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聽到面前人會想要回佛珠,弘晖立馬搖頭道:“不行。”
他語氣難得嚴肅下來:“佛珠只修補正見、正思惟、正語這三顆,其餘的仍還有裂縫。”
“師父囑咐過,必須得八顆一同修補好才能帶走。”
電話那頭沉默下來。
弘晖鄭重道:“你若是遇到了棘手的惡鬼,也可以與我說。”
“我雖然學藝不精,但說不定也能幫上忙。”
“再不濟我還能聯系師父。”
“所以昨晚到底是什麽樣的惡鬼來了你的宅子?”
閻鶴:“……”
弘晖凝神屏氣等着回答。
他想,必定是棘手之極的惡鬼才讓閻鶴清晨六點就打來電話問他要佛珠。
能讓閻鶴都覺得棘手之極的惡鬼,必定是個能掀起血雨腥風的惡鬼。
倘若那惡鬼出來禍害蒼生,他得盡早聯系師父才行。
閻鶴沉默了許久,久得弘晖都頗有點忐忑道:“真有那麽棘手?連惡鬼的名諱都不能說?”
閻鶴終于開了口,說不是什麽惡鬼。
只不過是昨晚沒了佛珠,睡得不安穩罷了。
弘晖遲疑道:“真的?”
閻鶴說真的。
弘晖這才放下心來,叮囑他務必得等到八顆佛珠都修補好了再來取。
閻鶴一想到昨晚的鬼壓床還要再來上幾次,眼皮就跳了跳。
但電話那頭的人語氣堅決至極,他也只能讓說自己沒了佛珠不太習慣,想早點拿回來。
弘晖沉吟了片刻,說盡量趕時間給他修複剩下五顆佛珠,最遲不超過三天。
閻鶴這才稍稍定下了心,同電話那頭的弘晖道了謝,又坐在大床上閉着眼緩了好一陣子才起身換衣服。
————
是夜。
一彎冷月懸在半空,清冷的光輝朦朦胧胧透過雲層。
鬼市一如既往的熱鬧,長長的兩條街道擺滿鬼攤,玲琅滿目的玩意兒令人眼花。
穿過吆喝的叫賣聲,深處的角落擺着幾處老店,來來往往的鬼魂沒一個敢往裏頭看。
哪怕沒了腦袋的鬼路過時也要加快步伐,抓緊離開。
透過敞開的們,依稀能看到老店裏頭到處都是三三兩兩惡鬼盤踞成群,有的半眯着眼抽着煙,有的成群賭香火,叫罵聲和亢奮聲混雜一片。
鬼市裏頭的幾家老店相當于人間的店鋪,但要比人間的當鋪兇險得多,裏頭交換的東西都是得冒着成灰的風險才能拿到手。
“換香火。”
一袋濕漉漉還淌着水的布袋丢在桌面,來人嗓音冷而淡,清晰地透過鬧哄哄的老店。
布袋落在桌面上,發出輕微地響聲,聲音不大,卻讓老店裏的鬼都偏頭看去,一時間鬧哄哄的老店竟靜了聲,目光都集中在來人身上。
倚在櫃臺前的水鬼卻一動不動,只神色冷硬地望着那淌着水的布袋。
櫃臺裏的老鬼笑了起來,他伸出枯槁的手掂了掂濕漉漉的布袋:“換的香火還是跟上次一樣?”
水鬼點了點頭。
老鬼将濕漉漉的布袋收到衣袖中,原本安靜下來的老店又重新變得鬧哄哄起來。
幾個惡鬼朝着倚在櫃臺上的水鬼鬧哄哄吆喝調笑道:“又給那小鬼帶香火?”
“阿生,你這回可回來晚了!”
幾個惡鬼甩出牌,笑嘻嘻道:“那小鬼現在可比你厲害多了……”
“可不是,那人的宅子都敢進去……”
亂哄哄的幾個聲音混雜在一起,聽得不太真切,但卻能聽出幾分不懷好意。
看着老鬼拿出成捆的幾堆香火,水鬼淡淡道:“多換兩捆銀蠟。”
老鬼一拍腦袋,笑眯眯道:“你瞧我,都給忘了。”
他一邊裝着銀蠟一邊慢慢笑道:“你太久不來,那小鬼喜歡吃銀蠟我都給忘了。”
水鬼沒說話,只沒什麽表情盯着老鬼裝着銀蠟。
老店裏越發鬧哄哄,幾個長舌鬼飄到了櫃臺旁,帶着毫不掩飾的亢奮惡意笑嘻嘻道:“你這點東西如今那小鬼可是瞧不上……”
“倒不如将那小鬼吃了去……”
“吃了吃了——”
“或者把那人給殺了——”
四周全然是同樣的聲音,亢奮地高高低低起伏着,滿懷惡意鑽入耳裏。
水鬼并不說話,只是在接過香火時,忽然“嗡”地一聲,右手持着刀刃,刀鋒向下,又準又狠嵌在桌面。
他嗓音淡淡道:“少了一捆銀蠟。”
四周原本還在的議論長舌鬼彼此對視了一眼,頓時就沒了聲,瞬息後便如同作鳥獸散,立馬就不見了蹤影。
半晌後,水鬼提着幾捆香火踏出老店,身後鬧哄哄的老店依舊有不少的議論聲。
看似無意,卻句句不懷好意。
水鬼慢慢走在滿是吆喝聲的鬼市裏,知道老店裏那群惡鬼的用意。
他從未殘害過活人。
那群惡鬼心思歹毒,每次去老店換香火總要煽風點火上幾句,左右不過是想讓他開了殺戒,殘害活人,同他們一樣成為惡鬼。
惡鬼身上邪氣重,極其容易吸引陰差。
倘若被陰差發現,就算運氣好,那也得脫一層皮才能逃走。
不過那群惡鬼說就說。
反正他這個水鬼當初被水淹死,耳朵也被水泡壞了,聽聲音也聽得不大真切。
那群惡鬼相當于對一個半聾子在說壞話。
水鬼慢吞吞地走着,他拎着幾捆香火,走在鬼市裏,忽然停住腳步停在一家鬼攤前。
鬼攤上擺着各式各樣的話本,五花八門,玲琅滿目。
水鬼挑了幾本,扣出了點香火付了錢,又慢慢往墓地方向走去。
墓地的東邊角落,慕白正如同平常飄向市中心,準備去填飽肚子。
但剛飄起來沒幾秒,慕白眼睛一亮,扭頭看見了一個穿着青袍的身影慢慢走來。
他看上去年歲不大,面容白到有些發青,五官冷硬,周身氣質跟出鞘的劍一樣。
慕白高興地沖那人喊道:“阿生阿生!”
水鬼依舊是慢吞吞地走着,神情又冷又硬。
小鬼沖了下來,在距離水鬼好幾米時,水鬼才若有所感擡起頭,看到興高采烈的小鬼。
慕白興沖沖地沖下來,同水鬼一同去到他平時待的空地前。
慕白很是高興,他亮着眼睛道:“你這次回來得好早!”
水鬼同他一起坐在地上,扭頭望着他。
慕白偏頭,朝着他耳朵,放大了聲音道:“我說你這次回來得好早——”
水鬼點了點頭道:“這次的活容易。”
慕白圍着他飄了一圈,發現水鬼身上沒什麽傷痕後,這才松了一口氣。
阿生比他厲害,同他這種只能撿點香火的小鬼不同,時常會去接一些危險的活,換香火吃。
雖然危險,但換的香火能吃個大半年,偶爾還會接濟點香火給他。
水鬼把手上的幾捆香火丢在地上,掏出了話本,面無表情遞給了他道:“新的話本。”
慕白搖了搖頭,他嚴肅道:“上次不說別買了嗎?”
阿生賺的香火多,花的香火也多,時常去買一些亂七八糟的小玩意。
有時候給自己買,有時候則是給他買。
買一只鬼蝈蝈都能眼都不眨地花下幾個香火。
慕白覺得這樣不行,時常語重心長地告訴面前人得花香火不能那麽大手大腳。
倘若節儉一些,阿生去接活的次數就能少一些,也能少一些危險。
他聽過別的小鬼說,能換來那麽多捆香火的活,大多都是在陰差底下搶吃的,危險得厲害。
水鬼舉着話本要給他,堅持道:“新的。”
“好看。”
慕白:“……”
他剛想開口說再好看的話本也不能花那麽多香火去買給他時,水鬼又同從前一樣,慢吞吞扭頭,開始裝起聾子。
慕白有些無奈,扭頭問他道:“你怎麽不給自己買?”
水鬼面癱着張青白的臉道:“我不識字。”
“看不懂。”
慕白:“……”
他撓了撓臉:“我把這個給忘了。”
他想了想道:“那晚上我念給你聽。”
水鬼搖搖頭,堅持道:“你看。”
話本應該是面前人看才對。
面前人看的話本也得是最新的才行。
慕白知道跟面前的水鬼說不通,只好道:“好吧好吧,我看我看。”
水鬼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将手邊的香火推到小鬼面前道:“吃。”
慕白搖了搖頭,他也從懷裏掏出個香火,幾乎是迫不及待道:“這回換我。”
“我給你帶香火!”
水鬼愣了愣,望着小鬼手裏的香火。
慕白極力想裝作穩重,但依舊掩飾不住興奮與雀躍道:“阿生,我找到合适的人了!”
說完這句話,小鬼把穩重這個念頭忘得一幹二淨,跟個剛出籠子的鳥兒一樣快活道:“我現在每晚上都能吃上飯!”
水鬼仍然是一副愣然的神情。
慕白還是很快活道:“以後我把撿到的香火攢起來,你就不用出去幹活了。”
水鬼立馬搖頭,繃着臉道:“不要。”
不出去撈香火就不能給面前人買話本。
慕白也學他,裝作聾子,并不聽他的拒絕。
他盤腿飄在地上,掰着手指頭嘀嘀咕咕算着往後兩人要用的香火。
水鬼有些挫敗,但還是朝他問道:“你去壓了誰?”
慕白停下算數的手指,神神秘秘附在他耳邊說道:“閻鶴。”
“你還記得我們好幾年前撿香火瞧見的那個大別墅嗎?”
“他就住在那裏面。”
水鬼愣了愣。
慕白繼續神神秘秘悄聲道:“他膽子小,請的禿驢都是假把式。”
“我已經壓了他好長一段時間啦。”
“別的小鬼都以為我厲害,其實不過是他膽子小而已。”
說罷,小鬼又眼睛亮晶晶,比劃着道:“他的大別墅我都看過了。”
“三樓有個大泳池,到時候我偷偷帶你去住。”
“那裏的水幹淨!到時候你就在三樓泳池玩,他膽子小,發現不了的。”
阿生喜歡呆在水裏,但如今野生的水域都髒得很,每次阿生從水裏出來,身上總會纏上亂七八糟的垃圾。
水鬼總覺得閻鶴這個名字莫名有些耳熟,但他耳朵一直不太好,長久以來都是個半聾子的狀态。
他就算在別的地方有聽過這個名字,也聽得不太真切。
因此他也不太确定慕白說的這個名字是不是同他那個莫名耳熟的名字一樣。
看着面前小鬼興致勃勃的樣子,阿生又覺得大概是自己耳朵不好,聽岔了也不一定。
于是水鬼點了點頭,面癱着臉道:“好。”
“我去住。”
慕白高興極了,他又道:“你這次準備休息多長時間?”
水鬼想了想道:“同上次一樣。”
“香火吃完了就出去。”
慕白亮着眼睛點了點頭。
他先前作為壓床的小鬼弱得很,又吃不上飯,除了一開始見到的阿生外,幾乎沒什麽朋友。
如今見到好不容易見面的友人,小鬼連每天期待的飯都顧不上了。
他同以前一樣盤着腿,興致勃勃地問着面前人這次有沒有碰上什麽好玩的事。
水鬼也同以前一樣,坐在他旁邊,慢吞吞地說着這次出去見到的人和事。
星鬥月移,夜空中的冷月慢慢掩進雲層,夜幕昏暗起來。
黑白灰色調的卧室裏,扶手椅上的男人擡頭,看了一眼窗外。
窗外靜谧,沒有任何動靜,就連夜風都極少浮動窗簾。
時鐘上的指針已經逐漸走向九點半,小鬼還是沒有出現。
閻鶴起身,打開了衣櫃,也沒在衣櫃裏發現蜷縮着睡覺的小鬼。
他皺起眉頭,但過了一會才想起如今自己身上沒有佛珠,那小鬼不來對他來說還是一樁好事。
窗外的夜風吹動窗簾,無端讓人心煩,他上前關上了窗,卻又給飄窗留了一道縫。
但飄窗的那條縫隙,整整一晚都沒有小鬼鑽進來。
———
第二日夜,夜幕繁星點點。
郊區的墓地,慕白蹲在地上,興沖沖地搖着地上閉着眼的水鬼道:“阿生阿生——”
地上的水鬼慢吞吞地翻了個身,裝作沒聽到。
慕白堅持不懈,他努力搖着水鬼道:“我知道你醒着——”
水鬼睜開眼,面癱道:“不去撿垃圾。”
慕白拍了拍他的腦袋,語重心長道:“撿香火這種事怎麽能叫撿垃圾?”
水鬼坐起身,指着身後幾捆香火道:“我們有。”
慕白:“不夠的。”
水鬼沉下臉,頗有幾分惡鬼的氣質。
慕白蹲在地上,将他的鞋丢他懷裏:“趕緊的,把鞋穿上。”
“晚了都給其他的小鬼撿光啦。”
水鬼默默地穿上鞋,神情看上去有幾分挫敗。
他覺得面前人不應該去撿香火。
要撿也是他這樣的人去撿。
他也不知道自己腦子裏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念頭,他同慕白一樣,醒來只有零星記憶,其餘的一概不知。
慕白比他好些,記得自己的阿娘,也記得自己曾經是個秀才,進京趕考遇見了水患才去世的。
但他什麽都不記得。
他只記得模模糊糊記得話本三文錢一本,新的話本貴一些,得賣五文。
至于為什麽記得,水鬼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記得。
他連字都看不懂。
水鬼穿好鞋,默默地跟在了小鬼的身後。
小鬼拉着他一路疾馳飄蕩,風風火火往郊外的某處地方趕去。
一邊極速飄蕩一邊還語重心長地教育他撿香火不丢人。
水鬼心想他知道撿香火不丢人。
從前他剛成鬼那會,也常常去撿香火,撿來了再騙面前人說是家裏燒的貢品,兩個人一同吃。
他只是覺得面前人不應該撿而已。
面前人似乎應該跟撿這個詞截然相反。
只可惜他不識字,也不大懂什麽詞才能配上面前人。
慕白拉着水鬼一路風風火火趕到郊外一處剛動工不久的新工地,到了工地就直直奔着香火味去。
剛動工不久的新工地這會沒在動工,只有幾個帶着安全帽的工人在打漿。
“大師,這兩天我按照您的吩咐,入夜就在工地大門的東南方向燒一些紙錢元寶,果然這兩天就沒人說鬧鬼了!”
“多謝大師指點……”
工地大門前,一個中年人止不住地朝着面前穿着僧衣的男人握手道謝。
他看上去甚是感激,連連邀請道:“弘大師,我特地找了一家能做素齋的酒店,大師可否賞臉同去?”
他面前穿着僧衣的男人手持念珠,微笑地搖了搖頭,帶着歉意說自己還有朋友在外面等候,恐怕沒有辦法赴約。
中年男人起初以為是托詞,但扭頭一看,不遠處還真的有一輛黑色邁巴赫靜靜停着。
中年男人只好遺憾作罷,但嘴裏還是不住地感謝,說若是沒有弘大師,恐怕工地還不知道要鬧多久的鬼。
弘晖稍稍地鞠了鞠躬,微笑地同面前人道了別,走向不遠處停着的黑色邁巴赫。
黑色邁巴赫車窗敞開,一段結實的手臂搭在車窗上,袖口工整挽起,露出泛着冷芒的昂貴腕表。
弘晖打開車門,看到裏頭的人正偏着頭望着車窗外,嗓音淡淡道:“怎麽還專門跑來這裏一趟?”
弘晖撚着念珠道:“本來也要出來給你送佛珠,想着離這處鬧鬼的地方也不遠,就索性過來了。”
閻鶴道:“裏面什麽情況?”
弘晖笑了笑道:“不是什麽大事,是前幾日工地打樁出了問題,于是有人偷偷燒紙錢,結果紙錢沒燒夠。”
“那群孤魂野鬼分不勻,見別的小鬼得了吃食,自己沒得吃,便故意在工地裏晃來晃去。”
“讓他們這幾日多燒點香火就好了。”
工地上大多人都講究迷信,有些樁無論如何也打不成功,燒了紙錢又莫名好起來的事情屢見不鮮。
說着,弘晖還擡頭朝着工地大門的東南方向偏僻處望去,果然有紙錢燃燒的燭光跳動。
閻鶴也順勢擡眼瞥了一眼,準備收回目光時卻忽然頓住,擡起頭直直望着工地大門的東南方向。
一群烏泱泱的小鬼蹲在地上,擠在香火前。
在那群孤魂野鬼中,他看到了昨晚一整晚都沒有出現的小鬼也在裏頭,穿着灰撲撲的灰袍,撿香火撿得很是興高采烈的模樣。
一邊撿還一邊開心地同身旁的一個鬼碰着腦袋。
身旁的弘晖忽然訝異地嘆了一聲。
他撚着念珠,望着明明火都熄滅了但還在半空中飄飛的紙錢,感嘆道:“誰家的小鬼連同香火邊一塊吃了?看樣子是餓壞了。”
一旁的閻鶴幾乎是下意識否認道:“沒餓着他。”
天天同他睡在在一個床上吸食他的精神氣,怎麽會餓着那小鬼呢?
弘晖有些疑惑,扭頭望着他,似乎是不明白他剛才句話是什麽意思。
閻鶴喉嚨動了動,掩飾性地低頭咳了咳,擡頭時就看到追着熄滅紙錢吃的小鬼也在咳嗽。
估計是吃到了熄滅的紙錢,嗆了滿鼻子的灰,他咳得鼻頭紅紅,可憐兮兮的。
閻鶴手指摩梭了幾下,眉頭深深皺起,面龐越發冷峻。
所以寧願在外頭撿香火吃,也不願來他這裏吸精神氣?
結果沒等他想明白,閻鶴就看到小鬼扭頭朝着旁邊的鬼叫道:“阿生阿生!”
他看着小鬼把先前撿到的最好香火遞給身旁的鬼,沾了點灰的臉頰邊抿出了個小酒窩,很是快活道:“快吃快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