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章

第 41 章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除夕這日,兮月是在隐隐約約的爆竹聲中醒來的。

後宮中以飛雲殿為中心,總是她醒來,周圍才會熱鬧些。

今日是她醒得晚,四周安靜極了,才聽得到從前朝傳過來的聲響。

她拉開身上的被子就覺着費了好大的勁兒,有些奇怪,平日裏也沒覺得這麽重。

直到要撐着起身又重新跌回去,才明白過來,不是被子重,是她沒有力氣。

無奈之下,她用了床頭許久未拉響的鈴铛。

星蘭就守在裏間,幾乎是鈴剛響,帳子就被拉開了。

“娘子醒了,”星蘭笑着,“今兒是除夕,奴婢先給您道一句除夕安康。”

表現得像是沒有發現她的虛弱病态,卻熟練地撐着她坐起來,借力讓她挪着靠在床頭。

幾位宮女進來,在星蘭身後端着托盤。

星蘭簡單為她收拾了儀容,蘇守哲便到了。

雪白的腕子伸出去,白得泛青。

蘇守哲看見,頓了頓,才蓋上帕子,開始診脈。

兮月只覺得渾身發虛,是那種眼前泛着白,覺着自己下一刻就會暈過去的虛弱。

就動了那麽幾下,她一直喘着氣停不下來。

腦子裏有無數的聲音在扭曲盤旋、争吵怒罵,時而覺得這聲音大得連眼睛都蒙住了,時而覺得只是些小小的呓語。

與以往不同,她分辨不出這聲音是什麽,直覺告訴她每一句都很熟悉。

按以前的經驗,大多與她常做的噩夢相關。

可這一回,她連解讀的能力都沒了。

漸漸地,自己的喘息聲、心跳聲大得把腦中所有的聲音都蓋過去,好像全身的血肉都成了鼓,在被自己的呼吸與心跳敲擊。

眼前本就不真切的世界開始晃晃悠悠,她的眸光慢慢渙散,眼皮失了力氣要一點點垂下。

最終只剩一片花白,像筝曲的餘韻被凍結,音調不變,長長地響在心間。

沒有盡頭。

意識不知道被什麽吞沒了,時起時伏。

浮起時,知道自己的身體被許多雙手解開衣衫摁在床上,很多很多根針的金光一閃而過,沒入黑暗。

再浮起,臉被一雙手捏着,不知是什麽東西灌進了喉嚨裏。

她生不如死地咳,身體想縮起,又被那些手更大力氣地摁住,只能痙攣。

自己一個人的反應就抵得過整個世界的喧嚣,她卻在這喧嚣中,想起陛下的面容。

那面容生動,浮沉之間,都陪着她。

偶爾耳邊的嗡鳴弱下去,殿內的聲音就争先恐後地湧進來,總是很短的幾個字,接連不斷,每一次都不一樣。

很急很快,應該是在下命令,偶爾帶上焦急的哭腔,又被強硬地壓下去。

每一道聲音都很熟悉,她好想安慰她們,可惜她分辨不出她們說話的內容,也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

殿中宮人急急忙忙地進出,迅速且有條不紊。

最裏間拔步床的帳子高高挂起,蘇守哲一刻不停地施針。

床上兮月的身體随着施針的動作,有時某些部位突然彈動,有時又痙攣不止。

一開始她的眼睛還會偶爾睜開,後來無論身體怎樣的反應,眼都緊緊閉着,甚至察覺不到眼球的轉動。

可就算這樣,她的唇還固執地嗡動,發出虛弱的聲音。

“陛下,陛下……”

星蘭瞧見她這樣,急得不行,不斷地安慰她說陛下就快來了,就快來了。

可陛下哪有那麽快來呢?今兒是除夕,皇帝在這一天做的事情要遵循祖制,身後跟着宗室和一衆大臣,光祭祖之禮就少不了折騰,何況其他呢。

儀式一旦開始,事關未來一年甚至幾年的福祉,不能輕易中斷,傳話的人就是想進也進不去。

時間久了,兮月的動靜越來越小,針入得再深,再怎麽變換穴位,也激不起一絲一毫的反應。

星蘭止不住地哭,只能死死壓抑着自己的情緒,讓自己的話語與命令盡量清晰無誤。

淚一直順着臉頰往下淌,顧不上擦。

最終,一切的一切都安靜下來,蘇守哲該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能等待。

……

兮月難得沒有做夢,只覺得自己在一片黑色的虛無裏懸了很久。

時間都淡化,慢慢地,有風吹了進來,一點一點地帶進光,越來越亮。

亮到刺眼,亮到淚流。

身體的痛苦随着意識一起蘇醒。

她眼半張,虛虛望着半空,睫毛挂着淚珠,一顆滑下去,沒入發鬓。

烏發散落,黑色的發絲被虛汗胡亂黏在身上。起伏的胸膛沒有力氣,呼吸深也深不了,快也快不了,人好像被懸在半空,一步人間,一步地獄。

握着她的手熟悉入骨,她轉過頭,看到了陛下。

她的陛下還穿着祭祖的九龍冕服,只脫了外頭厚重的大氅。

她笑了,單純為了此刻能見到他而高興。

每一回這樣,她都害怕就是最後一面了。

真的不敢想,要是見不到會怎樣。

手在他掌心沒有回握的力氣,言語也斷斷續續的,可再難也要說,“我想着,真是不容易,一個冬天,可到底我熬過來了,咳咳……只是沒想到,都年節了,還有最後,這一遭……咳咳……”

他不斷地應聲,生怕她不知道他聽到她的話了。

眼眸通紅,好像他比她更痛。

“陛下……你別哭……”意識又有些模糊了,“說不定,很快就好了呢,以前那麽多次……”

話沒說完,眼睛又閉上了,陷入一片昏沉之中。

他抖着手去探她的鼻息,屏住呼吸,察覺微弱的氣流繞在指尖,才稍稍放下高高提起的心。

最後一次喂了藥,蘇守哲跪在宮禦面前,道一切都看今夜。

宮禦眼神一刻不離,只淡淡道:“知道了。”

蘇守哲悄無聲息退了出去,就在外間守着。

夜裏她起了高熱,他不假手于人,親自一次次為她擦身降溫。

折騰到天明,才有了好轉的跡象。

醒來,他抱她在懷裏,把她垂下去的一只手放在掌心。

她覺得好困好困,混混沌沌地被喂了藥,沒有力氣支自己的頭,動作間讓他不小心把藥撒在了胸前。

濕透了單衣,胸前熱熱的,讓她清醒了些。

視野裏才清晰的看到,他連裏衣都沒有換,還是那一身明黃。

這麽鮮亮的顏色啊。

遲鈍地想起了,這幾日是年節。

他本該在宮宴上享受衆人朝拜。

可他為她熬了一宿,也提心吊膽了一宿,面容憔悴不堪。

今兒大年初一,那麽那麽多的儀式等着他,他連皇帝的面子也不顧了,只在這兒陪着她。

還要笑着哄她,為她講故事,明明他那麽難過。

她也對他笑,安慰他,可心裏越來越沉悶。

她知道自己對他有多麽重要,甚至知道他可以與她同生共死,可偏偏越是懂得,越是難過。

每當又從閻王殿裏把邁進去的那一只腳拔出來,每當看到他衣不解帶、不舍晝夜的守着她,心裏陰暗的角落就冒出來,寧願自己再也沒睜開眼。

一次痛徹心扉,或許真的好過長長久久的拖累、折磨。

可她又舍不得。

幸好舍不得。

多活一日,就多與他在一起一日,那麽再難再苦,就都值得。

“陛下……”她用盡全力想握緊他的手,可也只是讓掌心動了動。

他的聲音停下,緊緊握好她的手。

“怎麽了?”

“……你親親我,好不好?”聲音小的像貓叫。

他一下紅了眼,低頭貼上她的唇,久久不動。

她心中因為他的吻小小的雀躍起來。

又因此更加難過。

怎麽,她就不能一直健健康康的,永遠好好地陪着他呢?

……

再一次有清醒的意識,是在兩天後。

她覺得自己只是有些困,打了個盹兒,雖然睜眼時覺着光線和之前有些差別,也沒多想。

被星蘭扶着坐起來,喝了水勉強能說話,就迫不及待拉住她:“蘭兒,陛下呢?剛不是還在這兒嗎?”

星蘭愣住,眼一下紅了,她狼狽地低頭,解釋:“娘子,您睡了兩天兩夜了。陛下,陛下一直守着您,是前朝有些事,陛下不得不去,一會兒就回來了。”

兮月手慢慢松了。

被星蘭輕柔放進被子裏。

心亂得不成樣子。

她睡了這麽久,以前從來沒有這麽久。都想象不出來,他是有多無措……他這兩天,是怎麽撐過來的啊。

她知道他,在其他人面前,永遠都是一副深不可測的帝王模樣,心裏再怎樣,也沒人能看得出來。

兮月捂住胸口,一點一點弓下腰,淚成串滴在被子上。

心真的好痛,一下痛進了靈魂裏。

她拼命想抓住自己,可就像握緊一捧沙,反而什麽都丢了。

好怕好怕只留下他一個人,圈在心裏的鮮活如果丢在了荒漠……

她哭得喘不上氣。

要是……

他以後怎麽活呢。

“月兒,月兒……”

她聽到了他的聲音。

他抱她,拍她的背,捏她肩膀的手一直在顫。

兮月透過淚眼,看到一個抖着唇,脆弱不堪的面龐。

短短兩天,他竟消瘦這麽多。

鼻尖酸得心都死死擰在一起。

她想摸摸他的臉。

宮禦懂她,覆上她的手,拉着貼上自己的臉。

兮月指尖蒼白,手也沒什麽力氣,他帶着她,一寸寸撫過自己。

兮月哭着笑了。

宮禦艱澀開口,又那麽溫柔,“月兒,我喂你用膳,好不好?”

兮月點頭,一直一直,小幅度地點。

被他一只大手捏住下巴,大拇指緩緩摩挲蒼白的唇。

她微微張開,喘着氣,染上淺淺的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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