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末未傀(五)
第43章 末未傀(五)
秋茗還不想面對涼霄引,他覺得一看見他就心慌,腦子都轉不動,恨不得幹脆将一切的疑惑和心思都說出來算了。
但他也知道,一旦相認,只有兩個結果。
要麽,恢複成像砀山時的那種師徒關系。
但那只是表面,涼霄引知道他入了倥偬夢,知道他已經看見前塵過往,只是不曉得他那些大逆不道的心思罷了。
明明心态都不一樣了,還要變成純粹的師徒,秋茗受不了。
要麽,他幹脆将一切說出來,坦誠自己大逆不道的心思,那會如何?
師尊會在驚愕之後,教育他這些想法都是錯的?還是感到憤怒和傷心,将他趕離身邊?
無論是哪種,秋茗都賭不起。
他還沒想好如何應對前,幹脆別戳穿身份,就這樣先緩緩。
不禁自嘲,自己這樣同那将腦袋埋進沙堆的鳥有何區別?
他選擇很不給面子地無視涼霄引,拽着沈霁的手離開房間,去城主的宅院調查。
見秋茗沒搭理涼霄引,沈霁莫名生出一種古怪的滿足感,原來秋茗只是知道前輩喜歡他,他對前輩沒有意思?
城主居住的宅院守衛森嚴,按理說昨日宴會出了那事,本不宜聲張,府邸內外都不許出入,賓客也都留在府中暫歇。
卻莫名召了個風月無邊舫的人來府中伺候。
秋茗和沈霁扮作這人身邊的侍從混了進去。
直到送那伶倌進了城主宅院,見那人摘下帷帽才瞧清,這是風月無邊舫的那個花魁,叫關山月。
他眉眼間有涼婉的影子,特別是那頭及踝長發,神似涼婉,這人有一把以七絕琴弦做的骨琴,還會編織倥偬夢。
這山海幻境八成也與他有關。
進院後,關山月吩咐道:“你們就守在這兒吧,不用跟進來。”便轉身朝城主卧房走去。
沈霁沒見過涼婉,并不覺得關山月有什麽奇怪的,瞧秋茗神思微晃,問他怎麽了。
秋茗低聲:“沒什麽。”
實際上,他确實有些別扭。
在初入倥偬夢時,他是瞧見過關山月和城主關系的,關山月頂着和涼婉相似的模樣去那般伺候城主,秋茗此前只覺得有些惡心罷了。
如今……
涼霄引是他師尊,而涼婉是師尊的母親。
這一遭,城主不管對關山月做什麽,都是在亵渎涼婉,那對師尊而言……
秋茗忽然慶幸,還好沒和師尊一起來。
師尊這個人做什麽都是漫不經心的樣子,無論遭遇什麽樣的打擊,受了多重的傷,看起來也是那副音容淺淡的模樣,可心底到底有多難受,有多痛,他從來不說。
或許一開始是怕秋茗擔心,後來就成了習慣,但一個人的內心承受是有闕值的,積壓多了難免融成心魔。
兩人找了機會脫離衆人視線,這會兒雨停了,卻也将近酉時,天陰沉沉的,黑得快。
以他們的身手既然混進城主所居的院子,自然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蟄伏進屋內。
城主寝居很大,屋內家具和擺件多不勝數,找個藏身之處不難。
秋茗卻一進去就被沈霁捂住眼睛。
他不禁顫了一下。
到底是還未習慣與人相觸。
沈霁貼在他耳邊說:“別看,有點……不堪入目。”
秋茗愣了一下,他視線被擋,但能聽見。
黏膩的水聲,哼吟,呼痛,以及粗暴肮髒的嗔罵……
他撥開沈霁的手,漠然道:“不看怎麽了解實情?”
沈霁:“……”
那頭床榻上已近尾聲,空氣中還膠黏着濃郁熏香,關山月伺候完城主,挑亮鲛油燈芯,才談起正事。
“城主大人,生人靈脈如何?”
“确實比鲛人血好用。”
關山月笑道:“那是自然,宛丘神裔已被神族遺棄人間,他們的骨血都被詛咒,永遠回歸不了九天,他們自己都自身難保,血脈自然無用,人族不一樣,擁有靈脈的人能修仙,是得了上蒼允許的。”
這番話聽得城主很受用,加上關山月姿态低卑,剛剛還雌伏身下,說話間盡是臣服意味。
城主道:“行了,你無非是想讓我放過宛丘族人,他們弱小,對我無甚威脅,既然無用放過又如何。”
關山月連忙笑着膝行至城主面前,讨好的意味很明顯。
城主眉頭一蹙:“別笑,你笑起來……就不像她了。”
關山月:“……”
立刻乖乖地收斂笑容,那眉眼冷清,那逶迤一地的長發還沾在狼籍一地的髒污間。
城主無比滿意,在關山月詢問是否織夢入眠的瞬間,被狠狠掼在地面絨毯上,又荒唐兇悍地弄了起來。
期間,關山月忍着疼,像是不經意地問起:“城主也會做別的傀來替我嗎?”
聽起來脆弱又惹憐,城主難得地哄道:“你還用人替嗎?你就是那個……”他沒繼續說下去。
關山月洇出淚,将清冷卻被欺辱出媚态的無可奈何表演地淋漓盡致:“我瞧無邊舫上,那些被買回去的人都被做成傀了,如今……如今又殁在昨夜,我……我怕,城主,我怕……”
他緊緊擁着城主,臉上的惶然與情動恰到好處。
男人在床上總是最容易心軟的,城主力道不松,甚至變本加厲,嘴裏卻難得地溫言哄道:“你和他們不一樣,你是真的,他們是假的,一切都會結束的,到時候,你就留在我府中,與我共賞這城池繁華。”
欲到濃時,他是真将關山月當成了涼婉,說的話倒也有幾分真心。
畢竟……像關山月這樣的替身,委實不好找。
他自然與那些傀不同,傀的身體哪有這般柔韌溫暖?含春眸,眼尾淚都那般逼真。
再後來也不用看了,城主并未将傀的計劃告知關山月。
但有一點已能确定,關山月在護着宛丘神裔,甚至城主食人靈脈的主意也是他出的。
秋茗和沈霁剛從寝屋脫身往回走,便聽見賓客住所傳來侍從紛亂的腳步聲。
細聽才知,他們看見了并非賓客的陌生人,從他們的形容中,秋茗聽出來那個冒冒失失被發現身份有異的人是周芃,侍從沖去詢問時,卻發現那人忽然不見了,從眼皮底下直接消失。
正想去禀報城主,卻被院外侍從攔住,以免擾了城主性質。
沈霁聞言便道:“核已經不在城主府了。”
只有與核達到一定距離,才會不被幻境中人看見,周芃這一下直接來了個大變活人。
說明核離開城主府不久。
而這時,宴上賓客都被留在城主府中,城主還在與關山月糾纏,他們兩都不是核,能離開的人只有城主府的侍從。
恍惚間有個答案已在心底。
陰沉沉的天又下起小雨,這府邸中的人已看不見他們,秋茗與沈霁也懶得躲藏,繞過廊庑,便瞧見涼霄引長身玉立,半邊面頰覆着銀絲纏繞的面具,他撐着蘭竹傘骨的油紙傘,瞥眸朝兩人看來。
像是,等他們等了挺久。
秋茗心髒中的靈核恍然間又跳了一下,一陣心悸讓他有些慌措,偏偏倔強地不肯挪眼避開,僞裝鎮定。
豈料對方唇角一勾,笑了下。
也不知是被秋茗氣笑了,還是覺察他欲蓋彌彰的冰冷。
他走過,将傘微偏,擋住落在秋茗身上的蒙蒙細雨,低頭瞧還能看到對方輕顫的睫毛上凝成的小水珠。
“別淋雨,會病。”
*
核既已不在府中,幻境中的人要發現他們并不容易,況且有昭陽護着,周芃和蘇潭不至于遇險,涼霄引便來尋他們一起出府看看。
按理說,本該有涼霄引這樣的前輩高人同行,沈霁該樂意才對,他卻有些貪戀剛剛與秋茗單獨相處的時候,捂過秋茗雙眼的掌心甚至還殘有睫毛刷過的觸感。
但涼霄引是天玄的前輩,沈霁理當敬重。
他将剛剛在城主寝居內發生的事講了一遍,便見涼霄引臉色微變。
沈霁還以為涼霄引發現了什麽他沒注意到的細節。
卻見對方垂睫問秋茗:“小孩子家家的,不該看的不能看。”
沈霁:“……”
秋茗:“…………”
不能看?上輩子都做過,有什麽不能看的?他又不是完全不懂。
死過去,又活過來的兩輩子,他如今早已不是小孩子,也不是聽童謠的年紀。
師尊為何……永遠将他當作小孩子呢?
秋茗脾氣古怪,一失落難過就要表現地越兇悍冰冷,欲蓋彌彰的力度大了些,看起來更不好相處了。
左右他還沒和師尊相認,并非是他不敬重師長,心情不好,鬧點脾氣怎麽了?
這般想着,斂眸一沉,低哼道:“要你管我?”
擡手掀了涼霄引的傘,快步往外走。
涼霄引愕在原地,低低嘆息一聲,沈霁并肩同他走在一塊兒,抱着劍莫名道了句:“前輩既是天玄的人,那應當知曉天玄的規矩。”
“什麽?”涼霄引随口問。
沈霁眉梢一挑,說:“天玄有三條死律,其一,師徒不可相戀,這條和前輩沒什麽關系。這其二,同性不可相戀。其三,哪怕修為再強的弟子,超過五十歲還不婚配是會被天玄趕出宗門的。前輩占了幾條?”
他一個字都沒提秋茗,卻句句都在說涼霄引與秋茗不般配。
涼霄引不禁哂笑一聲,他這個人哪怕有些愠怒都不會表現地太明顯,倒讓沈霁琢磨不透。
沈霁不曉得的是,涼霄引至今覺得秋茗那句“他喜歡我”是胡謅的,涼霄引并未認真過,只當那是小孩子瞎胡鬧開玩笑。
卻莫名其妙地在沈霁抛出這番話的時候,被套了進去認真想了下。
若真如秋茗所言,這三條死律,他涼霄引哪條沒犯?
他認真地回答沈霁:“你猜,我為什麽離開天玄,宗門長老連我的名字都三緘其口?”
說完,也不管沈霁,目光鎖着秋茗背影跟了上去。
沈霁愕然片刻,忽然明白過來!
他本以為涼霄引早就在宗門安排下成過婚,甚至有過孩子,與秋茗年歲相差又大,定然不相匹配,想提醒這位前輩,讓他知難而退。
原來涼霄引當初離開宗門是被趕走的,并且姓名被抹去,是因為拒婚嗎?
這樣一個活了幾百年的人,當初若真拒婚過,現在認識秋茗才多久時日啊?就喜歡上了?
沈霁覺得不可思議。
他又想到另一種可能。
如果當初前輩拒婚是因為心有所愛呢?奈何宗門不許,愛人又因故離世,他才孤寂了百來年,恰好算準了愛人已輪回入世,如今才尋來,發現是秋茗,才能在短短數日時間喜歡上他。
這麽看來,連涼霄引奪舍他身體進入幻境,做什麽都将秋茗帶在身邊,都顯得無比合理。
涼霄引看起來毫無目的,對幻境內的秘密沒興趣,對山海碎片沒興趣,原來只是為了守在秋茗身邊!
沈霁覺得自己的分析很合理,所有行為都有了解釋。
但他……更焦慮了。
作者有話說:
吵起來!打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