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張天師煉丹時打了個瞌睡,醒來時火快燒了大半間屋子““哮天犬咬了荷仙姑,八仙天天追着二郎神讨說法。”

“鼠王終于熬過了天劫,可惜傷得太重,百多年也養不回來,鼠族的長老們正在商量要體體面面地換個王,過不了多久就該發了帖子來邀咱們去參見封王大典……”

“虎王小夫妻鬧別扭了,好性子的虎後哭着回了娘家,現在虎王擎威正在虎後娘家門口跪着,圍了好大一群人看熱鬧,說什麽的都有,我瞧見獅王、兔王、豹王等等還有各族的長老都在人堆裏混着……”

銀兩連說帶比劃,講得眉飛色舞,瀾淵合了扇子去敲他的頭:“墨嘯說你是包打聽,給了你三分顏色你還真給我開起染坊來了。帶了你下來是讓你成天東竄西跑看猴戲的嗎?你要愛看,我把你送去伺候鬥戰勝佛如何?”

銀兩捂着額角滿臉委屈:“不是太子你讓我出去的麽?”

見瀾淵拿眼橫他,又忙後退一步道:“我知道太子想聽啥,這不就正準備說給您聽麽?那家的大主子跟從前一樣,成天在府裏頭待着,小的實在是探不出什麽事兒來。倒是那個小主子這兩天上了山去了狼王府。”

“嗯。”瀾淵注視着窗外輕輕點頭,“下去吧。以後那邊有什麽事記得趕緊來找我,順便去狼王府問問,那位少主為的是什麽事,如果是要什麽東西就讓他們到這兒來取。”

“是。”銀兩躬身告退,擡頭見瀾淵又癡了般看着遠處出神不由低聲咕哝,“真是的,想見就見呗,這年頭誰還敢不買咱二太子的面子?何必拐彎抹角地搞這麽多花樣?”

卻被瀾淵聽到了耳裏,回過頭來沖他輕笑:“我想見是一回事,可他若不願見我,即使相見了又能怎樣?于我于他都不過是平添煩惱而已。”

雖是笑着,可襯着身後殘陽如血暮色藹藹的光景,竟是說不出的慘淡。

若說瀾淵是慘淡,那麽那位勖揚天君就更不知該說是什麽了。

勖揚君的到訪瀾淵并不意外,只是當勖揚君站在面前時,瀾淵卻不敢相認這是自己那位清逸出塵高傲過人的小叔。

銀發帶紫,龍印紫杉,穿戴不變。只是面容消瘦,狹長眼眸中充滿血絲,一看便知許久不曾休息,更遑論一身濃重的酒氣和淩亂的步伐。

瀾淵終于有些明了那天的大雨中墨嘯是怎樣的心态:“小叔是怕侄兒在人間煩悶,特地來讓侄兒看一回笑話的麽?”

勖揚君對他的嘲弄充耳不聞,慢慢地攤開緊握的手,掌中是一小塊青色布片:“他跳下了輪回臺,我……我竟抓不住他……就在我面前,他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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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上露出幾分悲憫,瀾淵看着勖揚君小心地将布片收入懷中:“剛好有壇瓊花露,小叔可要嘗嘗?”

不待他回答就命銀兩取來親自給他斟上。勖揚君怔怔地看着酒杯出神:“我翻遍了天崇宮都不曾找到……”

“你嫌棄這酒太甜。”

“呵……”勖揚君卻忽然勾起了嘴角,眉眼彎彎,眼中竟有透明的液體落下,滴入杯中時仿佛能聽到“咚──”的一聲輕響。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嗓子都是沙啞的,“他什麽都未給我留下。”

“小叔若不嫌棄,剩下這半壇就當是侄兒孝敬您的,如何?”同是悔不當初的天涯淪落人,瀾淵親自将他送至門外又把酒壇塞到了他手中,“人間一直是他的向往,如今他得償所願心裏該是高興的。”

“我會去找他。”紫眸中劃過一絲堅定,勖揚君沉聲道。

“小叔,這……這是何必?文舒他不會……”驚訝之下想說文舒定不願再見他,可又覺太傷人,瀾淵一時語塞,“兩相折磨,何苦呢?”

“我不管!”一直八面不動的臉上已布滿瘋狂之色,高漲的氣勢掀起紗衣重重,連說話聲也陡然提高不少,眼中更是晶亮得詭異,“他一直是我的,千萬年前他就已是我的人!休說是他成為一介凡人,哪怕是輪回成一叢蓬草,他亦只能待在我的身邊!自始至終,他都只能是我的人!瀾淵,你聽仔細了,他願不願不是由你來說,下回若再叫我聽見,即便是天帝的顏面也休怪我不講情理!”

“小叔……”被他的狂态生生逼退一步,瀾淵猶想再作勸說,勖揚君卻躍上雲端如來時一般急速遠去。

長嘆一聲“孽緣”,擔憂着文舒即使犧牲長生不老之身也換不來片刻安寧。

鼠族的帖子還未送到,狼族的喜帖卻由狼王親手送了來。

早就聽銀兩說過,未來狼後的肚子裏都已經有了狼族的少主,瀾淵便忍不住指着墨嘯道:“好一個心狠手辣的狼王,為了一己之私竟連食九十九顆人心,妖界豈可再容你!”

墨嘯忙擺手辯解:“二太子你可不能胡說,旁人還好些,若是那個籬清知道了,他第一個毀了我的內丹。”

“那你家少主是怎麽來的?”瀾淵知他狼族有不傳之秘,卻一直不知詳情,此番也正好可以趁此機會了解一番。

“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東西。”墨嘯也大方,就一五一十地道來,“我族有塊祖傳的墨玉,說是當年女娲娘娘補天時用剩下的,歷代狼王的精血都在上頭,時間長了就帶了些異處,如果人類戴上多少要沾上點妖氣,體質也就介于半人半妖之間。因此可使人類女子懷胎。”

“怪道說到你都要在前頭加個‘色”字,還真是有道理,人家清清白白的女兒硬讓你拐成了一只妖怪。”瀾淵展了扇子,笑得越發肆意。

墨嘯也不惱,從袖中取出了大紅燙金的帖子遞給瀾淵:“上回擎威成親你不來是情有可原,這回我的大婚你要不來可說不過去了。”

瀾淵的笑容僵了,低頭看着帖子沉思:“他……來不來?”

是狐族的籬落少主找上了狼王府理論,狼王這才有妻有子,這事獸族間都傳遍了。那麽于情于理都要請上狐王籬清的。想到相見,心中半是興奮半是苦澀,我想見你,可你可願見我?如若不願,豈不是兩相尴尬,不如不見。

“本王成婚,你們一個個擺個苦瓜臉給誰看?喝杯喜酒是能藥死你們怎麽着?”墨嘯見他神色躊躇不由氣惱,重重放下手中的茶盅,茶水立刻濺出了一大半,“你倒是給我個準話,來還是不來?”

瀾淵擡起臉,滿臉歉色:“我……在下謹在此祝狼王狼後百年好合,白頭到老。”

不顧墨嘯難看的臉色,将手中的茶水一幹而盡:“聽說狼王的酒窖近日遭劫,正巧有些天宮裏頭的薄酒,還望狼王不要嫌棄。”

“哼!”惱怒的狼王拂袖而去。

留下瀾淵一人獨自對着手中的扇子發呆,相見不如懷念啊……

※※※※※※※※※※※※※※

喜宴自是一派喜色,滿宴都是喧嘩笑聲,只有這裏一角冷冷清清,有人自斟獨酌淡看着眼前的歡聲笑語。

上一次來狼王府赴宴還是數百年前,也是這般的熱鬧與歡騰,只是不見當年妖嬈的蛇族舞女,滿座風流子也多半娶妻成家不再敢放浪形骸,更無人似笑非笑敢将一雙墨藍眸掃過來惹得他心頭火起拔劍相向。

新人正在行禮,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籬清坐在席後靜靜地觀禮,新人過來敬酒時,紅衣鳳冠的新娘特地向他福了一禮,說:“奴家謝謝籬落公子,沒有他或許就沒有了奴家這段好姻緣。”

“聽內子說他把那個書生照顧得很好。連那個被你揍得鼻青臉腫的小子都懂事能照顧人了,你這個做大哥的倒有些不如他了。”墨嘯附在他耳邊說得意味深長。

“嗯。”籬清只是點頭,垂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麽。

墨嘯無奈:“舍不得你就說出來,成天繃着張臉誰知道你的心思。你對籬落是這樣,你對那個瀾淵難道不也是這樣?”

籬清便不說話了,唇抿起來,臉上更看不出來他的心思。

“你這個人就是戒心太重也太苛求自己,感情這種事越思量越累,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你還能折騰出個既喜歡又不喜歡出來麽?”有人見新人遲遲不來敬酒就來催,墨嘯臨走前仍不忘說教他幾句。

籬清緩緩地坐下,臉上依舊無風無浪,只是神色愈加飄渺。

忽而有人進來通報:“二太子來了。”

聲音不大,傳入耳中卻如炸雷一般,渙散的神思醒了過來,擡眼就對上一雙墨中透藍的眼。他正對着這邊溫文地笑,手中徐徐搖着一把竹扇,扇面上白底黑字題了幾行字。

“不是說不來麽?怎麽又來了?”墨嘯走過來問。

瀾淵卻不答,一雙眼緊緊看着那邊一道白影。

法印的疼咬一咬牙就能挺過去,可相思入骨的苦又有誰可解?

搖着扇子坐下與衆人寒暄,就有人湊過來誇贊他手中的竹扇:“二太子果然與我等這些下界俗物不同,瞧瞧這一筆好字,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對面獨坐一隅的人動作一僵,瀾淵不答話,墨藍的眼殷殷地望着那邊。

座中有人如擎威等熟知內情的俱都沉下臉來沖那些不知情的打眼色,卻也有人半點察言觀色也不懂,見瀾淵緘默不語更是好奇地起哄:“二太子休要自珍自藏,咱們是粗俗慣了。您是從哪兒得的這麽一把好扇子,咱看看是不是也弄一把來搖搖,那個詞兒叫什麽來着?對,風雅一回!”

籬清燦金的眸看往這裏,在紙扇上頓了一頓又轉向了他處。瀾淵看着他擡眼又移開,目光追過去卻如何也追不上。搖扇的手停了,緩緩将扇子合上,扇面上的詩句就被一點一點遮去:“這是兩百年前有一個人送的。”

“哦……看這句子,相思不相思的,一定又是一個戀上二太子您的在借着扇子跟您傳情吶!”不知是誰這麽粗蠢又直接的肚腸,高聲嚷了出來,引得一陣哄笑。好事者們紛紛猜測送扇子的是誰,從前雪族的那個,還是……可惜了,一片真心也不過換得幾日恩愛。

笑聲中,誰手中的酒壺不慎摔到了地上,清脆的響聲惹來旁人側目。

“抱歉。”白衣的狐王俯身去拾。

卻有人心急地搶先一步奔了過去攔:“別撿,小心紮到手。”

指尖相觸,閃電般趕緊分開,動作凝固,是拾也不是不拾也不是。雙雙尴尬地相對而立,一個緊盯不放,一個閃躲避讓,彼此的視線錯開得狼狽。

“不敢勞二太子大駕。”籬清率先打破了僵局,淡淡地謝過瀾淵的好意,也擺明了疏遠。

瀾淵半張着嘴站在一邊,滿腹話語無從說出口。受刑的關節處開始泛疼,心口寒熱交加,仿佛又有人持着細長銀針一針一陣密密地刺來。

“都死了是不是?還不快幫着收拾!”新郎見狀一邊拉着瀾淵歸座,一邊召來小厮為二人解圍。

怔怔地被拖回了原坐,卻連旁人對着自己說什麽都聽不到了。

歌舞又起,目光穿過睨裳翩遷只盯着那襲白衣瞧。銀發金眸,俊朗面容上無悲無喜,無人敢上前攀談更無人敢過去敬酒,仿佛跳脫三界之外的漠然看客,明明近在咫尺,卻冷傲得如天邊的月光般遙不可及。

夜深沉,新人的良辰美景絕不能耽擱,衆人也紛紛識相地起身告辭。

“找個人送你吧。晚上天涼,你這半身的法印受了寒氣又得作痛,已經沒了一半修為你就別逞強。”

身後傳來擎威的聲音,一字一句傳進耳裏聽得分明。

“沒事,有銀兩跟着就行了。這地界上誰還敢來惹我?”

“真是的,不是我說你,好好的清閑日子你不要過,去逆什麽天?到底是為了什麽?難不成還真是為了你個籬清?……”

就再邁不動離去的步伐,籬清回轉過身,那兩人正并肩走來。

擎威沒有瞧見籬清,對着瀾淵自顧自地往下唠叨。瀾淵的眼中卻是一閃,忙拉住了擎威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多話:“狐王身邊的人手夠嗎?要不我再找個人送送。晚上天黑,一盞燈籠怕不足夠。”

“不必。”拒絕得不容半點轉圜的餘地,籬清深深地看了瀾淵一眼便調頭離去。

“天冷,晚上出來時記得讓你家主子多添件衣裳。”身後的他轉而諄諄地叮咛元寶。聽在耳裏,心裏打翻了五味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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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這事兒小的真的就知道這麽多了。那時您正養傷,長老們吩咐別來打攪,小的們就沒敢說。二太子逆天咱也是聽說來的,只知道原本是要打散了精魄從此灰飛煙滅的,虧了西天如來佛祖說情才保住了性命。胸口上刺字,又被封住一半修為也是別人這麽說的,具體怎麽着,小的也沒見過呀。”元寶站在堂下苦着臉回報,“這都一百多年了,誰還記得這事兒?小的都問遍了,大夥兒也就知道有這麽個事兒。”

籬清坐在堂上一手支在頰邊沉思:“知道……他……是為了什麽嗎?”

“喲,這就更沒人知道了。據說狼王和虎王還都去問過,叫二太子一句話給堵回來了。外頭傳的都是那些閑着沒事兒幹的瞎猜的。”

“就沒人知道了?”

“沒人。要不王您去問問。二太子對您可對別人不一樣,興許您去問他就……”原本半明半晦的眼猛然擡起,仿佛一陣寒風刮過,元寶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趕緊屈膝跪下再不敢往下說:“小的多嘴。”

“真的就這麽重?”垂下了眼喃喃自語,額前的發披瀉下來,更看不清表情。

“下去吧。”起身徑自從元寶身前走過。待得他走遠,元寶才敢慢慢擡起頭,背上早濕了一層。而那個方向,正是通往酒窖的。

幾十年過往無痕,當初特特送來的十多壇酒還餘下不少。細心地一壇一壇數過,又反過來再數一遍,少了一壇。

有誰能在狐王府中出入自由,又這麽觊觎着他這些酒?答案不言而喻。偷慣了別人家的,他終于偷到自家人頭上來了。公O衆O號O閑O閑O書O坊

不覺得心疼,卻被勾起了心中深藏的回憶。

取來酒盅滿滿倒了一杯,酒液過喉,滿口生津。

從前從前,百年如同一日,一日又如同千年,無風無浪也無悲無喜。狼王的酒宴上有人大膽說出一句“狐王才是真絕色”,藍衣金扇,一看便知是生平最鄙薄的纨绔子弟。也唯有纨绔子弟才最擅用溫柔,無聲無息地續上一杯茶磨上一碟墨,再送上一張善意體貼的笑臉,些微溫暖就輕而易舉地滲進了冰封千年的心。起風的夜裏回到家,有人在一室昏黃中回過身來相擁相抱,“去哪兒了?怎麽涼成這樣?”話裏也滿是暖意。屋外的夜露霜寒就完全地遠去了,原來這就是相守的幸福。

喜歡或者不喜歡,都說不上來,沒去想。只當是貪戀他的那一點溫暖,再強悍的人也終會在心中小聲地企盼會有人來把自己捧在手掌心上寵。

烏骨簪、竹紙扇、花燈夜,橋那邊的老漢扯開了宏亮的嗓子喊:“瀾淵公子家的小娘子可在這邊?你家相公尋你來了。”一霎那失神,還真仿佛是兩情相悅恩愛情濃。

再抿一口酒,細細去品,其實甜中是微微帶着苦的。

怎麽可能?薄幸的太子與冷情的狐王。那個人太濫情,每一個人,哪怕只是一夜露水情緣,也能柔和了一雙墨中透藍的眼一往情深地說“喜歡”,好廉價的真心,太過不叫真心。

瀾淵,你我不過是一樁交易,我予你歡情,你予我溫情,各取所需,兩不相欠。休要說什麽真情不真情,大家都是一樣,誰起了真情誰就失了資格。

瀾淵,你打得好一手如意的算盤,幾句喜歡幾句想念就想平白無故來讨一顆真心,憑什麽?

百年足以遺忘太多往事,一夢醒來,為什麽你竟還能凄楚着眉眼來要我相信?二太子送來的補藥,二太子送來的美酒,二太子跟在籬落少主後頭到處賠禮,二太子把金剛罩送了來還不敢聲張……二太子、二太子、二太子……元寶說、墨嘯說、誰誰誰說……都圍着他張口閉口地“二太子”。獨自登樓遠眺能看見遠處小小一座院落,百年來二太子一直住在裏頭,天帝下诏叫他回去也不肯……

這般如影随形地附着他,到哪兒都逃脫不了。

抓起杯來狠狠灌下,寒玉的杯盅将酒液鎮得冰涼。

瀾淵,你憑什麽要我相信?又憑什麽你要我就一定要給?

勾起了嘴角沖自己譏諷地笑,話說得硬氣,可是偏偏啊,就上心了。連自己都不知是什麽時候,鬼使神差,自作孽。

“王,長老們來了。”元寶在門外通報。

放下了酒盅站起身,笑容也斂了,心思也平了:“好。我這就來。”

瀾淵,數百年真真假假地糾纏,做戲也好,玩笑也好,累了,也乏了,你我總該有個了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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