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第 3 章
他也就這樣抱着她,等她緩過來。
她支着自己後退一步,低眸望着地面。
他怕她不穩,一直手臂伸過來扶住她。
隔了一段距離,得用更大的力氣。
于是這麽厚的衣裳,也能隐約看出肌肉的輪廓。
她也确實有些支不住,一只手擡起,正正握上那一塊鼓起的肌肉。
不由想到從前在床榻,她受不住時,就這樣抓着他的胳膊,他的肌肉在手下一鼓一鼓……
一霎,被燙到一般,猛然縮回來。
腳下頓時不穩,他眼疾手快上前一步。
于是她又軟軟在他懷中了。
微惱地咬唇,輕哼一聲,嗔怪,“之前我要你多親親我,多抱抱我,你偏不,偏要在這種時候……”
他看着她,眸中洶湧,壓抑着。
她擡眸,一片水汪汪,“那你能不走了嗎?”
他一把将她抱起,大步向前。
又動作輕柔将她在床榻上安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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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即轉身,頭也不回向外走了。
她只覺周身一涼,他溫熱的懷抱遠去,再擡頭,便只見他的背影。
一眨眼,過了轉角,便連背影也不見。
她久久望着,一會兒,輕笑出聲。
夜色沉沉。
……
兮月知道自己又做夢了。
夢裏的宮殿是一座孤島。
殿外陽光普照,厮殺聲震耳欲聾,殿內門窗緊閉空空蕩蕩,靜谧像是能吞天滅日的饕餮,她只能聽得到持續不停的耳鳴。
腹部的痛變鈍了,像是內髒被持續不斷地擊打。
她有些睜不開眼。
好不容易認出來眼前猙獰的面目,夢外的記憶鑽空注入意料之中的恍然。
原來是德妃姐姐啊。
她記憶裏的德妃姐姐一直都是美的,端莊的,這是她見過姐姐最醜的時候了吧。
怎麽一直在朝她吼,聲音那麽嘶啞了也不停。
“兮月你活該!哈哈哈活該你輕信我!你不知道吧,我一直都在給你下藥,我把你的補藥裏加了紅花!哈哈哈從我知道你有孕那天起,我就一點一點地給你下!”
這聲音混亂、猙獰,一層層裹着萬鈞之勢壓下來。
身下的血好像漫到了空氣中,黏密濃稠,擠壓着她的呼吸。
接着的是靠耳低聲密語,如尖刀刺入心髒,一刀一刀,四分五裂。
“你可太蠢了呀,誰讓你天天往我宮裏跑呢,身體不舒服都要來找我,不然我哪有機會啊,陛下把你保護得那麽好。”
她辨得出,這聲音咬牙切齒,恨她入骨。
兮月害怕極了,一瞬間姐姐的面目甚至比身體的疼痛可怕一萬倍。
一字一句像張牙舞爪的惡魔嘶吼着朝她擠壓而來,她喘不過氣,卻還掙紮着要往姐姐那兒爬。
一直在哭,聲音從喉嚨裏溢出來,哀求一般,“好痛啊……姐姐,你在說什麽啊。”
德妃突然笑了,暗啞的聲音像锉刀磨骨,“好妹妹,痛就對了,姐姐就是要你痛。你升位份的時候,和陛下享受的時候,和我講你的開心的時候,我都這麽痛,我還整日整夜想你給我說的話,想你的模樣,無時無刻都恨不能把你從高高在上的位子上扯下來!”
兮月抽搐着,不知是痛的,還是受不了這些話。
只是血淋淋的手死死抓着德妃的衣擺。
德妃頭高高昂起,斜眼往下鄙着她,拎着裙擺狠狠一扯,後退半步。
“別拿你肮髒的手碰我。”
寂靜升騰,盤旋,撕咬。
她突然又捏出笑臉,像鬼怪重新找回了端莊的皮,慢吞吞行了個标準的禮。
“妾給貴妃娘子請安了,祝貴妃娘子日日順心,身體安康。”
那笑容漸漸生長、擴大,最後忍不住湧出聲來,仰天大笑。
渾身的力氣都在供養這瘋癫的笑,桌面擺臺上各式各樣的名貴瓷器叮叮當當被掃下來,為這笑聲奏樂伴舞。
窗外忽遠忽近的厮殺聲,狂風略過草木聲,都在因此狂歡。
德妃如此爽快,那些沉在心裏的石頭此時此刻被她盡數甩了出來。
“哈哈哈兮貴妃您看啊,陛下賜您的器物都碎了啊……哈哈我告訴你,我從來不稀罕你把陛下給你的東西拿給我,從來不稀罕!你看你看……都碎了,現在都碎了!哈哈哈哈哈……”
那笑聲繞過心間,繞過屋梁,籠罩着飛雲殿,嚴絲合縫。
聲音那麽大,好像天空都能聽到,太陽也能聽到。
可兮月伏在地上,身體精神的苦痛伴耳邊張狂的笑語都在漸漸朦胧,飄飄蕩蕩。
偏偏腦海不聽話。
不合時宜地想起,那麽多次生病時,德妃姐姐坐在床前哄她吃藥,揉她的頭發,安慰她很快就能好起來。
有宮人害她時,姐姐第一個沖在前面,想方設法替她讨回公道。
誤會陛下去其它妃子的宮中過夜時,姐姐罵一直哭的她不争氣,為了個破男人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
什麽時候變的呢。
什麽時候變得呢……
兮月自嘲地扯扯唇角,眼中一片空茫。
多諷刺啊,現在了,她連她什麽時候變的都不知道。
兮月仰頭,德妃姐姐笑得前仰後合,她看着有些晃晃蕩蕩,帶着殘影。
聲音都失了真,好似她沉在水裏,在聽岸上的人講話。
笑聲漸漸沒了,德妃一步一步走過來,鞋尖差一點兒就碾上兮月的臉。
她端端正正立好,聲音尖得好似唱戲。
“那這就不打擾貴妃娘子了,妾先行告退。”
恭恭敬敬,行了個全禮。
……
兮月趴在血泊裏,一動不動。
宮殿大門長長一聲“吱呀”,像瀕死的哀鳴,熾熱陽光短暫光顧了一瞬,又被關在門外。
門內,塵埃都漸漸沉下來,被壓在墳墓裏,無處可逃,無處可去。
……
晨光灑滿大地,初夏的天尚且溫柔,容清涼的風攜着花香吹來。
與初春全然不同的氣息溜進內殿,幫這個身上身下全被冷汗浸濕、戰栗着近乎抽搐的人,把夢魇的裂隙撬得更大一些。
極漫長的掙紮後,好容易清明一些,她已癱在床上,連戰栗也不能了。
神思朦胧間,兮月蓄了好一會兒力氣,才支得動手與胳膊,艱難地往身子底下挪。
用力的那半邊抖得不成樣子。
她摸索着感受了好久,才恍惚知道所觸及的不是血的粘膩。
于是又用另一只手去摸枕邊的鈴,那麽近,可好容易響了,她眼睛都微微上翻,眼前全是花白,耳鳴聲之大,讓她連響聲的一絲一毫都聽不見。
手無力地松開,短暫時間裏,她五感盡失。
聽不見看不到一衆宮婢湧了進來,感受不到自己被星蘭星彤合力扶起,穿上繡鞋。
不知道自己被架着往軟榻挪動時,腿受不住力,一直在顫。
坐在塌邊,她只能癱在星蘭懷裏。半阖的眼一直在顫,縫隙裏露出的部分只有眼白。
直到宮婢熟練地更換好濕透的床單被褥,直到她被服侍着擦拭好身子,盥洗完畢。
才隐約能看到眼前的東西。
只是愈來愈躁動缥缈。
更清晰的,是時不時閃回的,滿眼的腥紅,與尖銳的笑聲。
她不敢讓視線實實在在定在一個地方,不然連空間都會蠕動。
眼睛緩慢地眨,她近乎用所有氣力去控制讓一次次閉上的眼皮撐起,強迫自己清醒。
她再受不起一場光怪陸離的煉獄。
神思怔怔的,像被罩在一個嚴嚴實實的罩子裏。
想哭,也哭不出來。
鈍鈍地,掙紮地想,怎麽,怎麽就這樣了呢。
明明,她昨日,還好好地與陛下說笑呢。
怎麽總是一夢魇,就這樣了呢。
要是……要是沒有噩夢該多好啊……
兮月呼吸斷斷續續撒在星蘭耳邊。
微弱、沙啞,“前些日子……卧床不起,倒是,能睡個好覺。”
星蘭攏起娘子鬓邊又被汗濕的發,眼中閃着淚花,聲音卻笑着,“前些日子那是昏睡,現在娘子身子好些了,才做夢呢。”
這話模模糊糊落在兮月耳朵裏。
她沒有應答。
每每夜裏,虛弱的身體,止不住的冷汗,回想時她都害怕。
會不會某一天,她就陷在夢裏,再醒不過來了呢?
……
待精神好些,大半日又過去了。
她望着窗外。
“去問問,陛下還有多久回來?”
入骨的疲倦淺淺附着着一字一句。
星彤出去了。
星蘭守在兮月近前。
這些日子,陛下也好,她們這些宮人也好,無時無刻不在想辦法。
可蘇大夫被問再多遍,太醫令來看再多次,也都只道心病還須心藥醫。
是藥三分毒,娘子這樣的身子,任哪個大夫,也不敢再多開藥。
……
臨近傍晚。
兮月眼微微阖着,側靠在軟榻上。
她看到光禿禿的枝丫映在血色泛黑的暗夜天空,交錯盤桓,扭曲旋轉。
轉瞬,又好似是飛雲殿的窗,密密麻麻交疊着,排了一層又一層。
又像守軍與叛軍正在拼殺的劍戟,铿锵的聲音一直一直在響,沒有停歇。
她不耐地皺起眉。
翻了個身,準備起了。
“吵醒你了?”
轉頭,宮禦就在榻邊。
她搖搖頭,努努嘴,依戀地伸手要抱。
聲音軟軟的,“你來得好快呀,我只是讓她們去問問。”
宮禦躬身,抱她坐在懷裏,“娘子親自傳喚,哪敢拖延。”
大手撫上她的臉頰,細細地憐惜地看,“還是睡不好嗎,說是剛睡下不久。”
兮月失笑,“哪有,只是歇歇,沒想着睡。”
她抱住宮禦的腰,枕在他的胸膛上,緊緊貼着她的陛下,“就是想你了,想抱抱你。”
宮禦低頭,以手為梳,仔細整理兮月有些亂的頭發。
“我一直在呢,別怕。”
兮月在他懷裏,忽然就落下淚來。
“嗯嗯,”話語間帶着哽咽的鼻音,“我知道……”
眼淚簌簌落下,“……我知道的。”
“月兒,”手忙腳亂地為她拭淚,“月兒……”
她哭起來,好像是在他的心上落雨。
穩着聲音,“別哭,怎麽了,告訴我可好?”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忍住。
“陛下,”她擡眸,哀傷如雲霧纏繞,嘴唇顫着,“我都不知道,不知道怎麽辦了,明明,明明她都入獄被關起來了,為什麽我還是忘不掉呢……總是噩夢,怎麽都沒辦法。”
她越說越急,緊緊抓着他的手,“我想見的是陛下,我想日日在一起的是陛下,我不想要想起她,我……”
喉嚨忽然哽住,急急喘息兩下,“我……”
她緊緊閉上眼,手抖着撫上胸口,哽咽不能言。
宮禦抱住她,很緊很緊,大手撫上她的背,一下一下從上往下順着。
“別想,月兒,沒辦法就別一直想,我在呢,交給我,我來想,好不好?”
在她背後的手指偶爾輕顫,聲音稍急,語調卻那麽沉穩。
她緊緊攥着他的衣襟,有些發抖。
他的氣息纏繞,她漸漸靜下來。
蹭蹭他的頸脖,小聲,委屈,“你要怎麽想?”
他安撫地貼她的唇,能嘗到她鹹鹹的淚,厮磨。
良久,她的睫毛微微顫着,終于,沉入吻中,眉目舒展。
分開,他大拇指細細摩挲過她紅紅的眼周,認真,“月兒,你想見她嗎?”
“嗯?誰?”她雙眼尚迷蒙。
忽反應過來,眉又要蹙起。
被宮禦摁住眉心。
她擡手捏住他的手,拉下來。
他接着道:
“司将軍所求,留她一條命。”
“月兒,你想見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