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章
第 33 章
翌日,宮禦果真“君王不早朝”了一回。
做不來金銮殿上百官皆至卻臨時通知不早朝的事,只好夜半使喚禦前太監跑了一家又一家,挨個兒通知。
早朝的時間空下來,額外多了半日休沐。
不知不覺已是正午,皓日當空。
飛雲殿內溫暖如春,兮月酣睡正濃。
宮禦溫香軟玉在懷,難得醒了卻懶在床榻間,不願起身。
若不是朝政,與她日日沉溺于閨房之中又何妨。
浮生一瞬需盡歡,何不嘗嘗這別有一番滋味的天長地久。
可惜朝政事多,不可一日無君。
于她眉間落下一吻,宮禦輕輕抽身,為她将被角都掖得嚴嚴實實,才下床出去。
殿門外應宿公公急得來回踱步,熬得心焦火燥終于盼得陛下出來,忙上前,語速極快禀了前朝事。
宮禦一面往外走一面聽着。
衆人蹲身行禮直至他出了外頭宮門。
守在殿門前的星蘭起身,悄聲入了殿內。
——陛下不在,娘子身邊總得有人守着。
日頭緩慢西移,前朝幾番唇槍舌劍,後宮的飛雲殿始終寂靜。
傍晚天色陰了,星蘭往兮月床上又多加了幾個湯婆子。
外頭雨将落不落,裏間兮月皺着眉,被自個兒上氣不接下氣地咳醒了。
爬起來捂着胸口,氣息顫抖着飲了滿滿一杯。
喘息着,胸口一片都疼。
聲音沙啞,“何時了?”
星蘭輕輕為她拍背,“将要酉時了。”
“這麽晚了啊……”
昨日荒唐一夜,時間模糊,她都不知自個兒是何時歇的。
果真是,一場大夢,一日浮生了。
幸好一日縱歡,身子的不适遠沒想象中那麽嚴重。
洗漱尚可,用膳……
将醒,實在是沒胃口,挑了幾口勉強填個底兒,就不敢逼着自己再用了。
扶着桌子起身時,右手忽傳來針紮樣的刺痛,她嘶了一聲,險些跌回去。
星蘭迅速扶住她,“娘子怎麽了?”
兮月猶疑地擡起右手,看到手背那兒不知何時破了點兒皮,不明顯,适才扯到才疼了一下。
她沒在意,搖搖頭,“沒事,碰了下手。”
可不想一夜過去,許是睡夢中無意識抓撓了幾下,清晨起來紅腫了一片,傷口處大了不少,帶着血絲,還在往外滲。
她還沒如何,星蘭見到一聲驚呼,“娘子您的手……奴婢去尋蘇大夫!”
連給她說話的氣口兒都沒留就跑出去了。
“哎……”兮月起身。
又坐下。
算了,早晚得勞煩蘇大夫一趟,急些也沒什麽。
兮月擡起手仔細看了看,半晌,輕輕嘆了口氣。
疼倒是還好,只是一只白白淨淨的手平添一道傷口,紅腫了一圈兒,如白玉微瑕,看着讓人煩躁。
她放下來,眼不見為淨。
一會兒,蘇守哲提着藥箱進來,很快便處理好了,上了藥包紮好,還順道請了今日的平安脈。
這種傷口再平常不過,只是兮月身子不好,換作平常人,一個晚上的工夫,一道小傷口再如何也不會嚴重到這個地步。
星蘭仔仔細細記了該注意的,還問了生活中的各種細節,大到忌口的具體菜品,小到沐浴就寝如何如何。
兩人的聲音在兮月耳中漸漸變密,又環繞着遠去。
她低頭,怔怔看着手上的白布。
有種厄運終于降臨的塵埃落定。
心悄然縮起來,緊緊抱好最暖處與陛下的一夜紅羅帳暖。
她怕回憶褪色,更怕丢了自己。
神魂受着無聲轟鳴,看着現實中的身體站起來,輕笑一聲。
“好了蘭兒,不過一處小傷,哪就需注意那麽多了。”
蘇守哲看了她一眼,拱手,“娘子平日也要當心才是。”
兮月:“辛苦蘇大夫了。”
蘇守哲告退,星蘭轉身捧起她的手,那模樣,都比得上西子捧心了。
“都怪奴婢,是奴婢伺候娘子疏忽了。”
兮月收回來,“是我沒當回事兒。”
星蘭不住地自責,這一日都服侍得格外小心仔細,不知道的,還以為她身子又不好了呢。
“呸呸呸,娘子說的什麽話,”星蘭回身,一臉嚴肅,“這話可不能亂說。”
兮月怔了下,她竟說出口了嗎。
星蘭将書桌上的筆墨都收起來,“娘子傷的右手,可不能亂動。”
兮月反應了一會兒,才道:“不能用右手,我正好可以練練左手字。”
星蘭頓住,狐疑看了她一眼。
她回望星蘭,意識像隔着煙雨,模糊遲鈍。
“好好好,”星蘭妥協,盡數擺了回去,“那您可千萬不要使右手啊。”
“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聲音割裂,回到耳邊,有些陌生。
星蘭笑笑,“奴婢可沒說您是小孩子。”
兮月起身,上前,動作間輕飄飄的沒有實感,像游蕩。
撫摸着書,翻開,小心按平微卷的一個角。
星蘭瞧着,總覺得酸澀,“這陛下謄抄的書都泛黃了,您……”
“用得久了,泛黃也是沒法子的事。”兮月合上書,拿起鎮紙專門壓在那一角的位置。
星蘭看着,忍不住道:“您也臨了好幾遍了,不若換一本吧。”
換一本?
兮月念頭将起,如魚離開水的窒息感驟然襲來。
幻想裏自己蜷縮着大口喘息,眨了下眼,現實裏一切安好,她還在原地。
看着星蘭,一動不動。
星蘭默了幾息。
她總覺着這樣不行,這麽久,娘子只要身子好些,就日日練着陛下的字等着陛下歸來。
以往不顯,如今前朝事多,總是燈下孤影,她看着心疼。
她小心拉兮月的手,“娘子,今日練些其它的,可好?”
兮月腦海裏裂成了兩半,一半沉到了深處沉默,一半支配身體與平常無異。
“怎的突然這樣說?”
星蘭抿唇,不自覺用力捏住自己的衣擺。
兮月垂眸,握了握她的手,“無妨,說就是了。”
“奴婢……”星蘭不知鼓起多大勇氣,說話時聲音抖着,眼都濕潤,“奴婢看您一日日的,精神不是在陛下身上,就是在陛下的字帖身上……您日日盼着,陛下朝政繁忙,也沒多少時間陪您……”
“就想我做些與陛下無關的事?”
星蘭低下頭。
兮月轉身,低頭,目光描摹着鎮紙的紋路。
道:“蘭兒,我盼陛下回來是真,可有時,這種盼,不是定要陛下在我身邊的。”
星蘭怔住。
“盼望一個每日定會回來的人……”兮月回憶着,唇邊忽扯出一抹弧度,“可吃不了什麽苦,也算得上是日日得償所願……”
她轉頭看星蘭。
星蘭忽然上前抱住她。
兮月手輕輕擡起,撫她的背。
手下她的身子輕輕抽動,星蘭哭了。
“傻蘭兒,你哭什麽。”
“娘子總這麽為陛下着想,”星蘭帶着哭腔,“您該為自個兒多想想的。”
“為自個兒多想想……”兮月道,“是覺得陛下對我不好嗎?”
星蘭緩緩松開,後退一步,目光清明,面上只餘淚痕。
輕捋兮月耳邊的碎發。
“不是覺着陛下對您不好,是覺着,您對自個兒不好。”
兮月沉默,低垂的眼眸輕眨兩下。
袖中的手顫抖。
轉身,到榻邊坐下,看着窗外。
對自己不好?
還活着、聽話、過得下去,算不好嗎?
遵醫囑、吃藥、冷了添衣、按時用膳,算不好嗎?
仰頭望天。
深秋初冬,漫山遍野,只待一場初雪。
雲那麽白,真像去歲她有孕時,挺着肚子,攜手陛下看的那場雪。
洋洋灑灑,柔軟的鵝毛一般飄下來。
地面上,風卷起最後一片殘葉,忽東忽西地流浪。
不知不覺,袖中手指攥出血印。
所有逃避和不可言說連根拔起,骨肉撕裂,血流成河。
她将自己拼湊完整,鑽心、沉悶的痛深入骨髓。
幽幽地,杜鵑啼血般。
更像是對自己說。
“皇後把我與德妃姐姐推在一起,姐姐後來妒我、恨我,她站在背後出謀劃策,如今,終于也與姐姐一樣,得了報應。”
光照着她眼眸,美麗而空洞,“害我與陛下受喪子之痛,害我身子破敗至此的人都有了結果,可蘭兒!”
兮月兀得轉頭,歪着看星蘭,第一次流露出如此深重的恨意,“難道這就能當什麽都沒發生過,若無其事回到從前嗎!”
她深吸口氣,胸口不斷劇烈起伏,身子在抖,“我除了想陛下,我能想些什麽,想我入宮兩年,到頭來肚子裏的孩子怎樣凄慘死去,我趴在地上像狗一樣被人折辱嗎?還是想我前十幾年在丞相手中艱難求生,蝼蟻一般随時能被捏死?”
心底的寒冰翻湧,渾身都冷得戰栗。
“或者,想現在,想我被困在這個囚籠一般破敗的身子裏,那麽多事都做不了,日日受苦?”
“我知道,”她脫力往後靠,眸中死寂觸目驚心,“你是想我如從前一般,做很多事都是哄自己開心,無憂無慮,可現在……”
慘笑一聲,“我做不到了……”
聲音越來越輕,到最後,似乎出口就散在了空氣中。
“娘子……”星蘭如受當頭一棒,淚如雨下。
兮月目光恍惚,手扶着身下的絨毛,“我看着毛毯,偶爾眼前有一個小小的孩子在上面爬來爬去,咯咯地笑。”
“看筝,有時會想他會不會調皮将弦弄斷。書案上,總覺得應該有一只小小的毛筆,得和我,和陛下的一般無二。”
說着,她神情柔軟下來,想支起身子,去書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