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第 4 章

前德妃司應姝,圈禁在诏獄。

司氏是武将世家,世代忠良,司應姝入宮前能力不輸她的哥哥,只是身為女子無法上戰場。

後來,司氏家族主脈一兒一女,哥哥成了宣政皇朝的小司将軍,妹妹是後宮裏的德妃。

出事之後,司應姝的父兄跪在陛下面前,懇求陛下,看在司家平叛的功勞上,留她一條命。

但,從未試圖去見她。

兮月聽說後,怔愣了許久。

直覺一般,她知道,恐怕司應姝籌謀動手之前,就已經料到了如今性命難保、衆叛親離的下場。

入宮三年,一千多個日日夜夜,陪伴她最多的就是德妃,相互扶持走了那麽久,她一度把她視為人生中的第一縷陽光。

有時恨不能報複她以千倍萬倍的苦痛,有時又自暴自棄地罵司應姝就是個損人不利己的蠢人,那一瞬她抛開自己,近乎荒謬地恨鐵不成鋼。

司家上上下下忠于當今帝王,是平叛主力軍。司應姝卻在事态最緊張的那一日趁亂謀害皇嗣,陷司家于不忠不義,她自己呢,也只勉強留得一命罷了。

司應姝,她的德妃姐姐,家世不輸于她,智慧比她更盛,非一般的膽識謀略帶着自己,帶着她,在亂象叢生的宮中生存到了現在,身居高位。

然後,在即将黎明的時候,選擇了與她玉石俱焚。

诏獄陰冷,血腥氣彌漫不散,司應姝在最裏的那一片。

這裏每一個牢房都層層把守,得過了三道門,才能看見鐵欄杆。

而衆多的牢房中,關押有人的,僅有司應姝這一間。

這一間向陽,陽光透過窗戶斜斜射進來,一路金色,成為萬千彩色世界與陰暗牢房的唯一交集,在地上清晰投出欄杆的影子。

司應姝一襲破破舊舊的白色裏衣,背對着門,站在光影的前方,仰頭看着斜上方小小的窗戶。

兮月着一身華麗的貴妃常服,站在牢房外面,身後肅立着錦衣衛統領。

她隔着鐵欄杆望司應姝的背影。

一裏一外。

咫尺之間,兩個世界。

司應姝聽到聲響,好一會兒,才慢慢回頭。

看清了人,恍然道,“是你。”

随即又自顧自笑了笑,“也對,恐怕也只有你了。”

兮月眼神淡漠,“以後便都沒有了。”

眼前這個人,雖為階下囚,卻由內而外透着閑适,甚至可以看得出她自得于自己的如願以償。

兮月并不意外,“你果然對你做的事不後悔。”

司應姝笑彎了眼,滿意颔首,“還是你懂我,我就知道,你那麽了解我,回過頭來仔細想想,就都會懂。”

兮月甚至覺得有些荒謬,“就只是因為我比你位高,比你過得好?”

“其中之一。”

司應姝席地而坐,仰頭看她的模樣少女般嬌俏。

“我有沒有同你說過,我最想做的,是帶兵打仗?”

兮月有些印象。

以前最多聽她隐晦提起,現在是第一次,聽她直接說出口。

她的雙眸瞬間明亮起來,是之前兮月從未見過的歡欣。

她自顧自說,“你知道嗎,及笄之前,父親待哥哥與我并無不同。我們上同樣的課,一起習武,一起讀書,那一本本兵法我幾乎倒背如流,夢裏都是帶兵打了一場又一場的勝仗。

我以為……我以後會如父親一般,是個頂天立地的将軍。”

兮月望着她眼裏的光漸漸被淚水遮住。

“可惜,只是我以為。”

淚眼裏流露宿命般的哀傷。

“後來我懂了。

我與哥哥沒有母親,父親懂得的也只是拿他所經歷的來教育我們。父親盡心盡力,已然竭盡所能,我不怪他。

我只怪自己沒有認命。”

兮月看着司應姝歪頭,那一雙淚眼恨恨盯着她。

“是你,兮月,升為德妃後的每一天,看到你一次,就被提醒一次你與我的不同。

我們明明一起努力的啊,一起在适應這個吃人的後宮啊。

怎麽最後,偏偏是處處比不過我的你,日日過得比我好?”

她幽幽似呓語,沉入自己的世界裏。

“……甚至,你還有了自己的孩子……”

兮月眸光愈來愈冷。

司應姝聲淚俱下,“只有我,只有我,日日不得安眠,夢裏沙場點兵,敵軍将我撕碎、肢解。我多少年沒有拿我的刀劍了,我都拿不動了……”

兮月聽着,只覺諷刺。

說到底,與她又有什麽關系呢。

難道,竟然該是她的孩子,為她司應姝的不滿付出代價?

何人不無辜!

若人人自身苦就是世間最苦,确實也人人不必管他人死活。

兮月轉身就走。

司應姝慌了,連忙叫道,“兮月,兮月,你不是要我的命嗎,你今天來不就是要我命的嗎!”

兮月冷笑一聲,頭都未回,“吾的德妃姐姐早就死了。”

微微側耳,“況且,你不是也沒取我的性命嗎。”

身後的司應姝怔住。

“對了,”兮月輕嗤,“陛下那裏,是司家的兩位将軍以平叛之功跪求,留你一條命。”

……父親?哥哥?

司應姝如受重擊,癱坐在地,目光虛虛落在空中。

良久,她勾起嘴角,笑容像是廢土裏開出糜爛的花,“也好,也好……”

說着,撐着站起,一步一步走到之前站立的位置。仰頭看窗。

可陽光不留情,已經走過一段距離,此時直直照進她的眼。

她被刺激得流了淚,還在固執地看。

太陽,就快西沉了。

兮月進來時,诏獄靜得如死地一般。

出來時,犯人中有些機敏的已經察覺出今日的不同尋常,都一個接一個地哀嚎起來。獄卒厲聲喝止,依然收效甚微。

典獄長跟在後面,聽着這此起彼伏、一路不絕于耳的哭叫,戰戰兢兢,汗流了滿頭,一直拿袖口擦。

兩旁的壁燈照亮路面,雖已洗過,但常年被一層層的人血凝固覆蓋,依舊呈現出粘稠的暗色。

血腥氣濃郁。

兮月腳踩着地,一步一步往前走,像走在空懸于無間煉獄的橋上。

诏獄,非罪大惡極者不能入。

而這些人,早就不知人間模樣。

離奇地,面對面之後,她竟然可以很徹底地,将鐵欄杆後的那個人,與自己的德妃姐姐區分開來。

兮月踏入陽光。

“娘子。”星彤就守在诏獄外門處,見到兮月,趕忙迎上去。

兮月示意星彤把荷包遞過去,回頭,面向典獄長。

笑着感謝,“今日有勞獄長了。”

典獄長如蒙大赦,面上浮現真切的笑容。

“獄長就送到這兒吧,您事物繁忙,獄中可不能出岔子了。”

“是,是,”典獄長躬身,“那……微臣就不送娘子了。”

兮月颔首,向外走去。

星彤落後一步,緊跟在後。

沒想到,出了院門,司大将軍就候在那兒。

兮月腳步頓住。

記得上次見時,司大将軍還是一頭黑發,現下鬓邊都有些斑白了,被夕陽染成金色,格外顯眼。

他遙遙行禮。

兮月權衡了下,還是按下想徑直離開的念頭,主動迎過去。

走進,才發現他不止驟生華發,面容都憔悴許多,險些看不出他是個武藝高強、鎮守邊關的大将軍。

兮月虛扶了一把,“大将軍不必多禮。”

司大将軍微微立直,擡頭欲言,卻是欲言又止。

兮月看着他,心道,司大将軍戎馬半生,怕是頭一次陷入這樣前後兩難的境地吧,還是因自己最疼愛的女兒。

“大将軍。”

司大将軍擡頭,殷殷切切看着她。

這一眼,兮月只看到懇求,卑微得讓人全然無法想象那傳說中虎目怒睛,連狄戎都能吓跑的模樣。

仿佛他也只是一個普通的為兒女操勞、還債的老父親罷了。

兮月以此來說服自己。

于是開口,“大将軍放心,诏獄只是關押,不會有人對她用刑的。至于陛下那裏……”

她勾了勾嘴角,寬慰他:“陛下既已應了将軍,一言九鼎,便不會因此苛待将軍府,一切同以往一樣,不會有變。”

“況且公事上,将軍了解陛下為人較吾更勝,也請将軍相信自己的判斷。”

司大将軍聞言鄭重道:“臣自是相信陛下的,此事臣只覺愧對陛下,也愧對娘子。”

苦笑一聲,“臣來此處,只是想自娘子處知道些臣那罪女的消息,也是想……親自向娘子請罪。”

說着,便緩緩躬下身軀。

這樣瞧着,讓人自然而然便生出了嘆英雄遲暮的惋惜。

于是兮月的聲音被顯得有些冷淡,“将軍不必如此,此事只在吾與司應姝之間,與将軍無關。”

她退後一步。

星彤到司大将軍身旁,客氣示意,“将軍請回吧。”

“将軍保重。”

言罷,兮月便徑直走向車辇。

到了地方,兮月車簾拉了一半,手頓住。

她看着車辇裏的人,微微睜大眼。

“陛下怎的在這兒?”

宮禦握住她搭在車邊的手,微一用力,便把兮月拉了上來。

幕簾晃了晃便落下,裏外分割為兩個世界。

兮月被拉着坐在宮禦懷裏,宮禦緊緊抱着她,歪頭埋進她的頸脖,對那珍珠軟玉般的耳垂輕咬摩挲。

惹了貴妃脖頸耳邊一片豔紅。

“來接貴妃。要不是看見司大将軍,我便進去迎你了。”

一邊說,一邊熟門熟路握住兮月的手。

“裏面冷嗎,該讓你多穿些的。”

兮月把手掙出來。

“不冷。”歪頭哼一聲,“說得好聽,真想去,區區一個司大将軍,還能擋住陛下不成?”

宮禦低低笑了起來,兮月聽得人酥酥麻麻的,面上都染了薄紅。

“娘子開恩。辛苦娘子了,替吾擋了擋。”

兮月習慣性卸了力氣,窩進宮禦懷裏。

“算了。司家……也算受害者吧。”兮月垂眸。

“別這麽說,”宮禦摩挲着她的頭發,她看不見的地方,他的眼神幽邃、冰冷。

聲音卻如常,入骨的冷意只透出絲毫,“司家培養出了個好女兒,如今,只是權宜之計罷了。”

兮月注意力卻在頭發上。

想了想,懶得動,也任他摸了,反正亂了就讓他想辦法。

到了地方,步辇停了,兮月擡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宮禦疑惑地低頭看她。

兮月理直氣壯瞪回去,命令都顯得嬌憨,“不想走了,你抱我。”

宮禦沒忍住,俯身親了一口,抱着她起身。

兮月被偷襲了個猝不及防,一張臉全紅了,趕緊把臉埋進他頸邊。

咬牙切齒,“偷襲怪。”

狠狠錘了他一下。

宮禦懷裏抱着心尖兒上的貴妃一路往裏,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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