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黑月光

第7章 黑月光

對面的那條巷子牆面已經變得斑駁,磚瓦上處處是劃痕,林杳的聲音變得越來越輕。

小時候以為自己從糖紙裏看見的是世界的真實,長大後面對這些滿目沉疴,發現那才是真實的世界。

四月,春天的夜,河畔的風灌滿巷道,林杳覺得冷,就把外套的拉鏈拉到頂,拉鏈頭頂着下巴,她最後看了巷口一眼,從彈珠機前面的小板凳上站起來,背對着沈郁白,道了聲“再見”。

其實心裏想的是“再也不見”。

沈郁白的那張臉總是會提醒她一些沉郁頓挫的事,仿佛要把心髒上挖出一個洞,讓記憶抽絲剝繭般露出真容。

路邊的燈閃了幾下,暗黃色的光恍惚間給春夜蒙上一層輕紗。

沈郁白面色不驚,眼睛輕微阖動幾下,視線降落在那半罐子糖上,裏面的糖紙包裹着小小的糖塊,反射出斑斓的光。

少年沉吟幾秒,擡手擰開了罐子,明明知道裏面的糖果很難吃,他還是剝開一顆,冷淡地低垂着眼,把糖扔進嘴裏,然後仰頭,兩指撐開一張薄薄的糖紙,眯住一只眼睛看。

沒什麽新奇的。

“真是會傷春悲秋。”他低低念了一句。

沈郁白盯着這張皺巴巴的糖紙,忽然想起來自己之前養過幾只倉鼠。

它們跟林杳有點像,一副可愛的外表,卻有石頭般的心,總是咬他,把他的手指咬得流血留疤,一般人可能會直接把倉鼠甩開,而他不是。

他甚至會饒有興致地用另一根手指頂頂倉鼠的下巴,等它咬膩了松口了再抽手,久而久之,那群小東西熟悉了他的氣味,再也沒咬過他。

王栩文之前說他太慣着那群畜生了,他說不懂得報恩的畜生就得打,要麽就丢掉。

沈郁白眼裏含了幾分笑,側頭掃過箱子裏窩着睡覺的倉鼠,敷衍着說着:“啊,是這樣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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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想來,林杳剛從巷子裏出來的那個眼神,倒是的确很像那些咬他的倉鼠。

怪不得那個時候會覺得熟悉。

只是,倉鼠最後的确被他丢掉了。

因為它們不再咬他了,也不對他龇牙了,沈郁白覺得沒意思了,等他冬天再記起來的時候,小家夥已經凍死了。

黑夜裏,少年很輕地眨了幾下眼,随手把糖紙一丢,輕薄的紙片在午夜的風裏晃晃悠悠地落地,杳無聲息。

河畔的柳正長得旺盛,這裏的風最大,江上生出道道漣漪,夜風刮得林杳的臉發痛,她稍稍低了頭,感覺到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金友媛手表可以跟幾個固定的人發短信,她問林杳明天有沒有空陪她去吳山。

明天是四月五日。

夜裏溫度太低,林杳呼出的氣都凝結成白霧,蒸騰往上。

她睫毛低低顫動幾下,回了“好”。

清明節當天,林杳一早就出了門,吳山不在市中心,近乎郊外,早就被開發成了一塊墓地。

金友媛的哥哥就葬在那裏。

其實就算金友媛不來提醒她,林杳也會去的。

她在山腳的花店裏買了一束花,實際上她并不知道金星鑫喜歡什麽花,只能挑寓意好的買。

她到的時候,金家父母還沒走,林杳看見金友媛的母親還跪在墓碑前,往爐子裏燒了一沓冥幣。

金友媛退在一邊看着,視線飄過林杳這邊,在她身上停了幾秒。

金父順着她的視線看過來,見到林杳的時候,臉色肉眼可見地變得低暗起來。

山野的風大,徐徐吹開地面蓬生的雜草,林杳能聽見自己抱着的那束花被風吹動的沙沙聲。

金母從地面上起身,她的頭發被風吹得淩亂,單手牽了牽毛線外套的衣擺,轉身間看見了站在一邊的林杳,女人擡眼看了她一下,又倏地移開,仿佛沒把她當回事。

她開始收拾地上的狼藉,看都沒看她,聲音很平靜:“你來幹嘛。”

林杳把花輕輕放在墓碑前,沒敢看石碑上刻着的名字和照片,末了也只是幹巴巴說了一句“抱歉”。

金母像是對這個詞已經聽膩了,瞥她一眼,什麽也沒說,收拾了東西,牽着金友媛就走。

一家人到了車邊,金友媛掙開她的手,微微低着頭,嗫嚅着:“我去陪林杳姐。”

金母簡直不能理解:“你還去跟她一起,你以為人家多稀罕你!”

她不知道該說自己的女兒是蠢還是單純,有了那樣的前車之鑒居然還上趕着湊到林杳身邊去。

“林杳姐對我很好,我從不怪她,你們也不用因為我而讨厭她。”金友媛堅持着,說完就往山上跑。

金母簡直不想再管她了,大步流星地走上車,低頭閉着眼。

金父拉開駕駛座的門坐上來,想點一根煙,想了想又自己制止住動作,把煙塞回煙盒。

“等什麽,開車吧,女兒送給林家養算了,咱們家被那個人害得這麽慘,她還把林杳當大好人。”她越想越氣,語速越來越快。

車巍然不動,直直挺立在荒野上。

金父拉下車窗,末了還是點燃了那根煙,他嗓子沙啞:“又不止是林杳一個人的錯。”

大家都有錯,當爸媽的也難辭其咎,只是金母一個勁兒地把罪責攬到林杳身上了,不然她不知道要怎麽繼續面對生活。

聞言後金母側了頭,天是陰沉的,車窗框住了這一方小而又小的天空。

她咬了咬牙,嘴唇顫動幾下,眼淚沒過一分鐘就掉出來,被她擡手擦掉。

“你出去抽。”金母沒好氣道。

男人嘆了幾聲“好”,兀自下了車,靠在車門邊上抽煙,煙頭燃燼的灰簌簌落地,車裏傳來陣陣悶住的抽泣聲。

金父擡了擡煙頭,視線遠眺,望向山頭。

林杳還蹲在墓碑前,臉上的情緒很淡,卻又似乎顯得灰暗。

金友媛從後面走上來,跟她并排蹲着,擡手擺弄了一下林杳放在碑前的花。

她告訴林杳:“你能來,哥哥會高興的。”

天将要落雨,今天不是個好日子,上天也在哭,怪不得說“清明時節雨紛紛”。

林杳在那兒待了一會兒就走了,金友媛下山後看見自己家裏的車還在原地停着,她拉開車門坐上去,看見媽媽的眼睛紅了一圈,女人倔強地扭過頭去不看她,仿佛在跟她置氣。

引擎發動以後,金友媛說:“是哥哥讓我原諒她的。”

車裏一瞬間沒人說話了,只有金友媛的聲音,低到快要聽不清:“如果我不選擇原諒,那該怎麽辦呢?比起林杳姐,我更厭惡我自己。”

本來已經發動的車一瞬間偃旗息鼓,金父又從煙盒裏磕出一根煙,拉開車門出去抽,金母又開始小聲哭。

金友媛面色淡然地坐在車裏,偏頭望了望窗外,說:“又要下雨了。”

今年怎麽這麽多雨。

林杳走到半路的時候被淋了個落湯雞,雨水從衣領裏灌了進去。

她停在一家書店門口,低眼看見書攤上擺放的雜志被雨水潤濕一個角。

白檸給她打電話,問她在哪兒,林杳報了位置,沒一會兒就有車來,停在書店門口。

開車的是王栩文的叔叔,他拉着兩人準備去餐館吃飯的,半路上白檸翻了下日歷,才知道今天是清明節。

她立馬給林杳打了電話,問王栩文能不能多帶一個人。

王栩文就問了她一句是男的還是女的,得知是女的以後,半秒鐘之內就答應了。

白檸沖他翻了個白眼。

車停穩了以後,白檸撐了傘來接她,卻一把被王栩文搶了過去,她在背後撇撇嘴,王栩文沖上前獻殷勤。

他見到林杳後還愣了幾秒,想起兩人之前在便利店見過,于是用一種堪稱誇張的語調說:“哇,真巧!我倆之前偶遇過。”

林杳掀着眼皮觑了他一眼,沒什麽興致地微微點頭,附贈了一聲“嗯”。

“來來來。”他把傘往林杳那邊傾斜了一下,随即極為貼心地說,“別淋着了。”

林杳躲進了他的傘裏,王栩文随口跟書店老板說了一句:“老板,下雨了,收一下你外面的書啊,要被雨泡爛了。”

看店的是個年輕人,正帶着耳機打游戲,好像沒聽到他的話,王栩文也懶得再管閑事,帶着林杳進了車。

白檸見她淋了個半濕,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給她罩上,小聲問她:“去掃過墓了?”

林杳蚊咛般“嗯”了一聲,仿佛嗓子被什麽東西糊住了一樣。

她們先送林杳回家換了次衣服,然後說帶她一起去吃飯,林杳沒什麽興趣,本想拒絕的,但是王栩文一個勁兒地邀請她,白檸也覺得她一個人悶在家裏不太好,想讓她一起去。

阿婆在家裏改織那件小了的毛衣,林杳把鑰匙揣進兜裏,說要跟朋友出去吃飯,就不在家吃了。

阿婆朝她擺擺手,讓她快去。

車上,王栩文點開手機,說着:“那我也叫一個朋友吧。”

林杳眼睫微擡,似乎能知道他要找哪個朋友,随即抿住唇,一言不發。

雨天,清明節,再加上一個長得有點像金星鑫的沈郁白。

簡直像疊buff一樣。

幾個人聚在一家小馄饨店,店面不大,只有一個年過半百的老婆婆在做事。

清明節本來就沒什麽人逛街,再加上天氣不好,街上只有零零散散幾個人。

她們三個人先到的,沈郁白大概是十幾分鐘以後才來,進門時擡手推開了店裏的玻璃門,肩上落了點雨,混雜了一身冷冽的水汽,望向她的時候,漆黑的瞳孔微微停頓,挑起的眼尾慢慢收攏,眼神寡情而淡然。

林杳知道白檸有個從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馬,卻不知道那個竹馬是王栩文,更沒預料到今天會再次跟他在雨天見面。

簡直像一團糾纏不清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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