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章
第 34 章
“娘子!”星蘭上前,摁住她要用力撐起身子的右手,扶她坐起。
好久,兮月才看清眼前的星蘭,看清她滿面的淚。
伸手去擦,“你別哭。”
星蘭蹲身,仰頭,“娘子,對不起,奴婢不該提的。”
兮月搖搖頭,“我知你一心向着我,只想我好,是我辜負。”
“娘子別這樣說,”星蘭心痛極了,“奴婢本該是最知道娘子想法的人。”
兮月閉了閉眼,深吸口氣。
淺淺勾唇。
“那蘭兒現在是了。”
“嗯嗯……”星蘭使勁兒點頭。
兮月揉揉她的頭。
“娘子,一切都會好的。慢慢地您身子好了,咱天天出門賞景玩樂。”
兮月:“或許吧。”
身子好了,折騰這個折騰那個,或許就能把這日子一日日還算開心地過下去吧。
她可以出門,可以吃很多東西,可以練很久的字……
等身子好了。
可……
她看着自己握筆的左手,一直在抖。
抿唇,肘抵住桌面,另一只手勉強扶住。
胸前衣袖沾了幾滴墨,雪白的肌膚上都蹭了幾抹。
一筆一畫,彎彎曲曲,連幼時初習字的自己都比不上。
沒寫幾個字,手中毛筆突然落下,跌在紙面上,糊了一片。
臉上身上,濺得全是。
兮月笑了一聲,垂下的眼眸,長長的睫毛遮掩着凄惶、無措。
道:“算了。”
更衣,給手上的傷換藥。
星蘭扶她坐好,“娘子,不若奴婢叫人拿些果子點心?奴婢給您讀書,或叫琴師來,您也許久沒聽琴了。”
“就拿些果子吧。”
星蘭出去。
兮月坐在桌前,撐着頭發呆。
侍女端着托盤上來,一樣一樣放在眼前。
她随意拾起一顆,“星蘭呢?”
侍女行禮,“回娘子,姑姑在外頭吩咐事兒呢。”
等星蘭進來,茶已吃了半盞。
她看星蘭走近。
聽她禀報,“娘子,樂坊的人問之前來咱們宮裏的琴師可否接另外的演出,奴婢回了不可,道若因此不想來飛雲殿,讓那琴師自個兒到娘子跟前兒說。”
兮月點點頭。
心裏笑自己。琴師?若不奢望能從回憶裏逃離,又何必聽琴呢。
“你看着辦就好。”
木盤放在桌上,陽光照着從這頭移到了那頭,裏面的果子也沒少多少。
一室寂靜。
……
直到陽光帶上夕陽的金黃。
一日像一年。
再開口,聲音都發澀,“傍晚了,該用晚膳了吧。”
星彤有些不忍心,“娘子,禦前報今日陛下還是在禦書房用膳。”
兮月怔了怔。
“……這樣啊。”
心裏的寒風呼嘯而過,指尖冰涼。
“那……咱們就開膳吧。”
兮月起身時踉跄了下,很快站穩,揮開星蘭要扶她的手。
“桂花酒可還有?”飯桌上,兮月問。
“娘子……”星蘭開口想勸。
“我知道,”兮月道,“只給我一杯就好。”
宮人速去溫了酒,星蘭拿了酒壺往兮月面前倒了一杯,就讓人将壺收下去了,只餘孤零零的一個杯子。
引得寂寥翻湧着刺入心扉。
“蘭兒,別把壺收下去。”
對上星蘭怔忡驚訝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目光:“空壺就行,你将酒倒了。”
空壺不合适,星蘭換了桂花茶上來。
待桌上只餘殘羹冷炙,那一小杯酒搖搖晃晃,還有半盞。
心也在晃,晃得換藥時,很難很難,才看清手上的傷口。
醜陋,糟糕,沒有絲毫好轉的跡象。
她麻木地,慶幸自己糟糕的預感。
星蘭小心包紮好,提議,“娘子覺得無趣,不若叫誰來說說話。”
兮月搖搖頭。
哪裏有心思呢。好的時候都沒有,更別提現在。
寧願就這樣坐着,當個蒼白沉默的影子。
不想說話,不想做事。就算将她的心掰開,也只看得到一片空蕩蕩的虛無,痛苦将出口封住,越壓越低。
沒有身體的痛苦遮掩,沒有陛下的陪伴,沒有一筆一畫的字帖……
她就這樣裸露出來,無所遁形,被迫清晰地感受自己正在被回憶纏緊,一寸寸灼燒腐蝕靈魂。
這時才後知後覺,痛苦早已化作繭,緊緊縛住身體、意識。
蒼白,虛弱,遲鈍。
她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夢境荒誕、怪異。
有德妃和皇後牽着手朝她獰笑;有丞相白發蒼蒼,伸出無數雙手變長、變細,緊緊勒住她;有司将軍和叛軍揮舞着大刀,将她切得七零八落。
她在夢中也像被魇住,一動不能動。
心中荒草瘋長,堵塞着麻木。
沒有掙紮。
甚至懷念毀滅,懷念心從崖邊落下,沒有拉扯的輕松。
又在某一刻游離出來,在夢中想起現實。
如果身體真的好了,心,也會好嗎?
姑且當做會,這樣,能熬到身體好的一天嗎?
還有陛下……
五髒六腑都像被誰狠狠捏了一把,酸澀痛苦頃刻滅頂,她狠狠蜷縮起來。
随即被寬廣的胸懷抱住,有什麽聲音在耳邊,存在卻聽不清。
溫暖包裹着,像掉入柔軟的海裏,終于不再下落。
她無比貪戀,貪戀溫暖,貪戀痛苦,不想醒來。
現實總是很溫吞,不如夢境淋漓盡致,可以輕易被割裂、被撕碎。
偶爾,她也想就在那一日死去,亘古所有殘存的美好。
……
一夜,靜悄悄的黑暗裏,仿佛六月飛雪,睜眼天翻地覆。
心跳得整個世界都顫抖,腦中無數的聲音吵鬧,意識浮出水面,才發現是自己的呓語。
她被扶起來,吐了個天昏地暗。
“月兒,月兒……”
……是宮禦。
是陛下。
睜開眼,視線裏喧嚣地旋轉。
他在中央,分開混沌。
蘇守哲膝行上前,輕輕揭開她手上包紮的布。
她低頭去看,傷口擴大了很多,觸目驚心。
想像中,它可以一直擴大、惡化,吞噬生命、靈魂。
聽蘇守哲在說:“……娘子夢中手一直用力,牽連到傷口,……睡覺時得細心看住……”
才忽然想起,數次半夢半醒中,自己的手總是緊握成拳或緊緊抓着什麽。
原來這也不行。
是啊,這怎麽行呢。
耳邊一陣嗡鳴。
……
吃東西,喝藥,宮禦将她的手小心放好,聲音輕緩地給她讀故事。
兮月有時閉着眼,有時睜開。
也是渾身上下她唯一會自己動一動的地方。
精神尚自顧不暇,哪能管的了身體呢。
意識渾渾噩噩的,裹挾着的回憶時不時浮現又消失。
有十多歲時父親暴跳如雷,大聲怒罵她這樣怎麽配當他的女兒,就應該溺死了事;有快二十歲時德妃姐姐時而溫柔細語,時而張狂大笑,滿眼恨意;還有小孩,一個小小的模糊的影子,在張開小小的手臂,哭着喚娘親。
交替着,或像漩渦一樣攪在一起。
“……怎麽這麽冰?”
她被他放在腹部的手暖得一激靈。
很緩慢很緩慢地低頭去看。
他輕輕揉了揉,言語裏有很沉痛的東西,“又早了兩日。”
她聽出來了,沉痛。
可她遲鈍地不懂為何沉痛。
很久,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她的月事,來之前,她總是小腹冰涼。
早了兩日,宮寒,就又嚴重了些。
她往他頸窩處靠了靠,閉上了眼,沒說話。
手動了動,想抱他的腰,被他抓住。
“有傷,別亂動。”
她聲音很小,但終于開口,“我連抱你都抱不了了。”
“我抱你。”他胳膊收緊了些。
慣性告訴她自己該說些什麽,可心在胸膛裏沉甸甸的,還在往下墜。
于是平日裏關心他的那些話,都堵在身體裏,自相殘殺。
她成了被迫縮在自己殼裏的烏龜。
幸好,他開了口,她斷了的呼吸被續上了。
雖然意識裏悶悶的,像在聽別人書裏的故事。
“昨兒罰了你殿裏的人,你醒了才叫他們起來,你別擔心,都讓蘇守哲看過了。”
“你睡了好久……”他越抱越緊,“久得我把能處理的政事都處理完了。”
這樣緊的懷抱終于喚起一些實感。
她越來越清晰地感受到,一部分的自己瘋狂想安慰他、親吻他,另一部分卻早已被沉重疲累的身體拖垮,眼都不想睜開。
他又說,“對了,你知道嗎,今日落雪了,外頭白茫茫一片,我抱你去看看,好不好?”
她花了一些時間分辨什麽是雪,落雪會怎樣。
記起來了,落雪,會冷,會讓她的身體突然很差很差。
怪不得。
頓時有了理由讓她放過一部分的自己。
另一部分在為對這美好的忌憚倍感荒唐。
她近乎自虐地想起,幼時,小小的院兒裏只有她與小娘的時候,每年冬日落雪時她最開心。
她愛玩雪,小娘疼愛她,縱容她,滿院子的雪都由得她折騰。
在那一方自由的小小天地裏,她短暫地擁有了幾年毫不保留的愛與幸福,盛大到足以打敗一切陰霾。
後來,小娘見不到了,只剩父親。
她像在面對一個猙獰的怪物。
受罰是家常便飯,什麽樣的天氣沒被罰過呢,無窮無盡的日子裏,她膝蓋着地,反反複複,見識了所有的春夏秋冬。
一次一次,那麽那麽清晰,她陷在這樣的回憶裏面,說不出話。
他當她默認,把被子裹得嚴嚴實實,一起抱到窗邊,在他懷裏,她忘記了自己的筋骨,軟得像一攤爛泥。
擦淨一扇窗的霧氣,她的眸光勉力聚起來,透過小小的四四方方,能看到院子,看到天,看到雪。
恍如隔世。
也物是人非。
她再也不是能站進雪天裏,手捧起雪花的兮月了。
寒冷成了索命閻羅,一切美好皆可封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