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婆娑
婆娑
073/楚天江闊
三千石階一步一跪一叩首,封馳烈無視所有異樣的目光,毫不含糊的走完了。
這一路,他并沒有讓談楚晏陪在自己的身邊,因為他不想讓談楚晏心疼。
可他終歸是低估了談楚晏想要陪他一起的決心。
重新踏進天靈寺,只見一抹豔色虔誠的跪在菩提樹下,侯着他的歸來。
從朝陽到餘晖,封馳烈走了多久,談楚晏就跪了多久。
身上落了一層菩提花瓣。
封馳烈走近,替他拂去這一身的點綴。
談楚晏擡頭望去,只見封馳烈的額間磕出了血,雙膝的衣服也磨破了。
他用袖子輕輕擦去封馳烈額頭滲出來的血:“疼嗎?”
封馳烈伸手去扶他,說:“不疼。”
其實談楚晏也沒比封馳烈好到哪裏去,跪了一天,他的下半身幾乎失去了知覺,只有膝蓋傳來密密麻麻的疼痛感。
好在,這樣的疼痛他已經習慣了。
只是曾經的跪都帶着怨恨,今日卻心甘情願。
封馳烈将談楚晏抱到樹下的桌案上,替他揉着腿:“為什麽不聽話,我不是叫你尋個地方坐着等我了嗎?”
“我想陪你一起。”談楚晏扶開封馳烈促緊的眉頭:“別擔心,我早就習慣了久跪,一會兒就緩過來了。”
封馳烈的動作頓了一下,問:“談鴻運總是這樣罰你嗎?”
“嗯。”談楚晏仰頭看向了被夕陽燒紅的天,回憶道:“你知道的,我出身不好,所以在祁國王宮裏,哪怕是宮女和太監都能在我身上踩一腳。談鴻運更別說了,他幾乎把我當成了他發洩不快的工具,每次遇見不高興的事他就會響起宮裏還有我這麽個人,然後找各種借口責罰我,羞辱我。”
雖然談楚晏的語氣很輕,但封馳烈卻能想象到他曾經的不容易,畢竟軍營這種肅紀之地都經常拿他當茶餘飯後的談資。
封馳烈摸了摸他的臉:“以後誰要是敢羞辱你,我就讓他比談鴻運的下場還慘。”
“好啊。”談楚晏感覺腿好了很多,他下了桌案,忽然說:“其實,你應該知道的,我不是任人欺辱看見軟柿子,曾經羞辱過我的人,除了談鴻運,我都報複回去了。”
“不,”封馳烈想起自己曾經的混賬行為:“你還沒報複我。”
談楚晏想了想:“那我就懲罰你,一輩子只能守着我,可好。”
封馳烈攙扶着他往後院走:“好。”
***
靜安一直在等他們回來,看着相互扶持的兩人,她欣慰的笑了,但轉瞬就隐了下去。
她讓兩人坐到了院中的石桌前,将提前準備好的茶水和點心拿了上來:“先吃點吧。”
談楚晏:“多謝。”
兩人幾乎一天沒吃東西沒喝水,這會的确是又渴又餓,但他們沒有忘記禮數,依舊保持平日細嚼慢咽的用餐習慣……只是吃的稍微有點多。
靜安笑笑沒說話,待兩人吃光盤子裏的東西,問:“夠嗎?”
過猶不及,兩人适可而止的點了點頭。
“那好,”靜安将東西收進食盒,放在石桌上:“你們跟我進屋來吧。”
談楚晏:“食盒不帶進來嗎?”
靜安:“一會兒有人來收。”
屋內的陳設很樸素,一張床,一張桌和一架書。
三人對坐,靜安說:“可以給我講講現在的局勢嗎?我已經幾個月不曾收到外界的消息了。”
談楚晏如實告知,靜安點了點頭,惋惜道:“我本以為最先覆滅的是祁國,畢竟談鴻運不是當一國之君的材。沒曾想竟然是荊國。不過,西夷人的到來卻比我想的早了許多。”
封馳烈訝異:“您早就知道西夷人會入侵?”
“遲早的事,”靜安說:“但人算不如天算,我以為他們會借祁國的名頭踏進大庸,不曾想竟是崔元慶。”
談楚晏抓住了一晃而過的名字,“您這話……難不成祁國和西夷人有勾結?”
“是,從談稷那一朝開始祁國就和西夷人勾結上了。”靜安閉了一眼:“所有人都說我是因為塵兒被送去荊國當質子才心灰意冷出家的,但真正的原因是我發現談稷和西夷人有勾結才出家的。”
談稷是祁國的第二任王上,風評比談鴻運好上太多,絕不像做出這種事的人。
“談稷其實是一個不擇手段的人,他迫切的想要完成統一,但大庸的底蘊擺在那裏,再加上靈江這道天然屏障,他的南下之路無異于被阻斷了。”靜安眼底劃過痛苦:“我不忍他為此事夜夜惆悵,就幫他想了辦法。”
想到靜安的身份,一個可怕的想法忽然從談楚晏的心底湧了出來。
靜安繼續說:“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
“大約五十年前,一對出身于隐世家族的姐妹代替家裏唯一的男丁入了世,誰料流年不利,兩人才出山就遇見了山匪,自此失散。”
“妹妹困與山野,就在她要被野獸殺掉的時候,一個男人救了她,并對她悉心照料。”
“日夜相處,兩人産生了情愫,妹妹也得知男人是祁國的儲君,因受歹人暗害流落至此。”
“妹妹和男人回了祁國,陪他從一無所有到至高無上。”
“男人成為王上以後,為了鞏固權勢娶了一個又一個女人入宮,封了大将軍的女兒為王後,而那個陪他一路走過來的妹妹只得了妃的待遇。”
“妹妹并不生氣,那時她單純的以為,只要那個男人的心在她這裏就足夠了。”
“後來,他們有了孩子,男人的野心也一點點顯露出來,他想要統一這四分五裂的大地。”
“為了達成這個願望,男人日夜操勞,可橫跨了南北的靈江他無論如何也跨不過去,妹妹不忍心看男人這樣,她就把自己的身份告訴了男人,表示自己可以幫助他。”
“男人欣喜若狂,妹妹也用七年時間為他畫了一張圖紙,那張圖紙上的東西可以讓水中舟淩天而行,讓靈江不在是阻礙,妹妹講其取名為雲舟。”
“獲得了這樣的寶貝,男人開始找人暗中打造雲舟,但男人始終沒有告訴妹妹,他要找誰打造這個東西。”
“直到某一天,妹妹發現一個男人親自接見了一個外族人,這人給妹妹一股很危險的感覺,于是妹妹暗中跟了上去。”
“妹妹聽到了兩人的談話,她發現自己最愛的人和西夷人勾結到了一起。男人承諾,他會給西夷沒有的材料,而西夷人若是成功打造出雲舟,他願意在統一後,劃分一片土地給西夷人遷居。”
“妹妹得知這件事勃然大怒,和男人大吵了一架。”
“自此,妹妹和男人徹底決裂,她也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多麽荒唐的事。”
“妹妹心灰意冷,男人醜惡的面容也越發清晰。她怕男人用孩子威脅她協助西夷人造雲舟,于是妹妹聯合朝中大臣,想方設法讓唯一的兒子成為了荊國的質子,從此遠離祁國。”
“孩子被送走以後,妹妹徹底沒了牽挂,她褪去一身華服,削去三千青絲,入了佛門日夜忏悔。”
“再後來,送去為質的孩子回來了,他和他的父親一樣也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他一回來就向母親表明自己要成為祁國的王,然後帶領祁國統一四海。”
“妹妹見孩子長大了,就将曾經的事告訴了他,并告誡他絕對不可以成為祁國的王。”
“孩子整整三天都沒回過神來,等他接受了這個事實以後,卻還抱着統一四海的想法。”
“于是妹妹給了孩子一個提議,去培養自己的勢力,等時機到了,推翻這片土地所有的王權,建立一個新的國度。”
“那孩子按照母親的提議,建立了一明一暗兩股勢力,并逐漸成為所有人都不敢輕易得罪的存在,而妹妹也成為這兩股勢力中最神秘的存在之一,大家都稱她為婆娑夫人。”
“不過,那孩子的命不好,早早的撒手人寰了,但幸好他培養了一個十分厲害的接班人。”
“世人稱那位接班人為——”
說到這裏,靜安停了一下,擡手指向了談楚晏:“晏楚公子。”
談楚晏的呼吸幾乎凝滞,這些事師父從不曾和他講過。
但他忽然明白師父為何會讓他尋一位明君輔佐了,因為靜安就是前車之鑒。
她曾抱着一腔的誠摯,去幫助自己那身為帝王的丈夫實現宏圖偉業,可她看錯了人,信錯了人,最終助纣為虐,為這片大地埋下了巨大的隐患。
靜安這一輩子,将永遠被不安和愧疚束縛,若是危機不除,她死也不會瞑目。
換了別人,或許不會這般自責,可她是澹臺家的人。
澹臺一族見證了一個又一個王朝的崛起和衰落,卻從沒有哪個王朝是外族建立的。
可一旦有外族入侵,他們澹臺家絕對不會坐視不理。
因為澹臺一族是這片大地最早的統治者,所以哪怕是死,他們都會捍衛這片土地的所有權,誰都別想入侵。
可造成今日這幅局面的人,偏偏是澹臺一族的人。
靜安如何能不愧疚。
談楚晏不知如何安慰人,他只是起身跪了下去,像當初對談鴻塵立下承諾那般,與靜安承諾——自己誓死也會守護腳下的每一寸土地,絕對不會讓西夷人得逞。
靜安失聲哭了出來,泣不成聲:“對不起,對不起,要讓你們來替我背負這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