃烈起來。

他不是什麽都不記得。

剛從倥偬夢出來,腦海被無數紛亂的前世記憶充容,無論是自己身死,還是愛慕師尊,哪一件都讓他手足無措,他沒有時間消化情緒,落入幻境後便強壓着,先處理眼前事,可偏偏涼霄引的存在總在勾起他對師尊的回憶。

涼霄引和師尊……真的只是有些相像嗎?

“你為什麽要管我?”

他不再說“要你管我?”也不說“管你什麽事?”

灼灼目光盯着那半籠在霧中的背影,已經不是“有點像”的事了,在某一刻,秋茗覺得師尊就在身邊,就在眼前,看着他一路走來,看着他狼狽倉皇又竭力掩藏。

藏什麽呢?

前世真相還是癡纏愛欲?

他知道嗎?

知道他上輩子就已冒出大逆不道的念頭,知道他每次垂睫斂下的都是渴念欲求。

他看着涼霄引回眸,卻未對上涼霄引的眼,他的目光落在對方手腕上,那裏有一圈鎖鏈勒出的痕跡。

就像……師尊總戴在手腕上的那只黑镯。

哪有人會這麽相像呢?

傷痕的位置都一樣,同樣在天玄宗待過,同樣活了數不清的年歲,同樣說過:我以前養過一個小徒弟……

以前……

以前是多久?

他身死之前嗎?

薄紙越來越薄,已經能瞥見對方的身影。

秋茗豁然想起,他在極樂宴上問的那句話:為什麽養他?

——因為喜歡。

因為……喜歡!

秋茗心如擂鼓,已亂了節奏,窗外沉悶的雨打芭蕉聲已不能遮掩。

他想起來了,他在涼霄引那句——別搓手指,秋茗,別把手指搓破,會疼。

之後,他做了一件事。

他掀開了涼霄引的面具,掀到一半被涼霄引握住手拉下,面具重新蓋住。

可驚鴻一瞥,他已經看見了——一顆眼睑下的朱砂痣。

悶雷乍響。

與秋茗終宣之于口的一句話重疊。

他的聲音被蓋過去。

電閃雷鳴的一剎,已耗費所有勇氣。

涼霄引沉聲:“你說什麽?”

秋茗死死攥着指尖,咽了咽喉嚨:“沒什麽。”

涼霄引回了他上一句話:“你問我為什麽管你?”他語調慵松道:“我以前也養過一個小孩子,瞧着你們年歲相仿,你就當……”

他話沒說完,秋茗搶道:“你将我當成了他嗎?”

靜默。

這句話不久前,涼霄引也曾問過秋茗——你将我當成了誰?

明明兩個人之間的事,他們硬是鬧出了四個人的故事。

涼霄引打破:“……沒有。”

涼霄引:“我是長輩,對小輩照看一二是應該的。”

秋茗:“……”

只是長輩嗎?

他一絲一毫也不知他心思,果然啊……

最後一點想要相認的勇氣也散了。

秋茗抿了抿唇,看着涼霄引以他熟悉了那麽多年的手法烹茶,也不知是忘記僞裝,還是覺得秋茗察覺不出。

秋茗不敢認他,是因為自己心底有鬼,是怕那滿身的癡纏欲`望洩出眼底,是怕一旦身份戳破,他和他将變成純粹的師徒關系。

他寧願與他保持現狀,至少還能騙過自己——可以擁抱,可以牽手,哪怕不慎漏出塵欲,那也不是對師尊的,不是在玷污師尊。

那涼霄引呢?

秋茗知道他是為自己而來,最初就認得他了,卻不說。

他是為了什麽?

為什麽不與他相認?

屋外傳來叩門聲。

秋茗萦繞的思緒忽然遣散,涼霄引走過去拉開門,外頭站着的居然是沈霁,還有……周芃。

早知山海幻境拉人入幻境都是有目的的,不可能只拽他一個人進來。

秋茗收斂情緒,看着周芃眼珠骨碌轉着,一個箭步奔他床邊。

“嗚嗚嗚,茗哥,你可算是醒了,我還以為你要睡很久呢,在幻境裏昏迷可不是好兆頭,沈師兄說的!”

容沈霁入屋,涼霄引關上房門。

秋茗有點暈,沈霁到底知不知道他身邊站着的這個人就是上一個幻境中附身他的?就算不知,莫名其妙跑進來一個陌生人,不該警惕嗎?或者懷疑涼霄引是幻境中人,也不該如此信任啊。

周芃話多,無心之談倒是解釋了他的困惑。

“我是睡着了就突然入幻的,整個人都傻了,我還以為這種事不會發生第二次呢,還好這次沒有怪物追着我跑,昭陽也進來了,我尋思着怕不是上次入幻的人都來了,就和他一起找你,沒找到你反倒遇見了沈師兄,呃……還有那個蘇潭。”

說着,周芃瞥了眼坐在窗邊茶桌旁,看似歲月靜好實則氣氛古怪的兩人,悄悄往秋茗身邊靠了一下,壓低嗓子說:“茗哥,這個人是不是那個附……”

“嗯。”秋茗點頭,打斷周芃的話。

這傻子是以為說小話不會被那兩人聽見?

不比普通凡人,在這兩人的修為面前,看似小聲說話都會變成大聲密謀。

周芃縮了下脖子。

秋茗和周芃知道涼霄引身份不奇怪,沈霁眼裏的涼霄引到底是什麽身份?

秋茗還沒想明白,便聽見茶桌邊的兩人談起事來。

沈霁:“前輩,或許有些冒犯,但我還是想問清楚,上次幻境中,那個附身我的人是不是你?”

周芃愣了,問地這麽直接?

秋茗眉頭也擰起,他是曉得沈霁有多厭惡附身他的那個人,這兩人不打起來才有古怪。

豈料,涼霄引替對方斟了杯茶,音容緩和地坦誠道:“是。”

沈霁皺了下眉,看起來倒沒有很不痛快,接着說:“前輩這次是以真身前來,上次為何要附身于我?”

“因為之前身體出了些問題,只能以魂魄入幻,便借用了你的身體,不過你應該明白我占用你身體時并未對你造成什麽損傷。”

他承認地倒是坦蕩。

秋茗卻心底揪了一下,身體出了問題,到底是什麽問題,嚴重嗎?

直接問,他肯定不會說。

如今是不是已然安好了?

沈霁能喚涼霄引前輩,怕不是他已經透露了自己曾是天玄之人,至于那些事沈霁知道幾分,涼霄引又透露了幾分,便不得而知了。

簡單的幾句對話後,他們便開始讨論起這個幻境的事,關于核是誰,關于如何出幻。

沈霁他們進來的晚一些,這些信息秋茗早已知曉,并隐隐有了猜測。

他不過是心緒混亂,氣血上湧,神魂不穩才暈倒,如今醒了便無礙了。

于是對周芃說:“我們出去看看。”

涼霄引瞥了他一眼,倒沒阻攔。

一出門,檐外的淅瀝小雨還在下,但那個旖旎悶沉的夢早已醒了。

秋茗沉着臉走在長廊上,離了那房間好一截路,周芃才說:“你昏迷的時候,我和沈師兄就在那場宴會上看見你了,沈師兄本來以為那個……呃假沈師兄會對你造成威脅,還準備沖過去把你搶回來,但被假沈師兄攔住了,你不曉得他當時眼神多兇,好像你真的會被搶走一樣。”

“啊對了,沈師兄還問我,你和那個人什麽關系,他為什麽要帶走你照顧你,還不讓我們碰。我當時還不敢說出那個人的身份來着,只好等着你醒了串口供。”

“茗哥,我也很好奇啊,也就在一個幻境裏相處了幾個日夜,他幹嘛那麽緊張,那麽寶貝你,你不醒,還不讓我們進去看你。”

秋茗悶悶地走了會兒,聽到這兒才停下腳步。

等他說出那句話的時候,自己都愣了,更別說周芃,嘴巴張得,都能囫囵着吞下一整個人。

秋茗說的是:“因為他喜歡我。”

也許心底想的是:如果他喜歡我。或者:也許他喜歡我。

但不知怎麽說出來卻成了篤定。

像是那些大膽的夢境裏那般直率與坦誠。

好巧不巧的是,廊庑轉角處,剛走出的兩個人也聽見了這句話。

一個眉梢微揚,眼底依舊溫潤淺淡,薄唇卻抿了一下。

現在裝沒聽見好像不太合适,小朋友抱着雙臂,冷冷的眼神已經掃了過來。

另一個冰塊臉崩壞,抱在懷裏的劍都險些摔落在地,手腕上……還垂着秋茗那根發絲,抵擋辛離厄攻擊時燒焦了末尾,他卻還沒拽掉嗎?

作者有話說:

師尊,你的好日子來了

接下來請欣賞秋秋草原蹦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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