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黑月光

第6章 黑月光

小心翼翼地推開家裏的門以後,林杳把帶回來的早餐擱在桌子上。

阿婆估計得半個多小時以後才會醒,林杳兩手撐在桌面上,兩肩塌下來,緩緩呼出一口氣。

她擡了手,揉了揉太陽穴,只覺得眼睛酸疼,腦子也混沌,像灌了一腦袋的混合水泥,大抵是通宵後遺症。

回房間的時候,她才發現裏面的窗戶沒有關,清早的風透進來,把書桌上堆疊的卷子吹散一地,林杳彎腰一張一張拾起,然後一頭栽進被子裏,閉了二十分鐘的眼,差不多快到起床上學的時間了,林杳吐了口氣,又趿拉着拖鞋走出去。

阿婆剛穿好衣服,指了指桌子上半冷的早餐,問她:“你什麽時候出去買的?”

林杳撒謊:“醒了就睡不着了,幹脆出去買了點早餐。”

她收拾了東西準備往學校趕,今天不知道突然刮起了哪陣妖風,拉開門的時候吹起了滿地塵埃,林杳的衣擺直往上飛,她伸手壓住,想着今天的課程安排。

今天沒課,好像是月考。

林杳把唇角往下壓了壓,整個人像宕機的電腦,思維遲鈍,身體疲憊。

早讀的時候也是無精打采的,差點困得讓下巴磕到桌角上,以至于發下第一張語文卷子的時候,林杳覺得自己看見的字都是重影的。

考至中途,林杳去看牆上的鐘,還剩下一個小時,她估摸着自己有點做不完,視線回落的時候卻瞥見了胡玉婷手裏捏着的鋼筆。

林杳目光輕輕停栖了一瞬,牆上的鐘表秒針不知道又往前劃了幾格,她斂了斂眸,盯着自己的筆尖發了一會兒呆。

看到那支鋼筆的時候,她總會想起沈郁白,想起他右眼下的痣,繼而讓記憶回溯到更久遠的時候,那時那個人還沒有死。

盡管這麽多年以來沒有任何人怪她,但是林杳就是執拗地覺得,後來釀成的一切苦果都是自己的錯。

渾渾噩噩地考完一上午的試,午睡的時候林杳小憩了一下,下午稍稍恢複了一點精神,但是上午的考試幾乎都考砸了,晚自習對了兩科答案,選擇題都只有剛剛過半的正确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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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她所料,月考結束以後,班主任單獨把她找到了辦公室,桌子上擱着她的答題卡,語文背面的作文空下一大片,數學最基本的四則運算也都頻頻出錯,好幾個大題因為她看錯題設,直接得了零分。

林杳低着頭,短發的發尾直直往下垂,兩手交叉鞭在背後,做着一副最乖最知錯的樣子。

班主任說:“你最近到底在想什麽?”

她沉默良久,啓了啓唇,只是低低說了一個“對不起。”

“你沒有對不起我。”班主任把她的兩張答題卡折好,塞在她懷裏,“你最對不起的是你奶奶,你要想想自己的家庭條件,不讀書,你拿什麽養你奶奶?”

一瞬間,林杳鞭在背後的兩只手倏然握緊,她眼睫抖了幾下,悶聲答:

“嗯。”

“不會有下次了。”

回去的路上,林杳路過貼在牆上的公告欄,新一輪的年級排名出來了,她的名次掉下好多。

衆多人圍在布告欄邊上,推搡、笑罵,談論着這次誰誰誰超過了誰誰誰,又或者是誰誰誰穩在了第一名。

下午自習課的時候,班上開了成績總結會,胡玉婷見她的精神狀态不太好,以為是被這次的成績給打擊到了,還專門靠過來,挽住她的胳膊晃了晃,小聲跟她說悄悄話:“沒關系的,月考也不是很重要,你的成績一直那麽好,下次能發揮出正常水平的。”

林杳停了寫作業的筆,偏過頭來,很真誠地朝她笑笑,“我沒事的,不是很難過。”

話音剛落,班主任宣布周末要開家長會,林杳微笑的表情一瞬間凝滞住了。

初中的時候經常開家長會,都是阿婆去,次次都是挨批評。老師批評她,說她三天兩頭跟人打起來,不像個女孩;班上的同學私底下叫她大姐大,說她一定跟街上的那些混子流氓有關系。

她冷漠地聽着,卻在看見阿婆臉上的窘迫後覺得無措。

金友媛沒去上學的那幾年、“他”死後的那幾年,阿婆彎了好多次腰,跟形形色色的人道歉,然後回頭對她笑笑,說:

“囡囡,今晚要不要吃餃子?”

她真的不想要阿婆再對老師彎腰道歉了。

林杳覺得自己可能不受老天垂憐,就這一次考砸了,卻趕上了開家長會。

當天色開始變沉,學校放了一下午的調休假,教學樓裏的學生陸陸續續離開,樓底的吵鬧聲聚成一片。

林杳攥了攥背包肩帶,打車去了舅舅的拳館。

無論旺季還是淡季,舅舅家的拳館好像就沒有生意好的時候。

林杳看了眼大廳挂着的沙袋和散落在地面上的拳套,還有幾分懷念自己以前在這兒學拳擊的日子,那個時候沒買适合她的拳套,她都是赤手空拳打沙袋,經常會練到手指關節處被磨破,纏了滿滿兩手的繃帶。

舅舅挑了她一眼,還有點震驚:“放假了?你來我這兒的事兒跟阿婆說了沒啊?”

“我不會待很久。”林杳頂了頂腳尖,沉吟了一下還是說出了口,“周六要開家長會,舅舅你……能不能去一次?”

拳館大門的合頁有點壞了,松得不行,鉗不住門,于是那個玻璃門就一直開開合合的,吱吱呀呀地響。

林杳用指甲摳了摳書包帶子,低了頭盯地板上的磚縫。

她感覺到後背被人拍了一下,舅舅揚了揚滿是胡渣的下巴,指尖夾着的一根煙冒了煙灰,半落不落的,随即男人利落地把煙摁滅在煙灰缸裏。

“行啊,你到時候給我打個電話。”他擡着手指做了動作,像小人跑步,“舅舅會‘咻’的一下就趕過去,要是你們老師再批評你,我就說——”

他大大咧咧地笑,“說我們杳杳,是很好很正義的孩子,他沒資格批評。”

林杳看着他,沉默慣了的人說不出感激的話,眼睛裏卻盈了細碎的光。

親人之間是有心靈感應的,她不說,舅舅也看得懂,因為眼睛比嘴更善于表達。

她刻意在阿婆面前隐瞞了這件事,晚上吃過飯以後覺得悶,就出門轉轉。

平時一直被關在學校,放假的時候就在做一些零散的兼職,林杳沒空去欣賞城市的美麗,只不過在林杳家旁邊有一條大江,江上架了一座橋,每到晚上就會亮起五顏六色的彩燈,橋上是大馬路,來來往往的車很多,橋面很寬,是個風口。

她走了很遠的路,去了一家便利店,買了一罐水果硬糖,坐在便利店門口的彈珠機前,拆了幾顆糖,一把扔進嘴裏含着,然後把糖紙展開,對着路燈看。

旁邊有人落座,林杳沒在意,把糖紙一個個展平,疊在一起。

“巧。”

沈郁白穿了個寬松的白色衛衣,沒看她,像是沒有在跟她搭話。

漂亮的狐貍眼幾秒後朝她瞥來,少年緋薄的嘴唇在暖色的路燈光線下顯得偏紅,忽略性別的話,他真的很像神話故事裏的妖鬼,狐貍相天生就勾人,只是沈郁白不常笑,唇角總是平的,倒增了股清如雪的氣質。

林杳嘴裏還含着糖,她嚼了幾下,含糊着“嗯”了一聲。

沈郁白掏了幾個硬幣投進去,機器吐出幾個彈珠,他興致缺缺地玩了幾局,氣氛卻一直很沉寂。

兩個性子冷淡的人碰到一起,說的話加在一起都不超過三個字。

林杳吃糖吃到牙齒發酸,就把剩下半罐子糖推給他。

沈郁白低眸看了一眼,跟他上次在網吧吃的劣質水果糖一個樣子,他沒伸手,繼續打彈珠,“下次別買這個牌子的,難吃。”

便利店裏偶爾有人進進出出,對面是一條巷子,巷子口有兩個堆滿了的垃圾桶,林杳轉了個身,面對着巷子坐,耷拉着眼睛把糖紙一張一張整理好,用夾子夾住。

沈郁白的彈珠輸光了,回頭看見她專心致志地抹平糖紙的皺褶,他覺得好笑,就弓着腰,手肘撐在彈珠機上,托着下巴懶散問了一句:“你收集這些幹嘛?”

一些彩色透明的塑料紙而已。

林杳把一疊糖紙夾好,偏頭回望他的時候看見倏然間愣了一下神,眨了幾下眼,盯着他的那幾秒沒說話。

沈郁白經常被人盯,但是他不覺得林杳是那種會對外表感興趣的人,于是少年就疑惑地半挑眉梢,悶悶地發出一聲“嗯?”

看見他的那幾秒,林杳想起很多事,她又轉頭看了看對面的巷子,重新抽了一片糖紙出來,兩指夾住,擡高了手臂對着光看。

“糖紙上有很多褶皺,我之前嘗試壓平,失敗了。”她有一搭沒一搭的,好像在閑扯什麽。

沈郁白的眼皮耷拉着,又“嗯”了一聲,表示自己有在聽。

林杳用糖紙擋在眼睛前,嗓音淡淡的,“很小的時候我以為透過糖紙看見的世界才是真的,我以為只有我窺見了世界的真實,我很高興。”

糖紙是紅的,世界便是紅的,她以為那是真的,以為世界可以被一張小小的糖紙改變。

林杳把糖紙放下來,聲音變得很輕:“因為我巴不得這個世界是假的。”

巴不得她過往十六年的人生,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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