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
第 12 章
兮月知道如今和以往不一樣了,她與她父親的地位徹底颠倒,她不再是那個只能任由他随意捏扁搓圓的女兒了。
可他變得這麽徹底,把面子裏子親自踩在腳下盼她感念莫須有的父女之情,只因為她成了陛下的心愛之人,或許能在他官途命運的背後推上一把。
何其有幸啊,能親自體會到丞相大人最極端的兩副面孔。
她覺得可笑,覺得荒唐,覺得悲哀。
她慢慢坐回搖椅上,“蘭兒,我之前說要做什麽來着?”
“娘子,您說要去書房練字。”
薄毯蓋回腿上,宮女小心翼翼為她奉上一盞茶。
兮月沒接。
星蘭接過來,喂給她喝。
兮月自嘲地笑了下。
“練不成了,你把那本要臨的游記拿過來,讀給我聽吧。”
星蘭應下,去了書房。
星蘭的聲音很輕很緩地響起,講述着那些她從來不曾見過的名山大川。
她低頭,手在裏面輕輕把薄毯拉開一角。半個手掌露出來。
濕潤的,蒼白的,與死人的手掌比,只是不泛着青色。哦,死人的手掌還不會顫抖。
“直下者不可以丈數計,搗珠崩玉,飛沫反湧,如煙霧騰空,勢甚雄厲;所謂……”(引自《徐霞記》)
瀑布,她曾在畫裏見到過,從那麽高的山上飛流直下,壯觀宏偉。
最初,是在父親的書房裏。
她第一次去,第一次看見那樣的畫,看得久了一些,父親就突然間暴跳如雷。她毫無防備,剎那間像是被什麽千鈞之物重重錘在地上。
唾沫星子帶着污言穢語直沖而來,她不明白為什麽,跪在地上渾身發抖。
很多次很多次,唯一的尊嚴,就只有沉默。
她屈膝、磕頭、被禁閉、被鞭撻,她都一個一個地受了。她不反駁也不承認,只是沉默。
搖椅晃啊晃、晃啊晃,恍惚間晃的不是搖椅,是整個天地。
兮月低低咳了兩聲。
“娘子……”
擡眼,星蘭跪在她面前,按着搖椅不再動。
她的表情太緊張嚴肅,兮月游離離般地不明白這是為何。
很快兮月的眼神越過她,看向日光照耀裏的遠方。
一瞬覺得自己像是個寄生在陛下身上的菟絲花,陛下離開的時候,她期盼他能在她枯萎之前趕回來。
“娘子,陛下快回來了。奴婢叫蘇大夫來再給您把把脈好嗎?”
“不是每日晚膳後嗎?”
星蘭近乎祈求地看着她。
兮月笑了,蒼白羸弱,“蘭兒擔心,那就去叫吧。”
只是不巧,宮禦今日事少,來飛雲殿比往日早,正好看到星蘭領着蘇守哲要往主殿去。
還不到請脈的時辰……
一剎,宮禦只覺腦袋“嗡”地一聲,仿佛她又渾身浴血躺在他面前,他拼盡全力也擋不住狂風要将她吹滅。
是她哪兒又不好了嗎?
什麽儀态都顧不上了,他飛步往前,只顧着要立刻見到她。
幾息前,搖椅上。
兮月本不願閉眼的,她今日最想的就是能做那個第一眼看到他走進宮門的人。
只是時間久了,眼皮自個兒也累了,她沒撐住,想着星蘭回來會叫她的。
于是不由自主便阖上了。
直到被宮禦劇烈的動作抱進懷裏。
宮禦無法形容那種感受,好像一切都遠去了。
他只看得到她滿頭滿臉的冷汗,只感受得到她身體都是涼的。
他抱着她,炎炎夏日裏,像抱着一捧潮濕的冰雪。
殿內外的衆多宮女太監,包括門口的星蘭蘇守哲,都被宮禦駭人的氣勢鎮在原地。
沒人敢動,沒人敢出聲,沒人敢看。
一個大權在握主宰國家的皇帝,天子一怒浮屍千裏,從來不是說笑。
直到一只瘦弱蒼白的手臂伸出來,環上他的脖子。
兮月昳麗蒼白的面容露出了些。她還有些迷糊,嬌嬌柔柔的聲音略微含糊,“陛下,要用膳了嗎?”
霎那,冰封的時空解凍,每個人又可以感受到日光的溫暖,微風的吹拂。
有當差不久的小宮女吓得癱軟在地,被無聲無息扶了下去。
“你怎麽……”兮月看清了他的表情,像被人潑了一盆冷水,一下子清醒過來。
“陛下,我沒事的,我自己知道,就是月事快來了,這幾個月總是這樣……”
宮禦一言不發,抱着她去了裏間。星蘭引着蘇大夫跟上。
“……也請了蘇大夫過來,就是,”兮月聲音低了下去,他看她的眼神可太讓人心虛了,“就是沒想到你今日這麽早。”
兮月頭也低了下去。
她想說對不起,又覺得說了他更生氣,就閉嘴了。
蘇守哲把了脈,她的身體确實是因月事,這本就沒什麽快的辦法,只能溫補着慢慢調養。
外邊在備膳,裏面人都退了出去。
宮禦幹燥熾熱的大手握住她一雙纖細柔弱的小手,聲音粗粝沙啞,“因為月事?”
低頭看她的眼神,稱得上壓抑可怖。
兮月卻只顧看他的大手,那裏面有自己的兩只手,像被捆住一樣。
不由又往他懷裏擠擠,她好想抱他哦,想兩只手環住他的腰,很緊很緊。
那只大手收緊了些,握得她的小手有些痛。
“體寒是因為月事,”壓抑着,風雨欲來,“那手呢,兮月,你不知道你的手一直在抖嗎?”
他把手攤開,擡着它們停在她眼前。她第一次這麽近這麽仔細地看自己的手。
很白很細,纖纖玉手。
兮月心裏笑了下自己,哪有這麽自己誇自己的。
一直在抖,只有這一雙手,一直不自主地抖。
布滿冷汗,他捂了,也沒暖一分。
兮月真的笑了下,只是比哭還難看。
可她哭不出來。她覺得只一瞬,她就成了一個空心人,想流淚,都只有幹涸的酸澀刺痛。
就像過去,最痛苦的時候她在心裏能把丞相大人千刀萬剮,可第二日見了面,她心甘情願匍匐在地感恩戴德。
掏空自己的骨血挨罵挨罰。
那時她也哭不出來。
可能一開始哭得太多,流幹了淚,也可能痛到極致,便不會流淚了。
她總是想,她怎麽不脆弱一點,一開始就熬不過去早早解脫呢。
怎麽不幹脆對自己狠毒一些,逼着自己不擇手段像狗一樣迎合着,從他那兒得到自己想要的。
可她一樣兒也沒做到。
最後不上不下,被父親折磨,也被她自己折磨。
她笑容真了一些,把雙手拿回來。
很誠實地回答他:“是因為想起以前的事,有些控制不住。”
這個毛病不是第一次,只是很久沒出現了。
一開始,是十歲出頭吧,父親突然決定要每日都親自教導她的時候。
父親“教導”人的話術是她見過最厲害的,可以次次精準戳在她最在乎最敏感的點,各種方式,反反複複,毫無規律。
借此重複灌輸他想要給予的思想。
父親的語氣,是真心真意為她好的語氣,是望女成鳳的語氣,是好意被辜負了失望透頂的語氣。
不是說因為她做了什麽錯事,而是只要是她做的事,只要父親想,就可以是錯的。
更別提,她真的做錯的時候了。
她被說怕了,也被罰怕了。
而後突然一天開始,她一聽見父親的聲音就不自主發抖。她記不清具體是哪一天了。
怎麽好的呢。
父親讓她日夜都跟着他,聽他的聲音。
再後來,只要被他發現了,就是更嚴厲恐怖的“教育”和懲罰。
于是只能,只敢偷偷在人後。可就算背着人,她也要想盡辦法藏起來。
丞相府沒有安全的地方。
于是,真的很神奇,當着父親的面時,她再也沒有犯過了。
……
哦,這樣應該也算不上好了,只是沒人發現了。
宮禦抱她在身前,雙手從後面繞過來,繞到她身前,與她十指相扣。兩人的手放在她腿上,她還在抖。
她的表情一定很不好吧,兮月想。
要不然,陛下那麽生氣,一副要追究到底的樣子,怎麽看了她的神情,那股勁兒一下就散了呢。
宮禦沒讓她離開,這個姿勢一直到了餐桌前,他很耐心地喂她吃飯,不假于他人。也不讓她自己吃。
兮月只需要被帶着,讓做什麽就做什麽,她不用思考,她身處于最安全的地方。
雖然她的手已經不怎麽抖了。
她漸漸開心了起來,追逐着他的動作,他的神情,身心都緊密貼在他身上。
膳後的晚上,他按照計劃要帶她去摘星樓——今日早些回來,他本想給她一個驚喜的。
她被打扮得暖暖和和的,最後還罩上了鬥篷擋風。
兮月笑得開心極了,原地轉了個圈讓他看她大大的裙,轉到了他懷裏,他笑着怪她調皮。
只是轉了一圈,她眼前發白,要緩好長時間。
到了地方,他背着她,一步一步上了摘星樓。
樓很高很高,也有些陡,可他走得穩極了,到了頂都不怎麽喘。
“陛下,你可太厲害了。”兮月貼近他的耳朵,調笑,“身體倍兒棒!”
宮禦把她放下來,牽着她的手,到榻前,坐下時她在前他在後,他拉她靠在他懷裏。
自然而然,漫天的繁星映入眼簾。
很亮很亮,像閃光的寶石。
極致的美麗,宛若神話傳說裏的天河,天然就有引人落淚的魅力。
按傳說裏的故事,她和他在意的血脈親人都已化作繁星歸于蒼穹。
她于是也向傳說許願,希望無論他們相互間能否遇見,都可以徹底抛卻人世苦,只品天上樂。
一瞬轉念,又希望他們一定要遇見彼此,她的皇兒還那麽小,如果小娘在,就一定可以好好照顧。
小娘……
思緒胡亂游離,她想到了父親信紙上的最後一段。
她小娘的墳……
她急急轉過頭,“陛下,我小娘的墓還在丞相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