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章
第 35 章
她撇過眼,整張臉都埋進他懷裏,很安靜地流淚。
五髒六腑盡是空空蕩蕩的酸澀,她覺得心痛,為他心痛。
他拍她的背,搖搖晃晃,像哄孩子。
兮月又睡着了,與現實的唯一連接是他拉着她的手,牢牢固定住。
于是夢也有了錨點,不再飄飄蕩蕩扭曲可怖。
再醒來,她縮了縮腳。
“怎麽了?”
他摸了摸她動的地方。
“有點熱。”
兮月唇角試着彎了兩次,才彎出一抹淺淡的弧度。
他幫她挪了下湯婆子,而後拿了盞茶喂她。
“雪還在下嗎?”她問。
“還在下,下了将要一日了,月兒想看嗎?”他單手攬住她,另一只手牽起她的手。
手上包紮的布白白淨淨的,應該不久前剛換了藥。
兮月搖搖頭。
這次,宮禦沒聽她的,把她抱起來,走到窗前,大殿門旁的窗前。
一路的侍女少極了,只有零星幾個,與殿中擺件一樣,沉默着一動不動。
似乎偌大的宮殿只餘他們二人。
一整片的窗都被人擦過,這裏空曠,添了很多個火爐子,她在裏面,在他懷裏向外看,暖得像在初夏欣賞冬日。
只是,宮禦一層單衣,她卻裹着厚厚的毛絨棉被。
“你看。”
她朝他指的方向看去。
院中離這兒不遠的地方,幾棵樹中間,有兩個雪人緊緊挨着。
身上紅紅的裝飾,看起來像紅梅。
“那是……梅花嗎?”
“是啊,紅梅開了。”
兩年前的冬日,她和他偷偷堆過一次雪人兒,濃情蜜意,約定了歲歲朝朝;一年前的冬日,危機浮出,他疲于處理,她懷有身孕,誰也沒有提出去堆雪人的話。
今年,是第三個年頭了。
“是不是比以前好看一些?”他含笑邀功。
兮月嘗試去想,可腦海裏碎片胡亂飛舞,她抓不住任何一個。
眼前被淚水模糊了一片,她眨眨眼,成串滴落。
倉惶極了,“陛下,我都,都忘記我們以前堆的雪人什麽模樣了……”
第三個冬日,他親手為她堆了雪人,兩個,緊緊挨着,她卻驟然間弄丢了自己,不敢想自己還能看得到來年的春日。
“沒事,沒事的,月兒,別哭,你別哭好不好……”
他的神情像犯了天大的錯。
她緊緊抱住他的脖子。
一天昏昏沉沉,天亮到天黑仿佛就一眨眼的功夫。
她的世界因病痛、因虛弱的精神,縮小到只容得下一個他,甚至連自己都排除在外。
容不下在乎自己的病、自己的傷口,也容不下去關心宮人有沒有被罰、當沒當職。
被迫沉溺在情緒的深淵裏,掙紮不能。
深夜,宮燈一盞。
她恰好清醒,偷偷睜眼,卻看到他痛苦不堪折下了腰,淚糊了滿臉,大口地無聲地喘息。
剎那,她腦中轟鳴,呼吸像被一雙大手扼住,心痛如絞。
似有什麽東西在身體裏崩潰瓦解,讓她一瞬忘了所有虛弱病痛,不管不顧撐起身子挪動。
可也只夠到床邊,就重重跌下,狼狽地翻滾着摔到了地上。
他沖過來抱起她,她直面他無邊的惶恐與狼狽。
剎那間,她前所未有地恨他眸中這個蒼白的影子。
她怎麽能,怎麽忍心讓他變成這樣呢。
“陛下……”
對不起,對不起……
她在心裏一直道歉,一直道歉,可沒覺得有半分好受。
被他的懷抱勒得痛了,心裏的喧嚣才漸漸安靜下來。
她顫抖着捧起他的臉,手背傷口的血濕透白布,與他通紅的眼眶、潮濕的面孔一同,有種将要撕裂的破碎。
心痛從眼裏溢出來,她想說什麽,可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他覆上她的手,緩緩笑了,濕漉漉地直接撞進她心裏。
他說:“你個小傻瓜。”
“你才傻。”
她破涕而笑。
伸手抱他,被他截住受傷的那只,十指輕輕交叉。
她萬分癡戀緊緊抱住他的感覺,可現在只剩一只手,再用力,心也填不滿。
腰被緊緊摟住,他一只手臂足以将她完完整整圈起來。
“月兒,我叫蘇守哲來看看你的手,好不好?”
她點點頭,不在乎他說的什麽。無論是什麽,只要開口,她都應他。
靠在他的懷抱裏,安心帶來睡意。
像騎兵略過後空蕩蕩的戰場,塵埃飛揚旋轉,開始緩緩落下。
她是被黑暗拉墜着浮不起的白日。
他拉響床邊的鈴铛,門輕響,屏風投出應宿公公小小的影子。
——應宿遠遠停在了裏間門外。
“傳蘇守哲。”
宮禦聲音冷硬。
卻勾起她唇角淺淺的笑。
她思維跳脫,此刻只想到對比之下,他只對她一人的溫柔。
心中雀躍起來,于是對外界伸出的觸角也稍稍脫離混亂,清晰描繪出一個他。
睡意濃厚,眼不小心閉上就很難睜開,模糊之間,不願睡着卻無能為力,于是腦海自己欺騙自己醒着。
他察覺她腦袋靠得沉了,一只手小心将她往裏攬了攬,最後輕拍兩下作為安撫。
蘇守哲随時候着,來得很快。
他看了傷口,把了脈,頂着陛下的視線跪在地上,前所未有地嚴肅。
“近日入冬,天氣愈加寒冷,本就對娘子身體不益,加上如今這傷口化膿發炎遲遲不愈,引得娘子心中郁結,一味消極,也不留心自己的身子,這才使狀況越來越嚴重。”
他叩首,“如今的辦法,也只有先停了調理身子的藥,專心先使娘子手上的傷痊愈,再論其他。這外傷本身護理極為重要,外用內服的藥也只是輔助傷口盡快長好,千萬莫要再牽扯到才是。”
宮禦不置可否,擡首示意他去開方子。
蘇守猶豫着,還是說了最後一句。
“陛下千萬要看好娘子啊。”
宮禦眼神陡然銳利,“你是何意?”
蘇守哲不言,再扣了頭,遲遲未起。
一句已是僭越,他冒死開口,不過是可憐兮娘子。
人這一世,有時重疾沉疴都不及心死來的嚴重,游醫時見過太多這樣的例子,不想又一佳人因此香消玉殒。
寂靜逼人,別說宮人,連門口守着的應宿公公都不由戰戰兢兢。
昏暗的燭光裏,蘇守哲後背冷汗濕了一片。
“蘇守哲,”宮禦冷笑,“你是何人,吾的貴妃,需你來說?”
蘇守哲身子微不可見抖了下,呼吸不穩,但到底未開口認罪求饒。
他的性子,若不是這般,也淪落不到走投無路到被皇家暗衛營救收編。
一室落針可聞,煎熬得可怕。
這時候,甚至一句拖出去斬了出口也是解脫。
幸好,宮禦忽向身後看了一下。
只一眼,他一下将眼前的抛到腦後,只來得及扭過頭匆忙一句,“讓他滾出去開方子。”
便大步入內。
應宿松了口氣,趕忙進來半扶着蘇守哲出去。
想着兮娘子與陛下,沒忍住苦口婆心,“蘇大夫何必多言,兮娘子的身子,陛下只會比您更急,您何必往陛下肺管子上戳呢。”
蘇守哲沒應這話,只鄭重行禮感謝,交了方子,有些踉跄地走了出去。
看得應宿自言自語嘆了一聲,“這大夫當的……”
他徒弟小宋在背後冒出一句,“師父,這大夫當得怎麽了?”
應宿反手一個腦瓜崩兒,“當得怎麽,當得和你一樣,都是憨貨!不過人蘇大夫起碼還聰明,你連聰明都沒有,就是個木魚腦子!”
小宋縮了回去,嘶哈嘶哈摸着腦袋,半句不敢言。
應宿開門入內,他才敢悄悄瞪了眼師父的背影,咕哝:“我這破嘴,就多餘問。”
宮禦進去時,兮月将将掙脫夢魇。
解開綁帶,傷口無恙,可纖白細嫩的手這一會兒功夫就有了鮮紅的勒痕。
是夢中無意識的掙紮。
兮月眼無神望着帳頂。
夢中餘韻裏,她像是囚徒,無處可去的囚徒。
手被他輕輕揉了揉,聽他說,“月兒,疼嗎?”
她轉頭,眼中映出一個他,滿眼關切心痛。
她的黑眸像鏡子,沒有自己,只為可以倒映出他的身影。
“疼……”眼淚順着她眼角流下,沒入鬓邊,“陛下,你去哪兒了啊。”
他把她抱起來,輕輕拍着她的背,語調軟得像換了一個人,“就在外間,和蘇守哲聊了兩句。”
兮月低低咳起來,視線被淚掩得朦胧,她索性閉上眼。
“我就應該自私一點。”
她帶着哭腔。
“嗯?”
語調黏黏糊糊的,像被雨淋濕的小狐貍,“我就應該不管不顧,就把陛下捆在我一人身邊。”
宮禦低低笑起來,“那我可求之不得。”
兮月撇嘴,“就會哄我,你還是天下人的陛下呢。”
他湊近她的耳朵,“就算我是天下人的陛下,與月兒何幹,吾只是月兒一人的夫君,也只想日日呆在月兒一人身邊。”
她紅了臉,眸中現出光亮,往他懷裏鑽了鑽,“那我現在就要陛下一直陪着我!”
聲音低下來,“我不想再做噩夢了。”
“那正好,”他的心早就被她淋濕了,”不知所謂真龍天子管不管用?”
兮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話真像欽天監說的。陛下不是不信什麽真龍天子嗎?”
宮禦毫不猶豫,“我願意為你信。”
兮月怔住了,感動得笑都像哭。
無措地陷在他眼眸中,“你怎麽,怎麽這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