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日光燦爛地照耀着大地,幽幽地滲進窗裏,比月光還冷。

兮月目光空洞,黝黑的眸如死水一般,整個人歪倚在榻上,手無力搭在小腹的位置,胸膛只餘微弱的起伏,眼慢慢地阖上。

身下是觸目驚心濡濕的鮮紅,近乎浸透整張榻。

而等到鮮紅成了暗紅,漸漸凝成黑色,這個華麗的囚籠裏還是空無一人。

窗外兵戈相接的聲響都低了、停了。

鳥雀的尖鳴也息了聲,空餘一片死寂。

飛雲殿,這個貴妃高高在上的居所,仿佛一夕之間蒙了塵,腐朽的氣息恨不能把整個大殿連同日光一同吞噬、埋葬。

可榻上将死的人不甘。

在最後一縷陽光終于要逃離這方天地時,奇跡一般,兮月掙紮着睜開眼,倒氣般喘息着,再細微的動作都讓她抽搐戰栗。

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兩條瘦弱的手臂拖着痛到無知覺的身體從榻上摔下去,一點一點往門口挪。

長長的暗紅色的血跡墜在身後,讓人想到蝴蝶破繭飛舞時撒下的金粉。

稍遠之處,桌旁、案旁、角落裏,所有原先放着名貴擺件的周圍,地面上都滿是碎瓷,折射出密密麻麻、比刀鋒更凜冽駭人的冷白光點。

……

太陽逃也似的落進西山,空氣裏濃稠的暗黃色一點一點被黑暗吞噬。

最後一絲光亮也消失不見的時候,兮月用盡渾身的力氣向大門撞去,嘶吼出聲的“救命”卻連貓叫都比不上。

外面。

守門的人,對這輕輕的聲響毫無反應。

他們目光迥然,滿身殺伐氣息,穿着被暗紅血漬浸泡透了的兵服鐵甲。

這……分明不是宮中侍衛,而是邊關沙場嗜血的士兵!

密密麻麻,數不清的,将這飛雲殿圍得鐵桶一般,一只鳥雀也飛不出、進不來。

.

金銮殿前。

司大将軍一身戎裝,帶領着身後浩浩蕩蕩的士兵将領,與前排幾人手中捧着的頭顱,單膝跪地,向年輕的帝王宮禦抱拳行禮。

聲音铿锵有力:“禀陛下,宮亂已平!臣,司璟,幸不辱命!”

身後兵将亦單膝跪地,三次擊打兵刀,與吼聲一同響徹天地:“幸不辱命!幸不辱命!幸不辱命……”

漫天回響,鳥雀驚飛。

細看,他們鐵甲肩上的印字,竟與監守飛雲殿的士兵一樣,都是繁複燙金的一個“司”。

帝王宮禦身披皇袍,微仰着頭視線向下,神色肅穆,“将軍辛苦,諸位平身。”

“諸位平身——”

“諸位平身——”

“……”

傳令官由近及遠,讓這聲音響徹行列井然遍布士兵的廣場。

司大将軍率先手勢,動作間袖打風,響于耳,低首,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語音未落,數萬将士一同山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浪席卷,地面震顫。

語罷,司大将軍同衆将士一同起身,動作整齊劃一,铠甲響聲,戰靴锵地聲,無一雜亂。

之後,禦前太監手捧聖旨,恭唱犒賞三軍,大封将領。

宮禦立于中軸上首,俯瞰衆位将士,目光沉着,滿身帝王氣度,龍禦九天。

可廣袖遮掩下的大手,卻緊緊捏着不久前暗衛傳的消息,青筋暴起,微微顫抖。

想要聖旨念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天邊,光迅速暗下來,四周燃起火把。熊熊火焰,比不上他心中囚困住怒吼的猛獸。

月兒,月兒……

你堅持住,千萬千萬,要堅持住……

……

終于,儀式進入尾聲。

今日只行犒賞之令,待宮中恢複秩序,他日大擺筵席,以供三軍。

“司将軍,請留步。”

前方宮門,将士正有序出宮,宮禦往前幾步,叫住欲随後一同的司大将軍。

“陛下。”司将軍回身,行禮。

宮禦竭盡全力斂住眸中的森然冷意,将抖得愈發劇烈的手藏入袖中,手中的字條被冷汗浸濕,也近乎要被他的力道捏碎。

如同戴上了假面,面向司将軍,輕松笑道:“吾今日多虧了有司大将軍才能化險為夷。将軍若不忙,可否煩将軍一事?”

司将軍忙擺手,“不忙不忙,陛下請說。”

宮禦似是不好意思,“此次宮變,乃裏應外合之患。将軍征戰沙場多年,可否煩請将軍陪朕一同監看士兵與宮中侍衛換防,以便吾向将軍請教宮中防守漏洞填補之事?此事頗有些繁瑣,還請将軍不吝賜教。”

“陛下客氣了,臣定為陛下竭盡所能。”司将軍拱手。

前朝,乃至後宮,一處一處,事無巨細。

宮禦挨着一寸一寸光陰,熬得胸口都痛,心跳敲擊着胸膛,又被冰冷的軀殼困住。

交接完畢,士兵均已出宮。

宮禦親自送司将軍至宮門,再次感謝。

司将軍面色稍紅,酣談意猶未盡,拱手告退。

宮門終于在宮禦眼前重重合上。

一瞬,他額間青筋暴起,呼吸陡然急促。

齒間戰栗,極端的恐懼席卷全身。

月兒……月兒……

轉身,幾乎飛步前往乾清宮,禦書房。

一進門,幾個暗衛同時現身,皆是一身黑衣滴血,有的衣裳被砍開,身上的傷口皮開肉綻,觸目驚心,有的額上淌血,流入眼中,雙目赤紅。

一齊跪地叩首,為首之人聲音嘶啞:“陛下,他們一退,咱們的人就進去了,貴妃娘子不大好,屬下私自做主,已送了蘇守哲去……醫救娘子。”

最後幾個字,近乎一字一頓。

……不大好……醫救……

宮禦控制不住,身子晃了晃,面色慘白。

身後應宿公公一把扶住,“陛下!”

宮禦閉了閉眼,深吸口氣。

語氣急切,字字凜冽,擲地有聲:“立刻去叫太醫院!調暗衛錦衣衛守好飛雲殿!另……”

看向應宿,眼中殺意凜然,“秘密圍住景仁宮,抵抗之人,格殺勿論!”

……

前後不到一刻鐘,禦書房中便如之前一般,空空蕩蕩。

唯一不同的,是那張陛下扶過的桌子,上面多了幾個清晰可見,凹進去的指印。

.

月上柳梢頭,三更梆聲起。

慘白的月光只餘熒熒一抹能透過厚重的宮門,把繁複的窗格花紋印在地上,幽暗裏模模糊糊的,像夢裏跳舞的鬼怪。

地上,舊的黑色血跡上覆蓋新的鮮紅,一路又拖到了門口。

月光隐隐約約勾勒出滿地碎瓷的影子,無數尖銳的斷面朝天,哀聲嚎啕。

有光芒乍現,透過黑漆漆的主殿,被燈火通明的偏殿吞噬。

偏殿。

宮女太監被指揮着進進出出,一盆一盆血水端出去,又換了溫熱的清水端進來。

殿中,太醫院所有太醫與歸屬暗衛的大夫齊聚于此,井井有條、緊鑼密鼓地救人。

近十人圍着,卻只聽得到簡短有力的命令,與快速動作的聲音。

中間,大大的床榻上。

華麗卻破碎的宮裙散開,像盛大花朵裏的花瓣,層層疊疊捧出花蕊,可惜花蕊只有小小的一點,膚色青白,悄無聲息。

整整一夜,天色将明。

各種各樣,急切沙啞的命令聲才稍緩。

床上的人兒也終于,稍有了些活人的模樣。

直到此刻,宮禦才從殿外踉踉跄跄入內。

他不知何時來的,石塑一般立在殿門外,夜色裏,就這麽一直守着。

心中刀割血流,如歷酷刑。

意識如游魂一般在飄,身體跌跌撞撞,朝着她的方向。

到她床邊,緩緩蹲下。

太醫們讓開,有人指指外頭,便都出去了。

宮禦想抱抱她,可張開的手抖得不成樣子,很久,他才敢小心翼翼、輕輕地撫摸她的臉頰。

入手微涼。

可他的心像是終于活過來了,沉沉地跳動着。

一切感知潮水般湧了回來。

他看到她的唇許許多多被咬破的口子,看到她額頭磕出來的傷口,看到她那麽白嫩的肌膚上數不清的擦傷,有些,深得能瞧見肌理。

還有淤青腫脹的關節。

這樣一雙纖纖素手,曾攀着他的脖子,嬌吟婉轉,讓他愛不釋手。如今卻手背遍布淤青血絲,掌心滿是粗粝擦傷。

這樣一節玉白皓腕,他曾細細吻過,吻得她癢,不停地笑,笑聲如玉佩銀鈴,叩在他心上。如今,卻……

他能看得出,這些,是被鞋狠狠地碾了上去,碾在地上,重重摩擦。

看見一處,就是往心上狠狠插上一把刀。

從頭到尾,一寸寸看過去,他口慢慢張大,受不了一般喘息越重越急。

額間青筋,雙目血絲。

最終,目光落在她平坦的腹部。

就在,就在晨起,他還輕輕摸了摸,她很溫柔地笑,哄着,說父皇很快回來……

如今……

她該多痛啊……

忽然,止不住的啊聲從喉嚨裏溢來,不成音調,不成字句,像猛獸臨死前的哀鳴,啼血一般。

緊緊捂着胸口佝偻下去,如萬箭穿心,千瘡百孔。

外面讨論用藥施針的太醫們忽然止聲,宮女太監們的頭垂得更低了。

一時倏然安靜下來。

于是從殿中傳來的,顫抖的、壓抑着的、悲痛徹骨的低低嗚咽那麽,那麽清晰。

就這麽在殿中回蕩。

撫過一旁已被褪去的,層層疊疊、染血破碎的華美宮裙,撫過她身上輕輕蓋着的绛紗衾被。

也撫過她雪白毫無生機的細嫩肌膚,美麗蒼白的臉龐。

兮月阖上的眼眸有感應般微微動了動。

一瞬,有意識掙紮浮起。

有些想問,怎麽,才來呢。

但她沒有力氣了。

她太累了,也太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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