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章
第 39 章
“月兒怕嗎?”他意味不明。
兮月靜了片刻,望着他的眼,旖旎消褪。
認真回望,搖搖頭,“不怕。”
他把她摟進懷裏,力道大得像要将她融在心上。
兮月閉上眼,手牢牢攥着他衣擺。
丞相入獄問斬,只是風波開始。
而她沒了母族的遮掩,想折騰的人氣焰只會更嚣張。
……
暗夜一點燭火,透過帳子縫隙,她擡起手,光亮自指縫傾洩。
宮禦自背後抱住她,“全拉上?”
她翻過身,望着他輕輕搖頭,“這樣挺好的。”
溫暖的懷抱中,夢裏最黑暗的深海,也有光劈開滄溟,耀眼地點亮波光粼粼。
夢境的時光河流裏,舊日的她還在上游,還跪在荷花池邊。
眸中身影自幽暗中走來,與世間為敵。
毀滅、崩壞,在所不惜。
身前一個接一個小小的身影濕漉漉的,問前路何方。
她點頭或者搖頭,目送她們,也等待屬于自己的鍘刀架上脖子,狠狠壓下。
那時的她恨這世間閃現的微弱溫暖,總在不經意間把她拖離深淵,讓她一遍又一遍重複走向絕望的路。
現在不怕了,她有光了,她的光真的可以打開救贖的門,不是虛妄,不會關上。
.
卸去心中壓着的山,就算同樣的噩夢,也比以往溫和。
且夢醒睜眼,要過年的喜意從殿中每一個宮人的眼角眉梢湧出來。
不過兩日,屋裏的擺件、挂件,屋外的樹枝草叢,滿目喜慶的紅。
桌前,兮月放下紅色紋樣的瓷碗,哭笑不得,“這是不太誇張了些?”
星蘭都偷偷笑了一上午了,“說是陛下生怕您覺着年節的氣氛不夠足。”
“這還不足,”兮月笑罵,“我又不是瞎子。”
星蘭跟着說了一句,“娘子耳聰目明。”
兮月瞪了她一眼,“湊熱鬧你倒是第一個。”
“娘子可千萬別冤枉奴婢,這些,都是陛下專門喚了宮中侍衛依圖紙精心布置的,咱們宮裏的人跟在後面團團轉,連打下手都不知手該往何處伸呢。”
兮月被這話逗得笑眯了眼。
飲了口茶,起身到書桌前。
“對了,”她轉頭,“今日陛下還未回,可是前朝有事?”
星蘭:“剛派了人去問。”
兮月颔首。
低頭,一筆一劃練字。
左手邊的謄抄本書角有幾頁破損,她翻到時頓住,“這是何時……”
哦,她記起來了,右手不便時,一開始她使不好左手,用了很大的力道握筆書寫,可等到翻書卻忘了一貫的勁道。
那時她還在情緒的深淵裏,沉默着崩潰,之後的事有些記不清了,也就忘了吩咐人去修補。
星蘭上前來,看着撕開的痕跡,抱歉笑言:“是奴婢忘了拿去修,娘子莫怪。”
兮月松手,向後讓開位置,“那現在去吧,小心些。”
“娘子放心。”星蘭小心合上,捧着書退了出去。
兮月望着空空的桌面,怔了許久。
門響的聲音讓她回過神來,起身走到陛下常看的那一摞書前,拿了最上面一本。
端正擺在桌上,翻開,照着一字一字描摹,可腦海中連不成句子。
幸好內容并不打緊。
邊寫,邊勸自己:
兮月,別這樣,書,總是越來越舊的。
不知不覺,光線越來越暗,回神恍然不知今夕何時,欲開口讓人點燈時,才想起離傍晚還早。
她擡起頭,看到天上烏雲陰沉沉壓下來。
頃刻之間,狂風大作,門窗受不住地咯吱咯吱響。
星蘭慌慌張張打開門,一個沒拉住,哐當一聲轉過來打在裏邊的另一扇上。
趕緊拉回合上,插好插銷。
兮月看着院中那些紅色物件張揚飛舞,似欲掙脫束縛直上九霄。
“娘子,”星蘭快步走進來,“今日早朝有些事,陛下還與幾位大臣在禦書房呢。”
兮月皺眉,望着她的神情,“何事?”
星蘭欲言又止,最終低頭老老實實吐出四個字:“選妃,立儲。”
狂風一下直掃到心上。
星蘭一會兒沒聽到娘子的聲音,擡頭,看到娘子立着,搖搖欲墜。
腳步上前,又頓住。
兮月已轉身,扶着軟榻邊上坐下。
“娘子,”星蘭緊緊跟在她身後,“娘子別擔心,想是有人故意生事,陛下并未答應。”
她搖搖頭。
半晌,嘆道:“原是為了這一遭。”
這半年裏丞相的如日中天、她的寵冠六宮不知多少人眼紅。如今,丞相倒了,她又總是病着,自人人都争着搶着當下一個丞相,下一個貴妃。
“娘子……”星蘭小心翼翼拉她的手。
“沒事,”她反過來拍拍星蘭,“我知道,這對陛下來說不是什麽大事,只是……”
她低頭,笑了,笑自個兒。
“只是……”
只是想起了她已經去了天上的孩子,想起了自己這也許再也無法為陛下誕下子嗣的、破敗的身子。
“罷了,”她嘆口氣,重複給自己聽,“不是什麽大事兒,那些人哪掀得起什麽風浪,在陛下那兒碰了壁,也就消停了。”
她自個兒還盼着看來年春暖花開呢,又哪管的了那許多。
說着,起身往前走了幾步。
又停下,她忽然想不起自己該做些什麽。
窗外風在呼呼作響,門窗的聲響也不停歇。仿佛整個世界都在吵鬧、追趕,而她在原地,跑不動也追不上。
像被洪流抛下的石子,沉在河床,水從周身流過,刀割一樣疼。
“娘子,”星蘭扶住她,“今兒沒午休,不若這會子歇息歇息吧。”
兮月腦中木木的,似乎應了一聲。
她随着星蘭的力道走着,坐到床邊,低頭看自己腳上的鞋被輕柔的力道脫去。
像蛻去粗糙的皮,露出毫無防備的內裏。
兩只鞋被整整齊齊放在腳踏旁。
她伸手,拉住星蘭的衣袖。
“娘子您快上床,仔細凍着。”星蘭起身展開厚厚的被子,提着前頭等着娘子鑽進去。
兮月看着毛絨絨的被子,白得刺眼。
想到雪天裏天空為枯木蓋的被子,也是這樣的白。
收起腿,挪着坐到了床上。
被子被星蘭拉着從腳底蓋到腰上,邊邊角角都摸着向裏窩好。
兮月看她忙完,又拉她的衣袖,“蘭兒,坐我旁邊,好不好?”
星蘭看着床邊,娘子這兩個月裏多是卧床,這兒向來是陛下的位置。
腳踏又太矮,她搬過來一個木凳,挨着床邊兒放好。
兮月拉着星蘭的手,像攀着一根浮木。
丞相入獄,她心上的那一塊仇恨褪去色彩。新的血肉柔軟、敏感到刺痛,還沒鼓起勇氣伸出感知世界的觸角,就又被熟悉的酸澀痛苦包裹。
她甚至懷念在丞相府中為了生存,罩在自己心上厚厚的殼子。
現在親手剝開,卻找不到,安不回去了。
她問:“蘭兒,丞相入獄,你可覺着開心?”
星蘭抿唇,低聲道:“娘子開心,奴婢就開心。”
“現在想來,又談不上開心,”兮月道,“似乎事情總是這樣,眼前的苦難讓人看不到後頭,等眼前的過去了,才發現一個接一個,無窮無盡。”
頓了下,“也怪我,總是杞人憂天。”
“不是的娘子,”星蘭蓋住她的手,“不是您的錯,再如何,也是老天不公,一次又一次,讓咱們如此艱難。跌倒的次數多了,您是沒辦法了,不敢開心了。”
兮月被她說笑了,“哪那麽誇張?還不敢開心了。”
星蘭神色認真,“娘子就該一直開開心心的,您得多為自個兒想想。”
“你啊,”兮月嗔了她一眼,小聲道,“天天在這兒挑撥離間。”
“哪有,”星蘭笑笑,“多為自個兒想想,也不耽誤您對陛下好啊。”
垂下眼小聲補充,“什麽選妃、立嗣,陛下若不會因此為難您,您就別拿這個為難自己,也別放在心上。”
兮月驚訝地看了星蘭一眼。
星蘭說完這句話,肩都塌了下去,身子縮起來,像個鹌鹑。
兮月笑着壓低聲音,“記住,這種話,也就在我跟前。”
星蘭趕緊道:“娘子放心,奴婢又不傻。”
“行了,”兮月努努嘴,“去給我倒杯水吧。”
.
宮禦忙完回來時,天已黑了。
平日裏他在飛雲殿忙政事,也差不多是這個時辰得閑。
兮月調侃:“陛下一天都在禦書房見大臣?還是有什麽事要躲着我?”
宮禦松了口氣,笑言:“娘子明鑒,吾又哪兒敢呢。”
摟着她往裏走,“想必你也知道了,我只是怕那些話污了你的耳。”
“油嘴滑舌,”兮月一個眼風掃過去,嬌嗔,“那結果呢,忙這麽晚。”
“都布置下去了。”宮禦鄭重道。
路過桌案時,他随手撿起桌上的蜜餞扔進嘴裏,也捏起一個喂到她唇邊。
兮月抿進口中,把他還抵着她唇的手指掰下去,惱了他一眼。
半側過身,親手倒了杯茶遞到他手上。
宮禦頓住,一時猶疑,小心翼翼拿過來,一瞬竟舍不得喝。
對上兮月疑惑的目光,才擡手一飲而盡。
到床上,抱着她的腰,她仰頭,他低頭。
俊朗的面容面對她時,沒了一貫的威嚴,掩藏的委屈稍稍浮現。
聲音也軟得像撒嬌,“月兒,我以為你得了消息,會與我生氣,我想了一整日……”
一整日,邊處理事情邊忐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