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末未傀(六)

第44章 末未傀(六)

城主命偃師制造出末未這樣的傀,顯然不是為了像城中那些權貴一樣,當個玩物養在身邊。

在極樂宴上,他初步馴化末未,讓其認為自己是人,認他為主,執行城主命令——殺傀。

下一步,城主要做什麽,秋茗等人不得而知,但他已将末未派遣出城主府。

而目前城主和關山月都在府邸中,核卻不在。

末未是核的可能性很大。

但一個傀,又不是人,哪兒來人的意識?遑論有放不下的執念,被山海幻境捕捉。又怎麽會是核?

秋茗覺得,辛離厄反倒更像這個幻境的核,他不在城主府中,又極可能附身在傀上。

若核是辛離厄,這個幻境倒是好破了。

辛離厄執着的那點事,他們在涼婉的山海幻境中看得一清二楚。

要麽是不甘涼婉的死去,想要複活涼婉;要麽是怨恨涼婉的背叛,想要覆滅她死後還留有結界守護的城池,因而這個幻境地點會是遺珠城。

秋茗沒将自己的想法說出來,既已曉得師尊就是涼霄引,涼霄引又和涼婉是母子關系,即便不相認,他也不可能揭出辛離厄的事,讓師尊難堪。

話一憋心底,秋茗整個人顯得更加沉郁。

若不遇上什麽驚慌失措之事,他臉一繃,倒讓人看不出他在想什麽。

現下,已入夜,天色陰沉,淫雨霏霏。

城中空巷,沿鋪緊阖,街上無人,與那日入城時的熱鬧截然不同。

就像是,所有人都知道今晚會發生點事。

越往遠走,地上殘落的傀木越多,七零八碎的肢體,即便沒血,也是極駭人的。

暗處小巷中倒有些動靜,秋茗聽力極敏,他阖眸片刻再睜開眼時便毫不遲疑地跨步走去。

沈霁覺得他過于沖動冒險,本想阻攔,卻被涼霄引的傘一擋,被落在身後。

涼霄引走到秋茗身邊,輕聲問他:“發現什麽了?”

秋茗頓了下,“嗯”了一聲。

又疾步走開,看起來像有些排斥涼霄引似的。

巷陌陰暗,只有些許街道沿鋪的門下燈給出幽微暗光,但秋茗視力極好,他看清那些蜷縮在暗巷中的人驚慌失措地擡眸看他,下意識地往牆邊貼,有的怕的瑟瑟發抖,有的腳尖微挪,作出一副随時逃命的姿态,肢體發出咔嚓喀嚓的聲音,是傀木受損後,銜接處造成的聲音。

這些人也不知道還算不算人。

他們不是沒有生命的傀,而是被抽離魂靈封印進靈晶,塞進傀木身體,身體不會流血,但有人的意識,甚至會有疼痛感知。

原本看見一臉冷色的秋茗,他們怕地打顫,瞧見撐傘走來的涼霄引時,莫名覺得被安撫了一般,好似涼霄引是來救他們于水火的神明。

可轉瞬,又覺得這種想法荒謬。

這幾人看起來,同城中權貴別無二致。

秋茗直奔主題:“有人要殺你們?”

這批傀下意識點了點頭。

秋茗又問:“只要靈晶不碎,你們便不會死,或者說你們這個狀态和死了沒區別。”

衆傀一噎。

這人到底會不會說話?

秋茗眯眸在群傀中梭巡一圈,沒找到目标,他神色有些不耐。

涼霄引:“在找誰?”

秋茗不答,涼霄引又說:“辛離厄确實不在這裏。我很好奇,你為何追着他不放?”

他倒是不避諱。

山海幻境很是兇險,對于每個入幻的人來說,出幻才是最要緊的,哪怕是天玄的掌門入了幻,也不會像秋茗這樣漫不經心,甚至還在幻境裏找起人。

秋茗抿了抿唇,顯然不想回答他。

涼霄引:“我上次瞧見,你藏了個什麽……書冊?和你要找的人有關?”

此言一出,秋茗肩膀顫了下。

涼霄引順着又說:“你如此執着要殺辛離厄,上次的永青也是,你打算做什麽?”他音容緩和,不像是責備,卻還是讓秋茗渾身緊繃。

秋茗被問地很不自在,他想逃避,這一躲,就讓沈霁以為秋茗排斥涼霄引。

沈霁走上前,什麽也沒說,卻打破了焦灼的氣氛。

大約是不想等了,秋茗煩躁地很,忽然問了沈霁一句:“山海幻境裏面的一切都是假的對吧?都是曾經發生過的,他們的生死早已注定,對不對?”

心底很清楚,但還是想問一句,得到一個肯定。

沈霁愣了下,點頭稱是。

“那好。”

秋茗不再有所顧及。

眸色驟深,擡袖揮手間,腕上發帶已飄出銀色光流,但他不知想到什麽,手又頓了一下,發帶沉落,緊接着,無數發絲自指尖飛出,朝那些可憐的傀人襲去。

一時間,木屑崩裂,慘叫不斷。

幾息之下,暗巷中的傀人全死透了,也不能說死,他們的魂魄還在靈晶中存留,只是木械身軀毀成飛灰。

秋茗殺了所有的傀人。

可這是幻境,不是現實,沈霁盡管訝然,也不好指責什麽。

幸好這是幻境,若在現實中秋茗這麽做,沈霁對他感情再是如何複雜,也必須與秋茗為敵。

他喜歡秋茗,可他更是天玄宗的首席弟子,畢生所願為維護天玄,為蒼生天下。

但他又想,幻境如此逼真,盡管是假的,但那些生命臉上的恐懼和驚慌都是如此真實,他們那麽無辜,秋茗卻殺地面不改色,毫無心理負擔。

若在現實中,秋茗會不會也……

不敢再深想下去。

卻忍不住皺眉問:“他們不是核,也不是破核的關鍵,甚至傀體裏還有人的魂魄,你好端端的對他們動手做什麽?”

秋茗原不想解釋,但他掃見涼霄引沉郁的面色,終是露了怯。

“城主的第一步計劃是在極樂宴上試探末未被馴化的程度,如今,末未不在城主府中,你覺得他出來是來做什麽的?遺珠城無比繁華,夜至三更都還熱鬧着,唯獨今天街上一個人都沒有,只有四下躲藏的傀人,你覺得是因為什麽?”

秋茗道:“依照山海幻境捕捉執念的秉性,若末未是核,他究竟做了一件怎樣的事,才會讓心底的執念深到被幻境捕捉?”

沈霁是個聰明人,他的猜測其實同秋茗差不多,只是剛剛被秋茗殺人不眨眼,心不慌氣不喘的樣子驚到了。

沈霁:“能讓末未執念深到如此程度,只能是他做了一件不可挽回,終生悔恨的事。而眼下他被城主馴化,殺了極樂宴上的傀後,又被安排來殺全城的傀?若這麽說,他要是覺醒意識,發現自己被利用殘殺同族,便會……”沈霁眉頭一皺:“不對,他只是一只傀,他不是人。”

秋茗哼笑一聲,整理着指尖的發絲:“不是人就不能有執念,有感情,就不能有痛苦悔恨之事了?”

“是不是在你們名門正道眼中,只有生出一攤血肉的人才配擁有自我意識?其他生靈都是死物?”

也不曉得秋茗哪兒來這麽濃的火藥味,怼得沈霁都有些不知如何回答了。

一直沉默不語的涼霄引嘆息一聲,開口打破尴尬:“走吧。”

秋茗愣了一下,手指的發絲收緊了些許,手指勒出道道紅痕。

涼霄引什麽都明白,知道秋茗這麽做是在加快幻境發展進度。

若核是末未,他在這段過往中注定要殺掉全城的傀,秋茗這麽做是在幫末未趕緊走到那一步,最好立刻馬上覺醒意識,也是在試探末未的執念來由,方便破幻。

當然,最重要的原因是為了引出辛離厄。

若辛離厄附身于傀,等到全城的傀都死了,他自然就會浮出水面。

只是……手段太狠辣了點。

涼霄引不會因為幻境中虛假的殺戮而責怪秋茗,但他怕秋茗在現實中也這樣。

涼霄引憐憫衆生,但他不會為了衆生去傷害自己的小徒弟。

可他不會,他怕別人會。

讓秋茗守規則,不是為了讓他被規則束縛,而是不被旁人找到借口去傷害他。

漏網之魚不止這一處,他們一路朝城門口走去,秋茗遇傀便殺,面容沉冷,像個作惡多端的妖邪惡人,偏偏臉上沒有嗜殺的快意,也沒有憐憫傷感,像個殺人武器。

沈霁不斷暗示自己,幻境裏的一切都是假的,現實中,這些人不是秋茗殺的。

可看到這些逼真的幻象,他沉默了不少。

到了城門口,只見末未一身輕铠,手持沾滿木屑的長劍,一臉漠然地殺傀時,沈霁恍惚間覺得末未和秋茗剛剛的樣子有點像。

這場殺戮沒有血,卻極詭異,極森然。

末未殺傀時,面無表情,因為他不是人,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唯一的信念便是城主的吩咐。

殺戮中,他擡眼掃過三人,目光在秋茗身上頓了一下,又極自然地挪開。

那些傀妄圖逃出遺珠城,他們沒有血肉之軀,不會被祟氣感染,面臨如此殺戮,逃出去才是唯一生路,因而末未守在此守株待兔。

最後一個傀被他砍成碎裂木屑。

他面無表情地收起長劍,就像看不見除傀之外的其他人,路過秋茗身邊時,卻頓足偏眸:“你身上有傀的氣息。”他人話說得不太好,一字一頓的。

秋茗擡眼與他對視:“我不是傀。”

末未:“吾知。”

又頓了一下:“多謝。”

聽見這個“謝謝”時,秋茗眉梢微揚。

末未聞到了秋茗身上傀的氣息,是因為感知到秋茗殺了其他的漏網之魚。

但顯然,城主馴化他時,不會教他如何謝別人。

這個“謝謝”的感受是他自己意識到的。

說完,他又像不明白自己為何道出這兩個字,眉頭僵硬地皺了一下。

不得不說,城中偃師做出來的傀外形上很逼真,乍一看他仿佛只是一個不太會表達情緒的怪人。

末未離開的路被秋茗擋住,秋茗說:“你也是傀。”

“秋茗!”沈霁低呵一聲。

誰也想不到,秋茗膽子這般大,直接戳穿幻境中人還未明晰的秘密,這很容易擾亂幻境因果,若末未是核,他又接受不了這個事實,幻境會陷入混亂,所有人都會被永遠留在這裏。

太冒險了!

豈料,末未只是擡起那雙玻璃珠似的眼,凝着秋茗看了半晌,然後緩緩道:“吾知。”

秋茗:“你知道,你還将自己當作人,去殺同族?”

末未臉色無異,他沉默須臾才道:“非同族。”

他殺的都是寄居傀木體內的人,這批人太可憐了,人類不将他們當人,傀也不認為他們是傀,他們像是城中人飼養的怪物,牲畜。

秋茗凝視他,等了會兒,末未又說:“解脫。”

解脫?

他們看向那些殘破的肢骸,傀體破碎成屑,靈晶也毀了,卻沒徹底粉碎,反倒像在上面開了一道口子,讓困在裏面的魂魄脫離禁锢。

在上個幻境中,被核親手殺死的人會化作邪祟攻擊入幻之人,這些人死在末未手中卻對他們視若無睹。

秋茗也想過,或許是他猜錯了,末未根本就不是核,所以他殺的人才不會攻擊他們。

現在看來,并非如此。

末未說:“送去,輪回,路。”

無數魂魄脫離靈晶,如同螢火般彙聚成光流,在夜空中盤旋飛舞,朝遠處山巒飛去。

那是輪回路的方向。

末未做的這件事,與上個幻境中涼婉所做的一模一樣。

表面嗜殺,卻是為了讓這些人解脫,讓他們早入輪回。

過于震撼。

末未是一只天生的傀,按理說該是沒有意識,沒有感情的,他只是完成城主試驗的工具,一柄可以絕對操控的利刃,卻對人類魂魄有善念。

城主對他下達的任務不止是毀了傀,更包括靈晶與魂魄。

他卻自作主張。

“為什麽?”沈霁忍不住問。

他向來覺得只有人才有感情,才有憐憫之心,認為傀不過是死物。

況且,人在生存面前,可以毀滅一切除人之外的生靈,可以為了預防祟氣侵襲,而在草木動物化出靈智前,在它們尚且無辜之時殺之,以防禍患。

人這麽有感情,都能為了自己殺了其他生靈。

為何一具木頭做的死物,會憐憫人?

末未只是面無表情地盯着那些螢火看,明明滅滅的光落在他琉璃珠色的眸中,那一刻,這具傀的眼比人眼還要亮。

他說:“因為,好看,很漂亮。”

就這麽簡單?

這就是他的理由?

從來不像仙門正派,每一回做事,不管是除魔祛邪,還是拯救蒼生,總要道出千千萬萬的理由,恨不得書一卷千字長文感嘆仙門大義,好讓被施救的人五體投地跪伏臣拜。

秋茗忽然想起,那個夕陽染金的一天,也有一個人望着遠處山巒,碎金色的光撒他滿眼,光彩熠熠。

他說:我護着的是每一個這樣的日升日落,而那些一個個看似微不足道的凡人,亦是構成這樣人間圖景的一部分。

如涼婉對抗天命的倔,如末未無需理由的善,如涼霄引心念如一,從未動搖過的,對世間萬物的溫柔。

秋茗好像都懂了。

秋茗看着涼霄引的時候,發現對方的目光亦落在自己身上。

四目相撞,彼此都顫了一下。

他還戴着半截面具,冰冷冷的面具下卻是溫熱的面頰,是一雙秋茗再熟悉不過的漂亮桃花眼。

這一刻,秋茗很想走過去,握着對方的手,或是撲進對方的懷裏,抱着他的腰,依賴他的溫暖,對他說:“我好像懂了,我可能已經懂你了。”

他看見涼霄引朝他走過來,撚在指尖的發絲被自己一個錯力,拽斷了,靈核也跟着怦地跳了下。

靈核似乎在對他說:相認吧,那雙手你不想牽嗎?那個懷抱你不想擁有嗎?他的溫柔,他的關切,你渴望多久了?還要倔下去嗎?

作者有話說:

師尊和情敵,高下立見,師尊贏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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