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章

第 30 章

兮月專挑了一個天氣晴好的日子,萬裏無雲,無風無雨,太陽暖洋洋灑下光輝。

畢竟是出門,她裏頭穿了襖,外罩着灰鼠毛的鬥篷,手爐藏進暖袖,隐隐露出的殷紅毛領是全身上下唯一的亮色。

星蘭在門口住了腳步,忐忑不安,最後勸着,“娘子,要不還是知會陛下一聲吧。”

兮月沒回答,只說:“蘭兒好好呆着,我們至多一個時辰便回來了。”

星蘭欲言又止,兮月已轉身出發。

她只好對着自家娘子的背影,蹲身恭送。

星彤落後一步在兮月身後,其餘人等在門口。

上了步辇,擡起往前,星彤行在側邊,後面跟着浩浩蕩蕩一群人。

皇後居于承乾宮,距皇帝的禦書房甚遠,自然離飛雲殿也遠。

行了許久。深秋時節,枯枝落葉,比上次出門更添了幾分荒涼。

宮道大大小小如出一轍,景又寥落,似乎朱紅的宮牆都失了幾分色彩。最後只好百無聊賴地發着呆。

承乾宮宮門外一切如常,踏進門檻,分明與從前并無不同,可就是能讓人一下感到死氣沉沉,随意一眼看到的宮女太監都似機栝木偶,手裏做着活兒,面上只有麻木。

貴妃駕到,一開始沒一個人反應過來。直到快入內殿,一個個兒的才跪下行禮,可人人沉默,最多聽得到膝蓋碰到地面的聲音。

這時,皇後身邊的姑姑方迎出來,滿面堆笑,“娘子可是來了,我們殿下盼了好久,娘子裏邊兒請。”

兮月颔首,跟着她入內。

承乾宮與飛雲殿不同,房梁高,布局宏大,更為莊嚴肅穆。皇後也沒有多添什麽裝飾,一應都是标準遵循舊例的制式。

皇後在最裏的暖閣,小小一間屋,一張榻,就立在榻邊等着。

兮月在門口定住,上下打量,一言不發。

一裏一外。

一人穿着破舊的皇後常服,上繡着鳳翔九天,可惜袖口衣角被洗得發白,原本的鮮亮也變得灰撲撲的。

一人正被侍女小心侍奉解開狐裘鬥篷,露出裏頭嶄新的毛領錦襖,随意将手中毛絨暖袖遞出,顯露的金絲手爐花樣繁複精致,罩了層與鬥篷同樣材質的套子。

一樣一樣,盡是有市無價只獻天子的貢品。

皇後笑了,擡手,“貴妃來了,請坐。”

兮月睨了眼那榻上的座兒,只鋪了一層布墊子。

星彤見狀瞬間了然,一個眼神,與飛雲殿中同樣的狐皮軟墊就到了她手裏,上前一步,仔細鋪好。

兮月這才動了,款款坐下。

皇後表情有一瞬僵住,轉瞬即逝。兮月沒看到,也不在意。

甚至懶得寒暄,“皇後殿下叫我來,是有什麽事嗎?”

皇後手攥得死緊,幾息後驟然松開,沒說話,擡頭看了看門口。

兮月沒順着皇後的眼神看過去,她自然知道,除了星彤伴她身側,還有門口守着的一應随從。烏壓壓的,怕是皇後宮中從沒這麽“熱鬧”過。

她随意道:“殿下見諒,陛下不放心我,出門必須得随身帶這些人,我不過一個小小貴妃,哪敢支他們出去呢。”

皇後聞言,連表面勉強維持的最後一絲笑意也沒了,面色沉下來,“貴妃這是何意,既來了,又何必如此?”

兮月不接她的話,“殿下可有事,許久不見您,如今瞧也瞧過了,安也請了,若無事,妾就告退了。”

明明謙卑的“妾”字,偏滿是漫不經心的倨傲。

皇後深吸口氣,咬牙,腮幫子都在抖。

自母家謀反被誅九族,她一次門都沒出,就是不想遭受這般羞辱。

兮月不為所動。

空氣靜默。

等了一會兒,沒了耐心,直接起身就走。

有侍女落後些将墊子收起來。

娘子既起身,就不會再坐。

皇後石塑一般僵在原地,身上似有千斤重,怎麽也站不起來。

望着兮月的背影,看她真的直直往外走,一下子氣得臉通紅,渾身都在抖。

一旁的姑姑焦急催促。

“你給吾站住!”皇後猛地站起,嘶吼命令,面容猙獰得不成人樣兒。

兮月真的停了,回頭,一衆随從迅速往兩邊讓開。

她笑語柔聲,“皇後是在命令妾嗎?殿下要想清楚,我可不會再白跑一趟。”

皇後喉嚨哽住,眼欲滴血。

可到底沒出聲。

她算什麽皇後呢,沒了皇帝給的面子,她幾乎連承乾宮的人都要使喚不動了。

“不,是……”皇後咬牙扭曲着臉開口,“是吾,是我有事要同兮娘子說,煩請娘子等等。”

兮月淡淡挪開眼,轉回了身,對身邊星彤:“她說什麽?我聽不清。”

星彤使人去皇後那兒。

侍女繃着臉面無表情,只對皇後微微低頭,“皇後殿下,我家娘子說聽不清您的話,請您走近些。”

皇後只覺內火要把自己的五髒六腑熬幹了,喉頭一片血腥,若張口,吐出的不是話語,而是身體裏的血肉。

一步一步,似走在刀尖兒上。

離兮月兩步時,停下。

短短一段路,面色一分分灰敗,她一寸一寸把自己踩在腳下,逼着自己謙卑。

聲線是死命壓抑後的平,眼神空洞,“吾有一事欲與貴妃相商,若貴妃答應,吾就将鳳印交給你。”

“鳳印?”兮月挑眉。

此刻才轉身正對皇後,玩味道:“如若不然呢?”

被兮月盯着,皇後瞳孔震顫,驟然微低下頭藏住入骨的恨意。

不發一言。

兮月覺得好笑,“殿下,先說是何事吧。”

皇後兀地擡頭,眸中是熊熊燃燒的渴望,隐隐癫狂。

“吾想要出宮,隐姓埋名做個平民。”

兮月頓感荒謬,直接笑出了聲,“不做皇後,殿下就是該被誅九族之人,您覺得,陛下會允許叛軍有血脈存活嗎?”

“所以吾想要你說服陛下啊,”皇後用那雙極度渴求的眼睛盯着她,“吾一個人成不了氣候的,吾只是想活,生死就在陛下一念之間,只要你幫吾一把。”

兮月面無表情,“皇後還是去求陛下吧。”

皇後竟笑了,“管理六宮事事都需鳳印,吾出不去這宮門,有事尚且都來尋吾印章,他日貴妃在吾的位置,無鳳印可是名不正言不順啊。”

兮月:“你覺得我在意這個?”

嗤笑一聲,轉身就走。

“貴妃?”

皇後在她身後不敢置信。

“貴妃,貴妃!”幾息後反應過來,一路追趕,不顧形象,追得發髻散亂。

最後瘋了一般不成樣子地攔在步辇之前。

兮月悠悠然坐下,垂眸看她。

她嘶吼:“你怎會不在意,你入宮,難道不想當皇後嗎,不想當陛下名正言順的正妻嗎!”

兮月輕笑一聲,昂首,啓唇:“我與陛下兩情相悅,攜手白頭,此生足矣。世人如何看,與我何幹?”

皇後呆住,不可思議地一個勁兒搖頭。

突然,她笑了一聲,緊接着瘋狂大笑起來。

邊笑,邊踉踉跄跄往回走。

兮月不看皇後,整個儀仗中人,無人往皇後處看一眼。

兮月開口,“走吧。”

她将手往暖袖裏塞了塞,緊握着手爐。

往後靠,閉上眼睛,身子随步辇微微晃着。

起了微風,落葉被風吹動,在地上輕顫。

路不過半程,她将手往鬥篷裏藏了藏,抵在腹部,兜帽下的面龐蒼白,微微皺着眉。

到了飛雲殿,兮月被星彤扶下來,半個身子都倚在星彤身上。

未行幾步,倏然被滿懷抱住。

是陛下。

他長長嘆了口氣,又是無奈又是心疼,“你呀……”

兮月沒什麽力氣,扯扯嘴角,“好累啊陛下,我想吃點東西。”

下一刻被打橫抱起,入裏間前,聽到了應宿吩咐傳膳。

抱她坐下,大手代替暖爐捂住,輕揉,“胃疼?”

兮月:“也不疼,只是有些難受。”

宮禦捏她的小臉,“臉都白了,還嘴硬。”

兮月嘟嘴,“那是凍的。”

“誰讓你出去,路上那麽遠,也不知叫個轎子,該!”

兮月扭過頭,控訴地看着他,“什麽啊,哪裏該了!”

頭扭回來,淚花在眼裏打轉。

他從後面撫上她的面容,臉頰輕貼着她厮磨,“真恨不得将你藏起來,養得活蹦亂跳再放出去。”

“金屋藏嬌?”

聲音還略帶哭腔。

宮禦聲音低沉、認真,“怎會是金屋,自是将你藏在心上,日日帶着,時時呵護。”

省的總自個兒跑出去受累。

兮月真去看他的胸口,眼眶還有些紅,目光落下,卻似乎真能透過血肉看到心髒,漸漸出神、癡迷。

他捏住下巴擡起她的臉,輕輕抹去眼角的濕潤,“月兒是不是也想?”

兮月點點頭,擡眸望他的眼。

良久。

“陛下,我不羨慕皇後,也不在乎自己能不能在那個位置,我只想世上只有你我,”她眸中偏執,“比起成為,我更想讓她、讓這個位置消失。”

她甚至嫌棄那位置是被人坐過的,那枚皇後鳳印是被人拿過的。

那個人,還做了幾年他名正言順的正妻。

“會的,”他輕撫她的發,笑起來,“月兒不必理會。”

兮月直直盯着他,“她是陛下正妻,是陛下的皇後,我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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