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
第 10 章
入夜,宮中寂靜下來。
禦書房裏,宮禦撐着頭望窗外的月亮,案前空空蕩蕩。
今日事今日畢,批好的折子已被拿走整理,明早之前,就會回到大臣們的案上。
還有些是故意壓下來的,盡是些該處理又不好立刻處理的。分好類堆在一旁。
宮禦回過頭,示意應宿拿來最上面的那一本。
他沒有打開,側過身讓它正面迎上燭光,只端詳着上面的刺繡。
不同類的奏章有不同的制式,都同樣精美。
眼前不由浮現去歲的場景,日落後他得處理政務,她舍不得,他把她悄悄帶來禦書房。
談話間她把同樣的一本奏章扔在桌上,還皺着眉嫌棄,“你要看你看,給我做什麽。”
粉面雪腮,帶着肆意的嬌嗔。
他說了什麽。她翻了個白眼,蹦蹦跳跳坐回了不遠處的榻上,“誰稀罕看那樣拗口的折子……若定要我說些什麽,那……那這奏章上就不該整什麽刺繡,這麽繁瑣的東西你用便罷了,還分發給臣下,一天就需求這麽多,樣式複雜,得耗多少人力。”
搖頭晃腦,樂得堵他的話,生動極了。
當時那個角度他從未想過,也頗為認同,只是大事未定,實不好為細枝末節多生枝節。
他應時說着以後,但并未放在心上。
她也不在意,笑得沒心沒肺,打打鬧鬧黏在他身邊。
他想,現在,應就是那時說的以後了。
他收攏大權,前朝後宮都重新恢複平靜,井然有序。
她總有些奇奇怪怪的主意,很多事,他都好奇她的想法。
可……
他想起晌午時她蒼白的面容,抱他時無力跌落的手。
這幾個月,她不好時用膳他要一點一點喂她,她努力吃一會兒,就得休息,胃口也不好,她流淚忍着惡心,忍得青筋都浮起。
又想起剛開始時她不習慣,總是摸着小腹發呆。
又不想被他發現,于是看到他,就偷偷把手拿下來,對他笑笑。
笑意從眼睛裏滲出來。
無論怎樣的境地裏,她對他的笑從來都是真心的。
想到這兒,宮禦笑了一聲,眼眶泛紅。
……
從禦書房到飛雲殿,兩盞宮燈由小太監提着在前引路,一會兒便到了。
兮月睡到現在一直沒醒,他悄悄進來時,檐外宮燈被風吹動,繁複的窗格花紋晃悠悠映在她臉上。
額間睡得發了些汗,擦拭時入手一片冰涼。
他頓住,額頭貼着額頭試她的體溫。
末了抱着她挪到拔步床。
夏日裏她的體溫總偏涼,以前嫌他是個火爐熱得慌,現在不了,再熱,她的手腳也總是冰涼的。
兮月毫無意識,頭軟軟歪向一旁,他托着輕輕擺在軟枕正中心。躺下側過身抱着她睡。
夜裏安靜,飛雲殿尤其是,聽着她近在咫尺的呼吸聲,他才感到安心。
……
第二日他要走時她還沒醒,他忽然一陣心慌,輕拍着喚她。
幸好,她軟軟糯糯地應了聲。眼皮顫了顫沒睜開,“幾時了呀?”
宮禦心落回了肚子裏,彎下腰唇貼着她的臉頰,“不到辰時,你再多睡會兒。”
她迷糊地嗯了聲,唇稍稍撅着,不動了。
宮禦又貼了貼她的唇,才起身走了。
天亮得很早,太陽升高一些時,星蘭使着婢女将屋間的簾子也輕輕拉上,怕強光擾了娘子的覺。
兮月醒來,昨日的不适竟全然消失了。
她驚訝地睜大眼睛,蘇守哲把脈時她殷殷地看着,看得蘇大夫最後無奈收回手。
“娘子不必緊張,您身子較之前好許多了,再調養些時日,便可與常人一樣。昨日您頭疼,也就是疼了些,并無什麽大礙。”
蘇大夫說話一向比太醫院裏的人直接大膽。
兮月聽了,卻被這樣的話結結實實安慰到了。
星蘭送蘇大夫出去,兮月邊笑邊落下淚來。
像是噩夢初醒。
可星蘭尤其在意蘇大夫的“直”,她在聽醫囑時就面色不對了,什麽叫“也就是疼了些”,說得倒輕巧。
于是在送蘇大夫出去時皮笑肉不笑地提醒了句,“蘇大夫到底進了宮,在宮裏,說話還是多斟酌的好。娘子性子好,就是怕您得罪了其他貴人。”
蘇守哲露出詫異的神色,很快對星蘭笑了笑,“星蘭姑娘不必擔憂,蘇某也只會為陛下和娘子效力。”
星蘭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轉頭就對兮月告狀。
兮月:“說不準蘇大夫都沒聽出來你在陰陽怪氣,人家覺得你在關心他呢。”
“什麽陰陽怪氣啊,”星蘭道,“我給娘子出氣,娘子還取笑我。”
兮月笑了,“蘇大夫人是有些古板率直,可他醫術好啊。”
星蘭哼了聲,“也就看他醫術好,不然這事兒可沒那麽容易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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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精神些,兮月往院子裏轉圈散步,星蘭緊緊跟在後面,手随時打算伸出扶住她。
沒兩圈兮月就累了,星蘭扶她坐在石凳上。
兮月輕摁着胸口,平複呼吸。
輕嘆:“到底不若從前。”
“娘子多堅持一段時日,便能同從前一樣了。”星蘭道。
如今娘子還能有精力出來散步,已是她之前想也不敢想的了。
休息得差不多了,兮月被星蘭扶着,撐着又走了幾圈,回屋時腿都不怎麽能擡得起來。
躺在榻上,侍女把兮月渾身上下都按了一遍,尤其是雙腿和腰臀。
按得兮月蹙眉直喘,條件反射地顫栗抽動。
好容易按完了,兮月香汗淋漓,兩坨紅暈飛上臉頰。
侍女怕着了涼,給她籠上一衾薄被。
半夢半醒到了晌午,兮月懶懶地不想起,唇上忽然被壓上溫軟的觸感,她驚得一下睜開眼。
宮禦笑着撫摸她的發,“貴妃娘子,該用膳了。”
兮月看着他對她的笑,昨日的事忽然湧上心頭,一下紅了眼。
她往上撲了下,緊緊抱住他,宮禦一手撐住榻,一手襯到兮月身子底下輕輕一攏,就把她牢牢撈到了懷裏。
變了個舒服的姿勢,他坐在榻沿兒,把她抱在腿上。
她一直緊緊抱着他的脖子,淚珠成串兒往下落,想說卻說不出什麽。
想起昨日裏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眸子,後知後覺心疼得無以複加。
她淚止不住,還要扒着去看他的眼睛裏還有沒有血絲。
他抹她的淚都來不及,“怎麽了,做噩夢了?還是頭又疼了?”
她看他這麽着急,卻是又笑了,邊哭邊笑,“沒有,我今兒可舒服了……”
她抱着他的脖子,像個孩子一樣胡亂蹭。
宮禦放松下來,拍拍她的背,“那怎麽了,再哭就要成小花貓了。”
兮月不動了,悶悶的聲音從他懷裏傳來:“……陛下,我昨日讓你那麽擔心,是我不對。”
她默默流淚。
“那我今日讓你哭,也是我不對。”他捧着她的臉。
“月兒,”宮禦嘆了口氣,“你不能一有什麽事,就往回縮,不讓我和你一同分擔。”
“我哪有啊,很多事我不是總煩你嘛。就是……就是,想讓你晚知道那麽一小會兒。”
她伸出手比劃出一點兒距離,眼還帶淚,可憐兮兮瞅着他。
宮禦都要氣笑了,“有區別嗎?”
索性攤牌,“你不讓人與我說,難不成就真無人禀報?”
兮月眨巴眨巴眼睛:“哦。”
“你都知道……”宮禦給了她一個腦瓜崩兒。
兮月捂着頭,“你個壞人……”
她吸了吸鼻子,尾音哭腔又濃了。
“我,我昨日就是太疼,太疼了……”
回想起來,她是真的忍不住眼淚。
“這麽久,這個破身子就只會給你添麻煩,我都讨厭……”
宮禦霎時斂眉肅容:“你在胡說些什麽!”
兮月聲音弱了下來,“就昨日……就只昨日讨厭。”
宮禦沒說話。
只是他給她擦眼淚,抱住她,近乎一字一頓,“月兒,你讨厭我也不要讨厭你自己,好不好,是我沒保護好你。”
言語間那麽沉痛,第一次聽他這麽沉痛。
兮月愣住了,手足無措,“你,你別這麽說,陛下,我們都不要讨厭,誰都不要讨厭。你別這樣,我受不了你這樣……”
“對不起,對不起,我以後再也不這樣想了……好不好陛下。”
宮禦盯着她,眸中情緒翻湧,像暗夜下的熔岩。
“那你要記住,也要做到。你得把你自己看得比我還重,知道嗎?”
兮月愣愣地點頭。
看得比他還重啊……
沉甸甸的感動湧上心頭,淚是止不住了,她越哭越兇。
自暴自棄時沒多大感受,可他這麽說,酸澀後知後覺全湧了上來。
她像個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好不容易回了家,撲在他懷裏,近乎號啕大哭。
他總是這樣,渴望她驕縱,見不得她一點兒難受委屈。
平複下來,她抽抽嗒嗒:“我記住了,再也不會那樣說了。”
雙手抱住他,用盡全力地抱住他,悶悶地,緩緩地:“我好喜歡你啊陛下……”
一字一句像自靈魂湧出,像将心從胸口裏挖給他看。
“吾亦然。”
宮禦鄭重回應。
神情堅定得如登基那日,手指三尺之上,于奉先殿中對着列祖列宗宣誓,宣龍椅之上,不負山河。
她比山河更重。
忽而笑了,“先起來可好?你看看,我得把我這水漫金山的衣裳給換了,再來陪貴妃娘子用膳。”
她破涕而笑,笑着笑着像條魚一樣往他懷裏一鑽,“那我今天也要你喂我。”
仰頭看着他的眸子亮晶晶的。
宮禦刮了下她的鼻子,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