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長老們說,籬落少主一去便是這麽多的時日,過得是好是壞都是聽旁人說,咱們這邊總該過去看看,若是虧待了恩人也好及時彌補,免得叫他族笑話。

實則不過是知道他還是不放心這個唯一的弟弟,給他個下山的借口罷了。

坐在棗木靠椅上捧着茶盅默不作聲,籬落就坐在一邊,嘴上叼一根竹簽,背朝着他只盯着半開的大門看。

掀開了蓋碗看杯裏,茶水綠中帶一點黃色,茶葉都沉在杯底,自是及不上二太子那邊送來的,可捧在手裏卻分外的暖心,有一份閑淡的舒适。

便如同這偏僻小山莊裏的生活。籬落果然沒有半分做牛做馬的樣子,一應推給了好脾氣的蘇先生,還能理所當然地挑肥揀瘦,他在尚且如此,若他不在,還不定張狂成個什麽樣子。蘇先生的性子很好,能耐着性子慢條斯理地跟籬落講道理,不論何時都和和氣氣地笑着。管兒是他們收養的孩子,亦是狐族,有一雙褐色的眼睛,伶俐得有些像小時候的籬落。

清晨早起,總是蘇凡在廚房裏忙碌,熱騰騰的稀粥饅頭端上桌再去喚醒兀自好夢的籬落。他那個好吃懶做的弟弟還卷着被窩賴在床上不肯起來,輕聲細語地一遍一遍附在他耳邊勸說。

“他這就起來,昨晚學生看書看晚了,他一直陪着,所以就……”見他正看着,蘇凡忙解釋。其實是怕他又教訓籬落吧?

蘇凡是學堂的教書先生,白天總留着他們兄弟兩個在屋裏。他和籬落其實不親,彼此都無話可說,又或者想說卻如何開不了口。籬落受不了屋子裏的寂靜就會跑出去,一會兒又回來,回來時臉色就好了很多,那種偷偷在心裏樂着的樣子。有一回跟在他身後去瞧個究竟,原來是去學堂,躲在學堂窗外的樹上看,年輕的夫子正在教課:“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将去女,适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書香袅袅,童聲琅琅,安逸而美好。

晚間在房裏能聽到他們的絮語,無非是蘇先生心疼着他留在籬落身上的傷痕和籬落對他的抱怨。

“他也是為了你好,以後就休要再惹你兄長生氣了。”

“哼,他不打我他就不舒坦。”

“別胡說……還疼不疼?”

夜色中連說話聲也是帶着一點呢喃模糊的氣息的,只聽得寥寥幾語,卻明白他的弟弟确實過得很好。

蓋碗輕輕敲打着杯沿,茶水也掀起層層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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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下雨了。”籬落忽然出聲。

還是很小的時候,籬落尚還不是人形,施個術法來幫着他成人,小小的孩童就會蹒跚着步伐一搖一擺地粘過來軟軟地叫他“哥哥”,将他抱在懷裏,小胳膊小腿都是肉肉的,紅撲撲的臉蛋自發地湊上來親,滿臉都糊着他的口水。再後來,他大了,父王帶着母後雲游去了,他繼位了,然後,似乎就再沒聽他稱他一聲“哥哥。

“哦。”擡起眼來看一眼屋外,方才還是天光晴朗,現在卻是暴雨如注,這時節總是一陣一陣的陣雨,下了一會兒就會停。

“你‘哦’一聲就完了?”籬落瞪大眼睛回過頭來。

籬清不答,挑起眉來看籬落。

“門外那個。”籬落朝門外努嘴,“你前腳進了屋他後腳就在門外站住了。都多少天了,你是真沒看見還是裝沒看見?”

門前是一排高大的杉樹,樹上停了只不知名的鳥兒,黃爪藍羽,在雨中一動不動,任憑雨水濕透了一身也不見它抖動翅膀或飛走。凡人只當是只尋常的鳥兒,籬清和籬落卻都看得明白,那是有人施了法變的。

“……”籬清仍不說話,蓋碗敲着杯沿發出清脆的低響。

“好,你要讓他站着便讓他站着,反正也不幹我的事。”籬落受不了他的冷漠,繼續扭過頭去不願對着籬清面無表情的臉,“只是有一樣,你給我趕緊走。你愛讓他看是你的事,我可不愛。咱家小門小戶的,可受不了你這麽白吃白喝。”

“你倒也知道柴米貴了。”籬清奇道,“讓你下回山還真有點好處。”

“哼!你管不着。”冷哼一聲,籬落并不受用他的誇獎,“那天要不是蘇凡來了,你是不是就準備把我送去給他使喚?別當我不知事,金剛罩是誰的東西我還是知道的。”

“你現在在這裏不是過得很好麽?”籬清一怔,勉強避開了話題。

籬落也不糾纏,轉過身來一臉嚴肅的看着籬清:“是很好。所以我不回去了。他要是這一世……這一世完了,我就等着他轉世,就去找他。無論他忘記了也好,變做了什麽也好,我要定他了,他生生世世我都陪着他。所以,你把你自己管好就得了,我的事不勞狐王您操心!”

看着面前的籬落,才發現當年那個咿咿呀呀的小小孩童真的長大了,竟有些恍惚。

“看看你自個兒,本大爺都不願說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破爛事兒,多容易的事,你們也能整了快三百年還整不出個樣子來。他不就是花心麽?你就不能跑去拽着他的領子說‘喂,瀾淵,以後跟了老子就不許再沾花惹草!要是被我聽說了什麽,把你用捆仙索捆了吊在南天門上,還三天三夜不給吃飯!’看,多容易。只要吊他一回保準他下回就不敢了。你揍老子時的得意樣兒跑哪兒去了?”籬落見籬清茫然,不由得意,滿嘴胡說得越發不着邊際,“我和你當底是不是親兄弟?人吶,果然天差地別……”

眼前閃起了幾點寒光,心中暗道不好,想拔腿就跑卻遲了,一股外力逼着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周身裹粽子般被捆仙索捆得紮紮實實:“喂,我族祖傳的秘寶就是被你這麽用的?”

“是又如何?”抿一口茶,背惬意地靠着軟墊,籬清一腳翹起一腳踩在腳榻上,燦金的眼半眯半睜,“我的事輪到你來插嘴了?嗯?”

自己先被自己的尾音鎮住了,什麽時候也不自覺地學會了這個調調?

籬落想要掙紮,卻越是掙紮看不見的繩索就收得越緊,嵌進了肉裏就痛得忍不住“哇哇”叫。

屋外的雨已經停了,樹上的鳥兒依舊如雕像般一動不動地立着。

就指上再結成一個封印封住了他的口,室內又安靜了下來,捧着茶盅看天邊七色的彩虹。

當真有這麽容易麽?捆住了人又有什麽用?

又過了幾日,總是想着籬落那日的話,竟連那樹上的鳥兒飛走了也沒察覺,還是籬落提醒的:“喂,怎麽了?怎麽門外那個走了?”

回過神來看門外的樹梢,空空蕩蕩,真的,沒了蹤影。

“我就說,就憑你這麽個不讨人喜歡的性子還真希奇他能忍這麽久,這下可好,終于走了。那你也趕緊走吧。”籬落巴不得他快些走,可眼裏卻藏不住擔憂。

籬清默然,只是捂着茶盅的指緊了緊:“你不回去了?”

“我回去幹什麽?我走了書呆子怎麽辦?這麽個老實頭不被人賣了才怪。”籬落窩在椅中半是玩笑半是認真。

“好。”籬清點頭,臉上的神色又飄渺起來,“平平淡淡地相守也令人羨慕。”

夜裏的時候,籬落和蘇凡都睡下了,悄無聲息地潛出了屋子上山。狐王府的不遠處,那所只是遠遠看過幾眼的小小院落一步一步出現在眼前。

推開了門走進去,有人藍衣竹扇靜靜地坐在窗前:

“你來了。”

“是,我來了。”

緩步走到他的面前站定,月華下,那人一雙墨中透藍的眸明亮如星辰。

“你要的東西在桌上。”瀾淵示意他去看桌上的小盒。

籬清卻不動,目光定定地看着瀾淵。

“狐王還有何事需要在下效勞?”瀾淵也仰起頭來看着籬清,唇角翹起三分,連眉眼也溫柔地彎下來。

籬清退後一步,忽然出手如電直向瀾淵的衣襟抓去。瀾淵臉色一變,急忙飛身閃開。鬥室中,層層衣衫飛揚起來,燭火也被吹得明滅搖曳,你來我往間,瀾淵後退一步傾倒了遮擋着內室的屏風,巨大的木制屏風轟然到地,內室中一切陳設一覽無遺。

瀾淵身形一挫,卻被籬清欺身上來搶得了先機。什麽東西劃開了寶藍的衣衫露出了赤裸的胸膛。

手中是一把烏骨的發簪,街市攤前那人谑笑着說:“我家娘子樸素,不好這些。我倒也想買一朵花送他,直怕他不高興,再不讓我近他的身”,當日是冷着臉回過身不理他,事後其實是一直放在了懷中。方才來時取出來握在了手中,溫潤厚實的質感意外地安心。

發簪在心口處停住了,再進些許就要觸到那個拳頭大小的“罪”字。鮮紅的顏色,在月光下格外刺目。相傳處黔刑時,流出的血被銀針凝住了就天然地成了一種染料,再洗刷不去的,生生世世注定背負着罪孽過活。

簪尖顫抖,細細看就能發現字的筆劃全是一個又一個小小的針眼組成,一個“罪”字筆劃不多,但若這般一點一點慢慢刺就,亦是苦痛難當。

“你再這麽看我可要忍不住了。”瀾淵吊兒郎當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手附上來拿開骨簪,“原來你也一直帶着。”

籬清一概充耳不聞,指尖顫顫地去觸碰他的傷口。驀然擡起那雙水燦的金眸,臉上一半痛苦一半掙紮。

瀾淵伸出手臂輕輕地圈住他:“除了當日觀刑的,這些年來你是第一個看到。怎麽辦?這麽吓人的一個東西放在身上,誰還願意跟我?”

想問他為什麽,視線躍過了瀾淵的肩頭落到了內室床前放置着的花燈上,恍然大悟。不可置信地推開瀾淵走過去捧在掌上看。蓮花樣的造型,中央放一截小小的蠟燭,燈壁上清清楚楚地寫了兩個字:瀾淵。

當日是誰風流薄幸名滿天下?當日又是誰笑彎了一雙墨藍的眼無情地說是一時興起?

可還有呢?可如今呢?

到底什麽是真心什麽是假意?

為什麽人人都說這很簡單,可他卻如墜迷霧始終不知所措?

“籬清、籬清,你……你是真心的對不對?”瀾淵從背後擁住他,在他耳畔急切地追問,“當日是我的錯,是我漫不經心,是我不知珍惜……籬清……”

愣愣地聽着他說他是真心,聽着他說要他相信,自己卻半張着口說不出一個字。

“籬清,相信我好不好?我是真的……喜歡你啊……籬清……再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回過身來,正對着他,風吹進來,銀發與墨發都交織在了一起。

“我聽說了,狐王府要辦喜事了……我看到了,狐王府門上都挂上紅綢了……擎威立後了,墨嘯有兒子了,連冥胤都成親了……我知道,你是王,你要有子息。可是……可是……我不願啊!我要你過得好好的,你不理我、你不信我都沒關系,但我不願你娶妻……我不願……”墨藍的眼裏悲傷難抑,一向從容溫雅的人,激動得連聲音都是顫抖的,“我知道你要火琉璃,我早給你備下了。我知道我不該,可是……我寧願你怨我也好過讓我看着你娶妻,籬清、籬清……答應我,答應我不要娶妻好不好?好不好?”

将花燈放在一邊的案幾上,看着眼前這個與自己牽絆了數百年的人。嚣張的太子、溫柔的情人、薄情的風流子,笑過、傷過、負過、悔過,計較來計較去傷透了神思,卻始終看不破情愛二字不過是問一句喜歡不喜歡,開心不開心。

“好。”鄭重地點頭答應他。

尾音還未完,他就先貼住了他的唇怕從他口中再聽到其他……

※※※※※※※※※※※※※※※

紅綢高挂,鼓樂喧嘩,素色的紗缦俱被豔紅色取代,年歲久遠的家具一溜被擦得光潔簇新。青衣的小厮咧開了嘴在廳堂後院前前後後地奔忙,大門前轎起又轎落,賓客快把門坎踏平。大堂內,大紅的雙喜字高高懸起,底下黑壓壓的人群把偌大的宴客廳擠得水洩不通。平素寧靜的狐王府今日喜氣盈天。

門外一聲高亢的唢吶,一頂紅豔豔的花轎晃晃悠悠落了地。鬓角插一朵大紅牡丹的喜婆攙着新娘慢慢悠悠地跨進門。鬧聲轟然,人人争着往前彎下腰來想看一眼紅蓋頭下藏着如何傾城絕豔的容顏。

“別擠,別擠,仔細碰傷了新娘子!”喜婆用手中的蒲扇揮開衆人,引着新娘行到廳中向在座的族王及長輩行禮。

“好,好……”分坐兩側的長老們捋着胡須頻頻點頭。

“禮──”小厮們扯開了嗓子傳令。

狐王下階将新娘扶起,端肅的臉上也難得染了一絲喜色。

正是此刻,門外竟又傳來一陣樂聲,唢吶嘹亮,鼓點輕快,又有一隊人身着紅衣敲打着湧進來。

“這是……”

“怎麽一娶就娶倆?”

“這哪個是大哪個是小哇?”

衆人疑惑,一片“嗡嗡”的交頭接耳聲。

衆長老也站起身來伸長脖子往屋外看。只那狐王負手而立,嘴角稍稍抿起,金眸中光芒閃爍。

樂隊在堂前站住,有一人身着一襲大紅吉服手捧一盞粉紅蓮花燈一步一步走上前來。

“籬清,你騙我。”瀾淵神色平靜,眉眼還微微含一點笑,“你答應我不娶妻的。”

話語中也不帶一點情緒,淡淡地陳述着,異樣地詭異而心寒。

周遭人等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堂中死寂,誰也不敢發出丁點聲響。

将花燈送到他眼前,燈壁的另一邊赫然也題了兩字:籬清。

“當年是我負你的真心,如今我用我一片真心來換,可好?等到花燈時節,你我再去人間放一回花燈,好不好?”

靠過來拔去籬清頭上的烏骨發簪,銀色的發披瀉而下,長長垂過了腰。指上凝起劍氣割下幾縷與自己的黑發編結到一起,又割下自己的發來編進他的發絲中。墨藍的眼中情深幾許:“既然你堅持要成親,好,我總是順着你的,那便與我成親吧。”

手指順着他的發,銀白中隐隐幾絲烏黑:“我瀾淵願與籬清成結發之好,不離不棄,永生唯一。若有違背,甘願跳下衆生輪回盤,生生世世淪落畜生道。”

“籬清,你可願信我?”卻不等他的回答,唇徑自就貼過來。

“嗯哼……”火狐長老咳嗽一聲,為難地站出來提醒,“王,吉時快過了。”

“嗯……哦。”還差些許就要相接,籬清轉過臉避開,對着被冷落在一旁的新娘道,“開始吧。”

“籬清!”瀾淵氣急,反身緊緊抱住他,“信我啊!”

僵持之間,卻是新娘終于忍耐不了,一手扯下了大紅蓋頭,瞪圓一雙赤金的眼對兩人怒喝:“要受禮就趕緊坐好了等本姑娘給你們磕頭,要不想受,本姑娘立馬上轎走人,我家夫婿還眨巴着眼盼着呢!難得我甘心上了花轎,別存心不讓我嫁人!誤了本姑娘這門親事,管你是狐王還是二太子,我耽誤你們一輩子的好事!”

“你家夫婿?盼着?”牢牢抓住了話中的重點,瀾淵睜大了眼睛看着籬清。

“天界娶親是穿白衣的麽?”籬清淡淡地說道,金瞳璀璨,臉上一派狡猾的笑意,“紅霓要嫁去獅族,按例過來行禮拜別。”

“噗哈哈哈哈哈……”一直強忍着笑在邊上看戲的狼王虎王等終于忍不住大笑,“值了!這一趟還真是來值了!哈哈哈哈……”

“禮──”吉時不等人,小厮們扯開了嗓子傳令。

新娘蓋上了紅蓋頭對着堂上的狐王并一衆長老盈盈下拜辭別。

“起──”又一聲傳令,新娘站起身來由喜婆攙扶着回到花轎裏。衆人也跟着湧出去,一同去獅族讨一杯喜酒。

人多混雜,有人便攬着一直抱在懷裏的人往內室裏拖。

“發都結了,咱也該洞房了,我的狐王。”竹紙扇“唰──”地打開,瀾淵金冠吉服,笑得春風得意。

“你……”籬清無奈,紅着臉半推半就随着他往床上倒。

良辰美景,一室春意盎然。青藍紗帳中兩具身軀抵死纏綿。

一手掀開了衣衫在他的胸膛上摩挲,一手下滑,賣力地在他的腰下動作,唇一下一下地吮吻着已然被吻得紅腫的唇:“籬清、籬清……我想你……你想我不想?嗯?”

“唔……嗯……”籬清被他揉弄得情欲蒸騰,一張嘴就是低低的呻吟,立刻咬住了牙關再不肯發出聲響,直把一雙金眸眯得更為水氣氤氲。

瀾淵不氣餒,低下頭來用舌撬開他的牙關,呻吟喘息一并吞入肚中。手游移到他胸前突起的紅點玩弄,身底下的人顫得更厲害。

一吻完畢,唇間拖出一線銀絲。在他下身的手也不曾閑着,套弄撫摸硬是要逼出他的真心話:“有沒有想過我?嗯?想過沒有?想,還是不想?籬清,回答我……”

見他又要咬牙,趕緊用舌堵上去,身軀貼得愈加緊密,彼此能感受到對方的渴望。

“嗯……想……哈……啊……”喘息的間歇,他幽幽地說出口,第一次在他面前親口坦白。

瀾淵心中用狂喜亦不足以形容,正要下一步動作,卻聽遠遠有人往這邊走來。

“人都去哪兒了?外邊的喜字是怎麽回事?我大哥給我娶嫂子怎麽也沒人通知我?”

動作一僵,房內的人面面相觑,再不敢有任何聲響。

“是籬落少主回來了!快!快!籬落少主回來了!王怎麽不見了?剛還聽到房裏有動靜……”是元寶還是銅錢?在房前的院中歡快地嚷嚷。

随後門上就顯出一個人影:“喂!大白天的悶在房裏幹什麽?書呆子說要來看看,我就帶着他來轉轉,我們進來了啊!”

說罷便推門。

“別……”兩人大驚,雙雙高喊。

卻為時已晚。

剎那寂靜,大眼對上小眼。

“你們繼續。”籬落趕緊關門退出,反應再快卻快不過捆仙索,門關上的時刻,直挺挺地跪倒在門前。

“下去!”房中“咚──”的一聲悶響,誰被踢下了床?

片刻之後,籬清銀發白衣穿戴齊整,跨出門來對門前依舊愣怔的書生拱手施禮:“蘇先生近來可好?”

擡起頭來,一雙耀眼的燦金瞳。

蘇凡回過神,狐王身旁有一人紙扇輕搖,風神如玉:“蘇先生安好。在下瀾淵,今日剛過門……”

-完-

番外之風雲得意

衆人說:“二太子您真是好福氣啊好福氣,法印也解了,天帝的氣也消了,天上地下再沒有比您更逍遙的人了……”

“是啊是啊,難怪二太子紅光滿面吶……”

“可不是,您是風雲得意啊風雲得意!”

把一把金漆玉骨的描金山水扇扇得風流雲駐,抱得美人歸的二太子笑得哈哈哈。

人前由得他來猖狂,一回了狐王府,那狐王籬清擺一個冷冷的臉色,那個誰就只能郁悶地扒着門框長籲短嘆。

小厮們見了,背轉過身,暗地裏掩着嘴偷偷地樂。

更不巧,有人吃飽了撐的大老遠從凡間趕來喝茶嗑瓜子順帶看好戲。

人們便道,這時節獸族有三大喜事:

一是虎王擎威家的少主滿歲了;二是狼王墨嘯家的太子滿月了;三便是狐王籬清家的小主子……呃……回家了。

沒錯,不但帶着他那個小書生回來了,身後居然還拖了個拖油瓶!

瀾淵沒好氣地看着坐在他跟前抱着糖罐子吃糖的小狐貍,就是這個小鬼!這個被他的小舅子籬落收養的,名字叫做管兒的小鬼!

這小鬼一回來就斜着眼睛撇着嘴角當着他瀾淵的面說:“你就是那個二太子瀾淵啊,籬落說你背了一身風流債呢!”

還敢眨着他那雙大眼睛裝出一副童言無忌的樣子。再看看站在他身後笑得要多爛有多爛的籬落,瀾淵敢用他的一世清名打賭,那一定是他挑唆的!

可籬清卻對這孩子喜歡得很,不但立他作了狐族的少主,還時常把他帶在身邊教導。每每看見那小鬼在籬清懷裏沖他扮鬼臉,瀾淵就恨得牙癢癢。

于是,一逮到機會,瀾淵就抱着籬清在他耳邊抱怨:“那小鬼有什麽好,尖牙利齒的,哪有一點小孩子的樣子?收養他的是籬落,憑什麽推到我們身邊?”

籬清被他纏得煩了,好笑地對他說道:“狐族總要有個儲君,我不立他,難道你能給我生一個?”

“我要能生就好了。”瀾淵知道沒了希望,不甘地低聲嘟囔。

卻不知道是被那個碎嘴聽到了。第二天,天上地下,不管是有耳朵的還是沒耳朵的,都知道了天界二太子瀾淵要給狐王籬清生個兒子。

衆人嘩然。

狼王墨嘯忙不疊送來一大鍋紅棗銀耳蓮子羹,掀開蓋子時,竟然還是熱的。虎王擎威也夠意思,找人擡來一口大木箱,開了大箱子再打開裏面的小箱子,一口一口的小箱子也不知道開了幾口,總算露出了裏面的東西,卻是一塊疊得厚厚的白布頭。來人有模有樣地模仿着擎威說話的調子:“生孩子疼得很,要是忍不住你就咬着,千萬別喊得太大聲,被別人聽到了沒面子。”

小厮們把熱騰騰的紅棗銀耳蓮子羹擺上桌,又把大箱子擡進了屋。籬落笑得直拍桌子,管兒那個小鬼幹脆在地上打起了滾,就連籬落家好脾氣的書呆子也是一臉憋笑的表情。

瀾淵捏着那塊白布頭氣得咬碎一口白牙。

籬清也來湊熱鬧,盛一碗蓮子羹送到他嘴邊,燦金的眼瞳裏一片狐貍樣的詭異笑意:“快吃了吧,他們都等着你生呢。”

墨中透藍的眸子裏蹿出兩簇小火苗,一碗清甜的蓮子羹越喝越堵心。

閑來跟墨嘯他們聊天,兩位獸王一人抱一個兒子逗弄,開口閉口的“我家蘭芝說……”“我家采鈴說……”

瀾淵在邊上聽得冒了一身冷汗,不由嘲諷他們:“瞧瞧你們,從前多威風霸道的人,現在要多沒出息有多沒出息。還狼王和虎王呢,到了蘭芝和采鈴乖得跟小貓似的,真沒出息。”

“沒出息!”小鬼難得和他站在同一立場。

瀾淵一高興,把桌上的糖罐塞進他手裏,小鬼嘴裏塞着糖,口齒不清地說道:“在凡間,這叫怕老婆。真沒出息。”

“就是。”金漆玉骨的扇子“唰──”地展開,瀾淵得意地把扇子搖的“嘩嘩嘩”,“本太子怎麽就認識了你們這兩個家夥?當年是誰說的,娶了媳婦照樣花天酒地?現在別說是娶妾了,蘭芝和采鈴說要往東,你們連西邊在哪兒都不知道了。”

墨嘯和擎威也不惱,抱着兒子等他說完了才笑道:“你也別說我們,你自己呢?”

“我怎麽了?”瀾淵搖着扇子昂首道,“本太子不打野食是因為除了籬清我誰也看不上。”

“說得好聽。啊呀!”管兒低聲嘀咕,被瀾淵聽見了,頭上被他用扇子狠狠地打了一下:“大人說話,小孩子不許插嘴。”

“那我們賭一把如何?”好不容易止住了兒子的哭鬧,墨嘯笑着對瀾淵說。

瀾淵正是得意之際,滿口答應:“好,本太子奉陪到底。”

“那就這麽定了。”擎威也來湊一腳,“若你輸了,二太子就算生不出來也得扮一回女人懷孕生産的樣子。”

“有意思。若你們輸了,你們也得扮一回。”聽擎威這麽一說,瀾淵想起了這兩人先前的嘲弄,心頭火起,“白布頭和蓮子羹我都還留着呢,到時候一定雙倍奉上!賭什麽呢?”

“不難。”二王相視一笑,喚來兩位王後。

只見墨嘯将狼後蘭芝抱進懷中,深情款款地對她說:“我愛你。”

“你……讨厭!”蘭芝立刻紅了臉,卻仍低聲對墨嘯道,“我也是。”

看着兩人絲毫不顧忌旁人的恩愛情形,瀾淵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又見擎威起身擁住了虎後采鈴:“愛不愛我?”

采鈴也紅了臉,半晌才地在擎威懷中羞道:“愛。”

瀾淵又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就這麽簡單。只要你和籬清也在我們面前來上一回,便算你贏。”墨嘯放開了蘭芝,笑得不懷好意。

“二太子敢麽?”擎威挑釁地看着瀾淵。

“他不敢。”瀾淵還沒答話,一直樂呵呵看着好戲的管兒搶先答道。

“一邊去!”揮開了管兒,瀾淵收起扇子朗聲答道,“本太子奉陪到底!”

“好,那便三日後再見。”二王與王後相攜離去,臨走還不忘拆他的臺,“說實話,我們還真不信你能把籬清壓在下面。哈哈哈哈……”

看着兩人離去,管兒笑嘻嘻地湊到瀾淵面前:“你也心動了吧?”

“什麽?”瀾淵再次覺得這小孩一點都不可愛。

“就是那個啊。王從來沒跟你說過吧?哈哈……你輸定了。我這就去讓元寶和銀兩準備熱水,聽說生孩子要很多熱水呢,既然要扮當然是要扮得像,你說是吧?哈哈哈哈……我去跟長老們說,讓他們來看你生孩子,還有紅霓姐姐,赤腳大仙,玄蒼太子……把他們都叫來……”機靈的小鬼不等瀾淵舉起扇子就一溜煙地跑了。

瀾淵走進書房時,籬清正在窗下看書。銀白色的發絲絲縷縷地垂到了額前,遮住了一雙燦金色的眼睛。走過去将他的發撫到耳後,那雙金色的眼就從書上移到了他的臉上,深深地看進去還能看到在裏面看到自己失神的臉龐。

“怎麽了?”籬清放下書問道。

瀾淵不語,深吸一口氣,學着墨嘯方才的深情口氣:“我愛你。”

“……”籬清一怔,“嗯。”

金色的眼睛裏無波無緒,籬清不再理他,重新拿起書看起來。

在心裏暗暗地嘆一口氣,瀾淵無奈地退出書房。

籬落正帶着他家的小書生站在書房門邊看戲,見瀾淵無精打采地從裏面走出來,笑着打趣他:“喲,縱橫情場無往不利的二太子也踢到鐵板了?呵呵……”

還不忘連帶着誇誇自己:“蘇凡,這就叫現世報。看看我,多專情,五百年來就你一個。來,親一個。”

小書生漲紅了臉要躲,籬落偏不讓,當着瀾淵的面親起來。瀾淵第三次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真想紮個小草人把他們這些沒良心的一個個釘死。

瀾淵對籬清一直是殷勤的,這兩天更殷勤得過分。

這邊瀾淵擺了一桌子菜肴一筷子一筷子地喂進籬清嘴裏,那邊籬落搖着瀾淵的那把描金扇問蘇凡:“冷不冷?我怎麽覺得這扇子一陣一陣地吹陰風?”

管兒抱着臂膀直打哆嗦:“不行了不行了,我去添件棉襖。”

小厮們抱成了一團偷笑。

墨嘯和擎威進來時,二太子剛喂完飯,正握着籬清捧着茶盅的手低聲說着悄悄話。一見他們倆進來就沒好氣地說道:“喲,稀客啊。不用給貴府的小少主們換尿布了麽?偷偷跑出來的吧?小心被蘭芝和采鈴知道了不讓你們進門。”

墨嘯大大咧咧地坐下說:“你不用這麽挖苦我們,我們是來找籬清的。”

擎威接着道,“狐王府又不是你作主,你咋呼什麽?”

“你……”瀾淵被他堵得啞口無言,只能扁着嘴挨緊了籬清悶聲不說話。

“二位有事?”籬清不理會瀾淵委屈的表情,看向墨嘯和擎威。

“敘舊。”狼王的嘴角不懷好意地翹起來。

虎王從袖子裏拿出幅畫軸在桌上攤開:“前兩天沒事翻出了這麽幅畫,就拿來給你看看。”

畫上畫的是個少年,服色白皙,有一雙湛藍得仿佛含水的眼睛,在畫上微微笑着,顯出臉頰旁兩個淺淺的小酒窩。

“這是……”瀾淵的手一顫,立時出了一身冷汗。

“不認識了?”擎威一臉唯恐天下不亂的表情。

連帶的籬落也笑了起來,指着畫對蘇凡道:“這是雪族,天生一身好皮囊。二太子從前有位故人就是雪族。”

“這麽回事啊……”管兒恍然大悟,笑彎了眉毛對瀾淵說,“是你的老相好呢。”

“小孩子一邊去!”瀾淵最怕有人翻他從前的風流事,尤其是在籬清面前,總怕他介懷又不肯理自己。

此時,見衆人都是一副看好戲的表情,更是心慌,都不敢看籬清的表情。

籬清卻神色不動,合上畫軸道:“過去的事不提也罷。”

“你信我?”瀾淵心中一蕩,抱着籬清心中又驚有喜。

籬清無言,默默地點了點頭:“信。”

周圍等着看好戲的人傻了眼,籬落撇撇嘴拉着小書生起身:“蘇凡,我冷得慌,我們換個地方。”

管兒也跟着跑了出去。墨嘯和擎威面面相觑。

瀾淵笑得更得意,展開扇子搖得一屋子金光閃閃:“切,說你們沒出息就是沒出息。看到了?哈哈,你們生孩子的樣子本太子看定了!還不快回去讓老婆把東西備起來,小心到時候來不及,難産了……”

“瀾淵。”一直不作聲的籬清忽然道,“今晚你自己睡。”

說罷拂袖而去。

“啊?”瀾淵愣住了,笑容還僵在臉上。

墨嘯和擎威哈哈大笑,撫掌相慶:“笨,信不信是一回事。在不在乎可是另一回事。呵呵……兩天後我們再來,二太子可要讓他消氣,不然就要成為全天下的笑話了。”

瀾淵說:“籬清,你相信我,我是真心對你。”

籬清在門內淡淡地道:“我信。”

瀾淵又說:“籬清,我那時候混賬,胡來。以後我絕對不會了。”

籬清依舊淡淡地說:“哦。”

瀾淵扒着門縫說:“籬清,讓我進屋吧,外面冷啊。”

籬清吹熄了燭火說:“不行。”

瀾淵哭喪着臉說:“籬清,多少年前的事了,你怎麽還在乎呀?”

籬清再沒理他。

隔天,天上地下有耳朵沒耳朵的又都知道了,二太子瀾淵被狐王籬清踢下了床趕出了門。

籬落笑得跟管兒一起在地上打滾。

狼王墨嘯對狼後蘭芝說:“真想看看瀾淵生孩子會是什麽樣子。”

蘭芝白了他一眼:“如果到最後是你扮生孩子,你就別進房了。”

“不會、不會……”狼王笑得胸有成竹,“就他那點風流債,籬清能咽得下這口氣才怪。就算咽下了,籬清的性子我還能不知道,怎麽可能當衆說出這種話?哼,我看他以後還敢得意。”

轉眼三天,墨嘯和擎威一早就趕到了狐王府。

“哎喲,這麽早就來了?”管兒正抱着糖罐子橫躺在椅上吃糖。

“如何?”墨嘯掃了一眼籬清和瀾淵的座位問管兒。

丢一顆糖到嘴裏,管兒笑道:“還在生氣呢,近都不許他近身。”

“呵……”二人相視而笑。

不約而同地在心裏勾畫出瀾淵女人般躺在床上痛呼生産的模樣。哈……從今以後看他還敢不敢得意。

“籬清……”幾日不被允許進房的太子顯得有些憔悴,墨藍的眼中透着憂郁的神情。

籬清擡起頭,金色的眼對上他的瞳。一時,周圍的人也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我愛你。”

“我也愛你。”嘴角彎成一個好看的弧度,金色的眼中目光柔和下來,映出一點點淡淡的墨藍色。銀發白衣,冰雪初融,當真絕色無雙。

“啥……”衆人的眼鏡碎了一地。

墨嘯手一緊,懷裏抱着的娃娃吃痛,“哇哇”地痛哭起來。墨嘯家的一哭,擎威家的也跟着扯開嗓子哭起來。嘹亮的哭聲中,兩位獸王臉色慘白,還瞪大着眼睛,連手裏的孩子尿了自己一身也沒察覺…

“怎麽着?”瀾淵搖起扇子得意地看着兩人,“服不服?”

藍衣金冠的太子搖着金扇帶着愛人揚長而去,衣袂飄飄,俪影雙雙,風雲得意。

管兒在記事本上認真地寫道:

先生說,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狼王和虎王一走,那個并不怎麽樣的太子就跪在了王的書房前。聽說王要讓他跪一夜呢。

活該!誰讓他死要面子!

先生說,五十步笑一百步是不好的。我看他根本是兩百步笑一百步,更不好。活該!

王說,打賭不是好事,叫我不要向他學。

我才不會學他呢,哼!

最後還有一行小到幾乎看不見的字:

其實王自己也很想看狼王和虎王扮女人生孩子。

-完-

番外之生一個吧

話說天界大太子好煉丹。當他家那個多情種子弟弟還只會繞着仙女姐姐的裙擺團團打滾的時候,個性截然相反的大太子就已學會了趴在丹爐邊聚精會神地坐上一整天。

後來,交際廣闊的二太子學會了掀裙擺解衣帶拉衣襟,無人不知他的風流浪蕩。穩重沉靜的大太子卻專致如一,終日關在房裏将偌大一鼎丹爐燒得雲煙渺渺。

正是這位寡言罕語的大太子玄蒼殿下,待人卻是極好。每每丹成,總不忘要給自家不着調的小弟留一份。于是,目下狐王府大廳的木桌上正擺着這麽一個精致細巧的匣子。

“我家兄長又有仙丹煉成了?”執着錦扇的二太子漫不經心地發問。

遠道而來的天奴垂首而立,恭敬作答:“是。”

随手翻開匣子,滴溜溜一顆滾圓的珠子靜靜地躺在鵝黃色的襯裏之上,光影婉轉,瑩瑩閃着幾許微光。

“這回又是什麽稀罕東西?”見怪不怪的二太子只是微微掃了兩眼,轉手便又把匣子合上了。

他家那位大哥天生長了張正經憨厚的臉,舉止也是衆人稱贊的穩妥,只是不知為何,一旦沾上煉丹爐,心思就偏執得厲害。什麽樣千奇百怪的出格事都能一本正經地幹出來。

聽說過太子煉春藥麽?聽說個天庭的太子煉春藥麽?瀾淵就那麽随口一說,老實木讷的玄蒼就真的扇着小火把丹爐燒起來了。然後丹成了,瀾淵興高采烈地拿去用了。端肅嚴謹的大太子不忘專程跑來紫宸殿問效果。瀾淵說:“挺好的,能再強些就好了。”

第二爐丹還沒煉成,天帝知道了。一掌轟開爐蓋,差點沒把兄弟兩個按進去。

至今想起來瀾淵還覺得心有餘悸,玄蒼的想法……大概連佛祖他老人家都悟不出來。

“是藥丹。”大約是長年熏染的緣故,玄蒼身邊的天奴身上都帶着一絲煙火氣。

“哦,治什麽的?”

“不孕之症。”

真是玄蒼幹得出來的事。上回他送來的是什麽來着?能使人千杯不醉之藥。再上回那堆黑乎乎的煤渣滓據說也是靈驗得很,服下後能叫人聲音婉轉如夜莺。天界大太子的心思該怎麽形容好呢?天真爛漫?

瀾淵端着茶盅思索着,這回這藥該送給誰?墨嘯和擎威家的小崽子都會張口咬人了,那麽……冥胤?心地陰毒的蛇王殿下會一口咬穿他的脖子的:“唔……那就放着吧。”

“殿下?”天奴還不走,又恭敬出聲。

“嗯?”

“大太子說,這藥是給男子吃的。”

“哦。”瀾淵悄悄打消了把藥送去獅族的念頭,紅霓家的那位夫君也是惹不起的。

“是說……”性子慢吞吞的玄蒼教導出來的下人同樣也是一副不急不慢的脾氣,“此藥可讓男子受孕。”

“哦。”瀾淵木知木覺地低頭喝茶,手方舉到半途,腦中猛然一閃,“哎?”

這才擡起頭來認真打量身前的天奴:“你、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大太子說,此藥可讓男子受孕。”歷經風浪的天奴還是一副慢悠悠的語調,“大太子還說,此物世間僅此一顆,萬望殿下切勿輕贈他人。如若實在不知該如何處置,不如讓狐王殿下服下,假以時日兒孫繞膝,不失為一大樂事。”

讓狐王服下……假以時日……兒孫繞膝……

“噗——”瀾淵剛含在嘴裏的茶水全數噴在了地上。

小天奴連眼皮子都沒擡,照舊頂着一副半夢半醒的表情:“東西送到,小的就告退了。”

他彎腰行禮,他轉身出門,他一揮袖子駕雲而去。

瀾淵傻傻地捧着茶盅,呆呆地看着那雲朵飄飄地消失在遠方,胸襟上挂着濕淋淋一灘茶漬。

天界大太子玄蒼,還真是一個……難以言喻的人物呀。

——

安放在匣子的藥丹小小的,尋常珍珠般圓珠也似一顆,躺在鵝黃色的錦緞襯裏上,熒光綽約,好似嬰孩天真無暇的眼眸。

生一個孩子……他和籬清的。金色的眼瞳,肥嘟嘟的手腳,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抱一下,會軟綿綿地縮成一團偎進他懷裏。頂着一張籬清般面孔的小家夥會笑着攀住他的脖子,用臉蹭他的頸窩,細聲細氣地叫他“爹親”。到哪兒都會牽着他的袖擺,仰起臉,大大的金色眸子那麽澄澈那麽天真,裏頭的那個二太子那麽玉樹臨風……縮小了的籬清,會撒嬌的籬清,渾身奶香味的籬清……可以随意揉捏,可以任意掐臉,可以肆無忌憚地抱過來親臉親手親額頭。小小的娃兒不會發火,不會用捆仙索綁他罰跪,不會把他踹出房……

瀾淵動心了。

勾着嘴角來回摩挲匣子裏的藥丹,衣襟還未幹透的二太子陷進對美好未來的期許裏。

“回來了,回來了,王回來了!”狐王府的小厮們咋咋呼呼地奔進屋裏來。

低低咳嗽一聲,瀾淵回過神,最後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匣子。而後在籬清未進門前,不着痕跡地把它收進衣袖裏。

笑話!冷漠高傲的狐王連自家親弟弟都下得去手往死裏打。如若真給他服下這藥丹,不等小籬清出世抱着他的腿撒嬌,眼前這個大籬清就能打斷他的腿剁掉他的手,連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地活活把他撕了。

拍拍心口給自己壓驚,向來明白什麽叫識時務的二太子潇灑地打開手中的錦扇,笑着迎上前去:“想我了嗎?我的狐王。”

墨發藍衣的太子,笑容可掬,溫情如許,将面前的白衣狐王滿滿抱個滿懷。裏裏外外的小厮們識趣地退走。獨留下他執着狐王的手低低傾訴:“方才我還在想你。”

他們說,某天夜裏曾在狐王的寝殿外聽到這麽一段對話:“籬清,我們要個孩子吧。”

“……”

“如果是我們的孩子,一定會很讨人喜歡。”

“……”

“如果那孩子像你,那就更好。”

“如果像你呢?”

“……”

如果孩子像你呢?有墨藍的發,墨藍的眼睛,天生的眉目含情,天生的蜜語甜言。掙動着肥肥短短的四肢,撐着白白嫩嫩的小臉,笨拙地爬上狐王的膝頭:“爹親,我要親親。”眸光閃亮,唇若點朱。

那麽嬌軟可愛,那麽颠倒衆生,那麽通殺四方。

二太子,你有把握贏嗎?你贏得了嗎?

“呵呵呵呵,我說笑的。要孩子做什麽?我的狐王,我有你一個就夠了。”

瀾淵笑着,偷偷把手伸進衣袖裏,将玄蒼送來的小匣子再往裏塞進幾分。

孩子什麽的,随緣,随緣就好。

——

靠山莊的日子一如既往的平靜。東家寡婦站在門前大罵西家的輕浮小子,白發蒼蒼的叔伯嬸娘聚在大槐樹底下閑話家常。張知縣家的少爺在省城鬧出了人命官司,弄不好,怕是要連累老父。顏員外家的公子自打中了狀元,這些年就鮮少回來了。說是做官做得不錯,在南邊當刺史,成封疆大吏了。還娶了一個賢慧媳婦,吏部尚書的女兒。聽人說樣貌算不得漂亮,可是知書達理。夫妻倆相敬如賓,也算夫唱婦随。

你說,同樣是人,這差別怎麽就這麽大呢?

學堂裏的孩子丢了課本滿院子撒歡,打打鬧鬧,吵吵嚷嚷,比樹上的知了還聒噪。年輕的教書先生坐在空蕩蕩的課堂裏,面對着眼前手執錦扇的貴客,臉上不禁露出幾分羞赧:“鄉野間的孩子難免更好動些……”

“無妨。”藍衣的太子勾着慣常的親切笑容,徐徐搖着扇,神态從容,“喧雜吵鬧方是人間煙火,比起寂靜冷清的天庭,更叫人着迷。”

小書生吶吶地點點頭,躊躇着不知該如何答話。他只在狐王府中同這位瀾淵太子照過幾回面,寥寥寒暄過幾句就被籬落拉得遠遠的。家裏那只狐貍反複叮咛過,他不是什麽好東西,你別搭理他!

小書生老實說道:“怎麽會?二太子待人很親切。”

狐貍“哧——”地一聲,從眉間到嘴角都是不屑:“他親切?哼!他對誰都親切。他方才有沒有拉過你的手?過來,手給我看看。”

不由分說拉過蘇凡的手,狐族的少主一邊抓得緊緊的,一邊嘴裏還不忘刻薄一通:“笨書呆子,看誰都是好人。那個瀾淵髒着呢,是人是鬼都往床上帶,誰知道他之前是從哪個淫窩裏爬出來的。來,我再給你擦擦。咱們是幹淨人家,以後離他遠一點兒,仔細被弄髒了。”

任性的狐貍,絲毫沒把他大哥的難看臉色放在眼裏。

尴尬地聽着屋外孩童們的嬉鬧聲,拙于交際的小書生在瀾淵怡然自得的目光下越發覺得局促:“二太子此番前來可是有要事?學生……學生這就回去叫籬落。”

“不用不用。我只是順便來看看。蘇先生不必客氣,我們是一家人,叫我瀾淵即可。”長袖善舞的太子連說話的調子都溫柔得恰到好處,“不知先生近來可好?”

“嗯。托太子洪福,一切都還順遂。”蘇凡猶不放心,看向籬落的眼神隐隐帶幾分疑惑。

瀾淵看在眼裏,口中依舊不改笑意:“籬落少主自幼頑劣,定然給先生添了不少煩擾。”

“還……還好。只是偶爾、偶爾有些……”小書生嚅嗫着不知該如何敘述。

若是不留神被家裏的狐貍聽到了他的抱怨,只怕又得又怒又鬧地撓塌一面牆不可。

有一雙墨藍色眼瞳的太子已然會意,體貼地說道:“縱然偶爾有些許煩惱,不過我看先生臉色紅潤神清氣爽,想必定然生活安樂,少有憂愁。”

“如太子所言。”蘇凡由衷贊同。

笑容可掬的太子搖着錦扇,言辭欣慰:“那我家狐王也可安心了。”

“哪裏?太子過謙了。籬落他常說,狐王殿下也多虧有太子照顧。”不知不覺卸下戒備的小書生忍不住出言,替家中那只目無尊長的狐貍挽回幾分面子。

“哈哈哈哈……”瀾淵笑得前俯後仰,“先生你莫要說笑。籬落他不暗裏嘲弄我幾句便算心地仁厚了,哪裏會說這樣的話。”

“這個……”圓不了謊的蘇凡羞得面紅耳赤,趕緊伸手取過桌上的茶盅裝作低頭喝茶。

卻聽瀾淵猛然話鋒一轉:“蘇先生可有想過……”

“嗯?”

“生個孩子。”

“哎?”手裏的茶盅一沉,蘇凡愕然擡頭。

語出驚人的太子倒似沒事人一般,搖着扇子侃侃而談:“男子産子雖則亘古未聞,不過在天上仙家眼中亦算不得稀奇。目下先生雖有管兒,終不是嫡親血脈,縱親熱有加,總會有生分之時。何況,傳承子嗣乃凡間男子第一頭等要務,先生雖然嘴上不說,不過心中難免會有所遺憾吧?”

“這……”嚴謹刻板的小書生聽得匪夷所思。

瀾淵露齒一笑,緩緩自袖中取出一方錦盒:“這是我家兄長煉就的仙丹,有生子功效,在下不敢獨享,特送來贈與先生。”

若是籬落在場,毒嘴的狐貍必然要真心贊一句,二太子你不去街上吆喝做買賣,真真浪費了口中這根舌頭。

瞠目結舌的小書生愣了好半天,眨眨眼,低下頭敬畏地向桌上的盒子:“生孩子?”

走至門邊的太子心情頗好地回過頭,意味深長地對蘇凡說道:“如果能有一個酷似先生的孩子,想必籬落也會很高興吧?”

望着書生若有所思地表情,瀾淵的笑容愈加和煦。

燙手山芋還是早日送走的好。保不齊哪天被籬清發現了,該當如何解釋?狐王的捆仙索可不是一兩句好話就能糊弄過去的。

蘇先生家是靠山莊最熱鬧的人家。三天兩頭要糊牆,隔三差五換家具,蘇凡每月的俸錢除了喂飽了家裏的兩只狐貍,其餘幾乎就全貼補在了修房子上。莊裏人好奇地攔着小書生探問:“蘇先生,這不是新做的椅子嗎?怎麽又壞了。”

扛着半條板凳的蘇凡皺着臉悶了半天,最後回了一個無奈的笑。

一邊走一邊想着瀾淵臨走前的話,神思恍惚的蘇凡走到家門口就聽見一陣細細的嗚咽聲。猛一擡頭,只見門框上正用麻繩吊着一團毛茸茸的東西。仔細再一看,卻是一只褐色的小狐貍,身體四肢都被捆得嚴嚴實實,連嘴都被紮上了,只有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正不停淌着淚,“嗚嗚”地啜泣着,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小書生“哎呀——”一聲,驚得面無人色。這兩只過不得一天太平日子的狐貍!幸好附近沒什麽人來,隔壁王嬸去了鄰村走親戚。否則被人看見了,必然傳得滿城風雨。

趕緊奔進屋裏看,裏頭一地狼藉,新安的窗戶又壞了,一牆一房頂的撓痕,桌椅板凳掀個底朝天。只有籬落慣常坐的那把太師椅是好的。一頭銀發的狐貍懶洋洋地坐在椅上,踩着腳踏靠着錦靠嗑着瓜子,燦金色的眼瞥見放課回來的小書生,半是撒嬌半是抱怨:“又被誰拐去哪兒幹壞事去了?回來得這麽晚。”

“有個學生學得慢,放課後多教了一會兒。”蘇凡被問住了。憨厚的老好人站在仿佛被打劫過的家裏愣愣地回答。說完才回過神,上前一步,指着若無其事的狐貍氣得說不出話來,“你、你、你們……”

狐貍好心情地仰起頭,眼睛眨巴眨巴:“我怎麽了?想我了?”

“你……門口那個……”指了指面前這個大的,再指了指門框上那個小的,和顏悅色的教書先生連臉都綠了,“快把管兒放下!”

“我又沒怎麽他。”籬落撇撇嘴,還想說什麽,瞅見蘇凡難看的臉色,便又閉上了。

金色的眼瞳沒好氣地看了一眼門外,他衣袖輕揮,門框下便穿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哭聲:“哇……先生,嗚嗚嗚嗚……臭狐貍欺負我,欺負我……哇……”

蘇凡心疼地把管兒抱進屋裏來。恢複了人形的小狐貍縮在先生懷裏哭得驚天動地。

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鬧。應付完學堂裏那群猴一般頑皮的學生,回到家再把鬧得不可開交的大小狐貍拉扯開,看着幾乎被夷為平地的屋子,蘇凡總有一種欲哭無淚的感覺。

“切……當年我不想念書,我大哥也是這麽教訓我的。”不以為然的狐貍坐在那邊大言不慚,“瞧他那沒出息的樣!不過才吊了他一天。那時候,爺被吊了足足三天也沒掉過半顆淚。”

蘇凡沉下臉道:“籬落!”

籬落扁了扁嘴,小小地“哼”了一聲,便不再說什麽。

“狐貍……嗚嗚……狐貍還打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小狐貍邊哭邊不忘告狀。

蘇凡拿眼看着籬落。心虛的狐貍悻悻地坐在椅上低頭看自己的指甲:“小孩子不聽話就該打,打着打着就好了。”

你大哥打了你這麽多年,也不見得你有多好。小書生暗暗腹诽。擡頭環顧四周,看着這一天一地的混亂,心情越發沉重:“籬落,把屋子收拾了。”

“聽見沒有?還不快去!”臉上淌着淚的小狐貍趁勢要狐假虎威。

大狐貍瞪着眼睛亮出一雙尖利的爪子,小狐貍一低頭,趕緊又縮進蘇凡懷裏:“先生……嘤嘤嘤……”

蘇凡摸摸管兒的頭,語氣無奈:“籬落。”

于是大狐貍摸摸鼻子,心不甘情不願地低頭:“哦。”

收拾完屋子,旁人家的老老小小都已經吃得酒足飯飽。飯菜的香氣在小小的山莊上頭久久不散。

蘇凡拿着抹布擦完最後一個凳腳,直起腰說:“我給你們弄點吃的。”

“先生我幫你。”乖巧的小狐貍眼圈還紅着,麻利地挪過小板凳,坐到竹籃邊摘菜。

蘇凡欣慰地摸了摸他的頭。那頭的大狐貍看見了,不屑地“哼”了一聲。過了一會兒,卻帶着一副別扭的表情跟進了廚房,站到蘇凡邊上,搶過小書生手裏的菜鍋振振有詞:“書呆子就是小氣,炒青菜都舍不得放鹽。去去去,讓小爺給你露一手。”

蘇凡被擠到門邊插不上手。轉過身想去客堂裏再收拾收拾,籬落不滿的叫聲頓時在背後響起:“書呆子,回來!”

莫名的小書呆聞聲回頭。一身白衣的狐貍站在油煙四起的鍋邊,表情說不出的古怪。

“嗯?”蘇凡不解。

“我說……”狐貍嘟着嘴,燦燦的眼瞳寫滿不甘,“你是不是忘了什麽?”

“哎?”

“哧——”小狐貍幸災樂禍地笑了。

“再笑就再把你挂起來!”惡狠狠地瞪了一眼管兒,籬落擡了擡下巴,沖蘇凡使了個眼色,“書呆子你偏心。”

木讷的小書生如夢初醒,于是伸出手也在大狐貍的頭頂摸了摸。狐貍被安撫了,一手端着鍋,一手蠻橫地拉過蘇先生的腰,貼在他耳邊低聲道:“等小東西睡了,我再好好跟你計較。”

蘇凡羞得面紅耳赤,厚臉皮的狐貍摸着他的腰,當着小狐貍的面,非要在他嘴角邊舔過一遍才肯撒手。

“切——”小狐貍摘着手裏的菜,默默在心底起誓,等我長大了,就把臭狐貍挂到門框上,雞是我的,先生也是我的!

月上中天,整個莊子都陷入了安睡。蘇凡起身去堂屋看了看管兒有沒有踢被子,回到卧房時,籬落還沒睡。霸道的狐貍一把将瘦弱的書生帶上床。臉蹭着臉,把頭埋進了蘇凡的頸窩裏“小東西睡了?”

“嗯。”狐貍的擁抱很溫暖,操勞了一天的蘇先生覺得自己終于可以有那麽一時半刻的放松。

籬落的吻輕柔地灑落在他的眉心眼角,蘇凡閉起眼,默默地任由他壓在自己身上:“籬落。”

“嗯?”

“你有沒有想過……我們有個孩子?”

狐貍的手悄悄地在蘇先生的腰腹間來回游走:“不是已經有小東西了嗎?”

疲憊的身體越發被撫弄得酥軟,蘇凡伸手環上籬落的背脊:“再多一個呢?”

“夠多了。”狐貍毫不在意地答道,鼻尖撒嬌般在蘇凡的頸項間蹭着,雙手緩緩往上,貼上了小書生白皙的胸膛。

“嗯……”蘇凡忍不住将他環得更緊。

狐貍閃着一雙越發明亮的眼睛,張嘴咬住了書生的喉嚨:“現在來計較我們的問題。”

吃飽喝足的狐貍餍足地摟着渾身癱軟的書生不放手:“今天那個瀾淵找過你?”

蘇凡驚訝地望向他。

坦着赤裸的胸膛,狐族的少主驕傲地揚起下巴:“這世上有什麽事是爺不知道的?”

于是天性說不了謊的蘇先生把前前後後一五一十地都交代了出來。籬落默不作聲地聽,而後問道:“東西呢?”

“袖子裏。”蘇凡紅着臉看了一眼沐浴時被狐貍胡亂團成一團的袍子,作勢要下床去拿。

籬落伸手拉住了他,又把他按進了自己懷裏:“不急。怎麽?難道你想吃?”

金閃閃的雙瞳帶着笑意逼近容易害羞的小書生:“你想給我生個孩子?”

蘇凡狼狽地躲開眼:“我……”

有那麽一瞬間确實想。走在歸家的路上恍恍惚惚地設想,如果能有一個自己的孩子……從他小小的臉上能看到自己和籬落的痕跡,牽着他的小手教他走路,抱着他坐在紫藤花架下識字。看着他一天天長大,出落成如籬落般俊朗的少年。那種血脈相連的親情體驗是他這一生都無法體會的幸福。

不過,在走到家門口的那一刻,所有的幻想都被打破了。

“夠多了。”在狐貍的逼視下,蘇凡老實回答。

有兩只狐貍就夠多了。如若再多一只……這吵吵嚷嚷的日子就真的沒法過了。

“我就知道,你有我一個就夠了。”自戀的狐貍絲毫沒有在意書生臉上的無奈,自顧自笑着來蹭蘇凡的額頭。

小書生嘆口氣,擡手順着他那頭絲緞般閃亮的銀發:“可是……那藥丹該怎麽辦?”

仙家的東西是很貴重的。

“藥丹?”籬落勾着嘴角想了一想,眼中眸光閃爍,“既然是天上來的,自然就該還到天上去。”

“嗯?”小書生不解。

惡毒地計劃着該如何給那位關心自己的“大哥的相好”送一份回禮,狐族的少主話中有話:“聽說,他有一個小叔。”

遠離人世的海外仙境似乎永遠不曾遭受俗世歲月的消磨。天崇山巅的天崇宮依舊錦鯉戲水落花潇潇。位于宮殿深處的小院寧靜依舊,一牆藤蘿翠綠逼人,無端端叫人心曠神怡。好友端來的茶水也一如既往的清香四溢,碧綠的嫩芽在白瓷茶盅中微微沉浮,蕩出滿滿一盞悠然。

只是坐在石桌邊的二太子卻着實笑不出來。怎麽也想不到,一踏進院門,文舒就笑着遞來一方精致的錦匣。不用打開,頭皮發麻的瀾淵就知道裏頭裝的是什麽。珍珠般大小一顆圓珠,隐隐閃爍華光。不日之前,他親手交給了靠山莊的小教書先生。

“來人說,是從狐王府送來的。”暌違許久的好友近來應當過得很好,神色語氣還是那麽柔和,說話間透着幾許恬淡。

“哦?”他煞有介事地取過匣子仔細打量。面容端肅的太子正兒八經地搖頭,而後端端正正地又把東西放回了原處,“想必是侍衛們弄錯了。這些天我沒往這兒送過東西。”

“跟着東西送來的還有一封信。”文舒取出信來交給瀾淵,“落款是二太子的名諱。”

他周到地為瀾淵将茶水續滿。

“這……”看着一紙再熟悉不過的字跡,瀾淵的笑臉有些挂不住了。

“來人自稱是狐王府的小厮,說是受二太子派遣,特來為天君送禮。”好心地提醒瀾淵莫要發呆,文舒低頭啜了一口茶,臉上依舊笑吟吟,“我看這字跡倒和二太子确然有幾分相像。”

“這個……”二太子委屈得不知該從何說起。

不日之前的人間,小小的村莊的某間小小的屋子裏,銀發金瞳的狐貍滿意擱下手中的筆,拉過自家木讷老實的書生一同欣賞自己的大作:“怎麽樣?像吧?別的不敢說,模仿筆跡這種小事哪裏難得倒大爺我?從前我就悄悄學着我大哥的筆跡批奏折,哈哈……”

“這……不太好吧?”好心眼的書生總覺得哪裏不妥當。

得意忘形的狐貍壓根沒有聽進耳朵裏,兀自在那兒誇耀個不停:“瞧瞧這筆劃,這力度,啧啧……這瀾淵的字也沒好看到哪裏,哼!哎,你擔心什麽?那家夥就算猜到是我做的,也不敢說出口。他若是把我供出去,籬清可不會饒了他。”

所以說啊,孩子是慣不得的。你看,慣出禍害了吧?

“許是……許是……”苦苦想着該怎麽把話圓回去,狼狽的太子恍然間心竅頓開,難怪那位脾氣火爆的小舅子遲遲沒來狐王府鬧場,虧他還絞盡腦汁思索着該怎麽把籬清哄出去游玩個百八十年。

“二太子,茶涼了。”

“嗯?哦。”

文舒再度出聲提醒,瀾淵方才回神。悄悄給自己擦一把汗,心思敏捷的太子暗暗思索,該如何将事情糊弄過去。

手腳麻利地為他換上一盞新茶,文舒說道:“信上說,此藥能令男子懷胎。此話當真?”

“當真。”慢慢展開扇子擋在胸前,看着文舒溫婉的面容,瀾淵心中一動,“你有沒有想過?”

“嗯?”

“生個孩子。”

有一種預感從心底升起,似乎……把藥送給文舒也不錯。

“你一直想要一個親人。天底下,還能有怎樣的親人比自己的孩子更親呢?”鼓動起三寸不爛之舌,突發奇想的太子越發覺得自己的主意不錯,“一個同你血脈相連的孩子,這才是你真正的至親。”

見文舒陷入沉思,瀾淵越發說得忘形:“小叔他寡言罕語,對人對事向來冷漠。你獨自一人住在這兒,寂寞總是難免。若有一名至親相伴,定然會大有不同。況且,孩子天性活潑,愛鬧愛笑。這天崇宮裏熱鬧一些,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你意下如何呢?”

眨着一雙墨中透藍的眼眸熱切地看向文舒。文舒思索着,方要開口,卻聽身後有人沉聲呵斥:“放肆!”

連茶盞都險險丢了的太子趕忙跌跌撞撞起身:“侄兒見過小叔。”

別的暫且不說,單是一句“寡言罕語”和“向來冷漠”就夠他去佛祖跟前念經幾百年的了吧?瀾淵真心地覺得,天崇宮這個地方以後是不能來了。

一臉冰寒的天君是從文舒的房裏走出來的。大約是午睡方醒,歷來衣飾華貴的勖揚君難得只簡單地罩了一件外袍,一頭銀發未加裝束,飛瀑般自肩頭披洩而下。

文舒道:“你醒了?”

他便伸手拉過文舒的手,嗓音低沉,尚帶一絲慵懶:“你一起身我就醒了。”

再擡眼時,雙眼冰冷依舊,仿佛萬年飛雪:“許久未見,你的膽子越來越大。”

瀾淵連稱:“侄兒不敢。”冷汗沁了滿滿一頭。

擡頭飛快地瞟了一眼勖揚君不見喜怒的臉色,機靈的太子覺得,還是保命最要緊:“侄兒、侄兒不打擾小叔清靜,這就告退”

抓過匣子飛也似往院門外走。

勖揚君卻道:“回來。”

有那麽一剎那,瀾淵覺得,往後的日子裏,除了佛祖那張一成不變的慈悲面孔,自己再也見不到其他了。

“把東西留下。”

“咦?”瀾淵驚愕地回頭。

勖揚君若無其事地摟着文舒的腰,雙眼不耐地眯起:“送進我天崇宮的東西,自然是我勖揚君的。”

有那麽許久許久的一段時間,生性喜好四處游蕩的二太子生生地沒敢踏進天崇宮一步,連天崇山方圓百裏之內都未曾涉足過。

天崇宮內有九曲回廊,一面臨湖,湖中波光粼粼,披一身七色鱗甲的錦鯉倏忽一躍而起,水花四起,虹光耀目。一面花團錦簇,風乍起,花枝顫動,落英無數,“簌簌”恍如細雨。

淺粉色的花瓣輕輕落在膝頭,文舒捧着手中的茶,目光轉向桌上的錦匣。半開的匣子裏是一枚滾圓的藥丸,珍珠般的白色,在黃色錦緞的襯托下,隐隐閃着微光。水珠聲聲,花影重重,藥丸散發出無瑕的光芒,潔淨好似稚子的微笑。

看着看着,好似眼前當真幻化出一名稚嫩的孩童。銀紫的長發,圓乎乎的小臉,明明畏怯得要命,卻偏偏皺着眉頭做出一副不屑一顧的表情。小嘴抿得死緊,只有泛着銀光的紫色眼瞳中洩露出些許緊張和委屈。

文舒第一次被天奴們領到勖揚君跟前時,有着一張俊美面孔的天崇宮少主已然是少年模樣了。發冠高聳,飛眉入鬓,淡紫色的衣袍上繡滿繁複的花紋,眼波過處一片肅殺。文舒每每想象着再小一些的勖揚,腦中便會描繪出這樣一個想哭卻不肯哭的孩子。

個性極端扭曲的天君,從小就是個別扭孩子。

“在想什麽?”有人自身後将他擁進懷裏,手指插進他的指間,一同感受茶盅的溫度。

文舒說:“沒什麽。”

勖揚君不說話,只是把他的手指纏得更緊。高傲的天君從來不會開口坦誠自己的心思。

文舒側過頭,臉頰剛好貼上他衣袍上的華麗圖樣:“在想你。”

“哦?”修長的手指靈巧地搶過茶盅,擺回石桌上。而後,再度十指相扣,仿佛小孩子跟自己玩游戲似地,不停地變化着角度從指縫間穿梭而過。

“不用想我,你只要看着我就好。”如許光陰,始終沒有學會多一些表情的天君并非沒有任何改變。跟文舒說話的時候,他的音調會低很多,微微地,帶着幾許溫柔,雖然溫柔得很笨拙。

看着你,我會醉的。文舒在心裏說。

又是一陣風,身畔的花枝“沙沙”作響,随風舞動的花瓣落滿肩頭。文舒擡手要替勖揚君拍去,伸到半空的手腕剛好被他握住:“心動了?”

“嗯?”

勖揚君看向桌上的錦匣:“你方才對着它發呆。”

“呵……”順從地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搭上他的肩,文舒擡頭對上那雙銀紫色的眼睛,緩緩露出了一個笑,“有一些。”

忍不住湊上前吻住他上揚的嘴角,勖揚君道:“我不許。”

“即便是個同你很像的孩子?”

“不許。”

蜻蜓點水般的吻細雨般從唇畔延伸到整個臉頰,當火熱的舌尖卷上敏感的耳垂,文舒忍不住逸出一聲呻吟:“嗯……”

推着他的肩膀向後避開幾分,文舒紅着臉,輕聲問道:“如果是個像我的孩子呢?”

“不許。”一把拉過文舒的腰,床笫間的勖揚君遠比平日更來得霸道。細密的吻再度落上嘴角,徐徐下滑,稍稍拉開衣襟,舌尖與牙齒并用,在精致的鎖骨間徘徊不去。

“唔……”身軀情不自禁地微微後仰配合他的動作,文舒重複問道,“像我也不許?”

“不許。”攬着他的肩膀,勖揚君擡起頭,美麗到極致的面孔近在咫尺,銀紫色的雙眼深邃望不見底,“你就是你,獨一無二。你只能看着我。”

“真是……”喟嘆着,文舒伸開雙臂回吻住他,低微的字句零落在相貼的唇齒間,“勖揚君,你真是……嗯……無理……”

“呵,本君就是道理。”

身軀厮磨,小小的錦匣被粗魯地掃到了地上。

幾日後,人間的某做宅子裏,做工精致的匣子再度被擺上了桌子。

一身黑衣的男子望着它若有所思,俊朗的面容緩緩勾起一個笑:“高傲的天君居然也學會送禮了,難得。”

豔鬼家近來剛搬了新家。上一處宅子買在皇城腳下,出門左拐是當朝天子的叔父家,往右走出幾步,住着當今皇後的親弟弟。後院隔一條巷子是承平公主的梳妝樓,前門跨一道牆是望北侯的習武場。門前終日喧喧嚷嚷,車來人往好似滔滔流水,即便夜間也不得安寝,鄰居們家中的琉璃燈一個賽一個燒得亮堂,煌煌宛似白晝。

桑陌扶着額頭懶洋洋地說:“找個清靜地方吧,太吵。”

空華便擅做主張,把家安到了遠離京都的小鎮上。鎮上人家不多,小巷縱橫,清溪繞門,果真清靜安寧。尊貴慣了的前任冥主偏好有花園有繡樓有戲臺的大房子,桑陌牽着小貓裏裏外外晃了半天,點頭說:“還行,住下吧。”

于是小鎮上最大的一棟宅邸就此換了新主人。

大宅遠離人群,獨自孤孤單單地立在小鎮的東北角。鎮上人說,前任主人曾是朝中大員,半世宦海沉浮,一生積蓄都傾注在了這座宅子上。原以為可以在此安享晚年。不曾想,剛搬入不久,家中人口或暴病或意外,竟死的死、瘋的瘋,合家老小竟無一人完好。家中的奴仆們都怕了,趁着主人家慌亂,紛紛卷財出逃。獨留下屋主一人,空守着一座美輪美奂仙宮也似的屋子,病倒在榻上也無人照料,最後抑郁而終。人都說這是報應,誰叫他為官時橫征暴斂,只顧大肆搜刮卻不知體恤愛民。建房的銀子皆是來路不正的不義之財,自不能讓他任意享用。

桑陌不會理會“兇宅”、“鬧鬼”之類的無趣傳聞。不過入住當夜,卻自角角落落裏揪出了大大小小十來只妖精鬼怪。

“滾。”站在高高的門坎邊,濃妝豔抹的豔鬼高揚着下巴,言簡意赅地吐出一個字,然後牽着小貓轉身往裏走。

“憑什麽?是我們先住的。”“吱吱”亂叫的鬼魅們一個個攔在他跟前不肯罷休。

有一雙灰色眼瞳的豔鬼不說話,“啪——”一下捏開手裏的核桃,先喂一瓣給小貓,而後慢悠悠地在碎殼中挑揀着:“憑我想。”刻意描畫的眉梢細細長長,高高挑動起來,分外顯得妖嬈。

鬼魅們氣得跳腳,顯出青面獠牙的原形來要撲過來撕咬,卻在一瞬間仿佛被施了術法一般,全都呆住了。

屋內搖曳的燭光模模糊糊暈開一地暗黃,前任的冥主緩緩自光影裏內走來。

“他、他、他……”眼尖的妖怪顫着聲手指前方,滿臉驚恐。

“滾。”伸手攬過白衣的豔鬼,空華低沉的嗓音好似又把人帶回陰森的閻羅殿。十殿閻羅之上,黑衣的冥主面容俊美卻神情冰冷,墨色的眼瞳一派漠然。

“呀——”一聲尖嘯,方才還氣勢洶洶的鬼怪們頓時逃得無影無蹤。

這下,莫說是人,連鬼都不敢來了。

搬入新宅一晃一個月。秋去冬來,一早醒來,一夜風聲吹來滿院素白。桑陌披上毛氅起身往窗外看了一眼。雪光映着晨光,刺得越發睜不開眼。

被驚醒的空華看着他說:“再睡會兒,別着涼了。”

桑陌回過身,滿臉鄙夷:“鬼還能着什麽涼?”

人卻還是乖順地躺回了床上,毫不客氣地把一雙帶着寒意的手貼上空華的胸膛。

空華低低地笑了一笑,抓着他的手,把他整個拉進自己的懷抱:“睡吧,等等我叫你。”

豔鬼眨了眨眼,不一會兒,漸漸又陷入了沉睡:“昨天答應過小貓,如果下雪就陪他堆雪人。”

“前天還有人跟我說,不能慣着小貓,得讓他好好上學。”

男人笑得很無奈,泛開的笑意裏夾着絲絲寵溺,熟睡的桑陌聽不見。只有房外的風還“呼呼”地刮着,床前的火爐裏,火星“劈劈啪啪”地炸開。

醒來時已經天光大亮。風聲小了許多,房前傳來男人低低的笑聲和孩子含糊不清的叫喊。桑陌慢吞吞地穿衣起身,掀開門簾往外看,院子裏都白了,一大一小兩個站在白茫茫的院子裏,正堆雪人堆得起勁。間或有雪花飄飄忽忽地落下,穿過白雪皚皚的枝頭,悄無聲息地隐沒在男子的肩頭。

小貓很喜歡雪,白生生的小臉被風刮得通紅,一雙小手還一個勁把雪往手掌裏揉。空華伸出冰冷的手冷不丁貼上他的臉。脖子猛地一縮,被驚到的孩子轉過黑白分明的眼,臉上先是害怕,而後嘟起嘴,張開雙臂,狠狠把空華撞倒在雪地裏。搖搖擺擺站到空華面前,小貓抓過一把雪,“啪——”一下糊上前任冥主那張漂亮得天怒人怨的臉,小手還不忘順勢再往裏碾上一碾。

“你……”冥府深處的冥主從未遭過如此欺辱,粘着一頭一臉的雪,狼狽得說不出話。

“哈哈哈哈哈……”望見這一幕,桑陌笑得前俯後仰。

空華聞聲轉過頭:“醒了?”

半撩着門簾,裏頭的豔鬼懶散得只肯露半張臉。不曾染過胭脂,還未上得朱砂,眉目素淨,唇角帶笑。他穿一身雪一樣白的長袍,雪一樣白的一張臉一半隐在門簾後,隔着一重翩然飛舞的雪,一雙灰色的眼說不出的生動。

有那麽一瞬間,空華仿佛又看到了當年的那個桑陌。作為伴讀,跟随被遺忘的皇子在遼闊寂靜的冷宮中嬉戲玩耍,放聲大喊,盡情歡笑。昔時的少年也曾有這般清澈的面孔,眉目細致,笑容嫣然。彼時,總以為那方空曠的院子就是天下。後來發現,天下之大哪裏是一個小小的冷宮能夠比拟。如今再想想,其實,于他們而言,一個能夠縱情嬉鬧的院子就當真可以是天下了。

“啪——”一下,寒氣擦着臉頰飛速掠過。敏捷地閃身避開,黑衣的冥主緩緩勾起嘴角,伸手抓過小貓的衣領,把他提到自己跟前:“死小鬼。”

有一張同自己相仿面容的孩子撅着嘴,不停掙動身體,四肢徒勞地在半空中比劃。

“呀、呀……”想要撲咬空華卻怎麽也夠不着,反而被對方重重地捏了幾下臉。眼神兇戾的孩子夠着夠着,眼眶就開始濕了,後來,索性不動了,搭拉着手腳,撇着嘴,扭過頭,遠遠地看着桑陌。

桑陌見狀,忍不住又笑了笑,沖小貓招了招手:“進來吧。你今天還沒練字,兩個時辰,不許偷懶。”

小貓的笑臉才笑了一半,轉眼又挂了下去。

桌上擺着的早點還冒着熱氣,一大碗白米粥熱騰騰地擺在正中間。

“鎮裏的老婆婆送來的。”空華拍着肩頭的碎雪說道。

把筷子伸進碗裏慢慢攪動,果然粘稠糯軟,米香味撲鼻而來。桑陌問:“什麽時候?”

空華道:“剛走不久。”

“雪天路不好走吧?”想了一想,桑陌輕聲道。

随手敲開幾個核桃,而後把核桃殼丢進火爐裏,爐中幾聲爆響。空華道:“我一路跟着,沒事。”

桑陌擡眼看向他,空華笑着,把一瓣核桃塞進他嘴裏。

十來天前,豔鬼帶着小貓去鎮裏閑逛,見一個老婆婆跌倒在路邊,便好心扶了一把。誰知,人家這就上心了,不但一路打聽着跑來道謝,之後更是時常送來些新鮮時蔬和家常點心。一來二去,從不與他人結交的豔鬼家竟好似結了一門親戚似的。

“清秀的孩子就是招人喜歡。”摸着桑陌的臉,空華酸酸地打趣。

豔鬼皺起眉頭,張嘴咬上他的手指頭。

一碗熱粥下肚,剛退下的困意又慢慢爬了起來。桑陌歪在鋪着獸皮的卧榻上沉思:“要回禮的吧?”

熟練地收拾桌上的碗筷,空華輕笑道:“送禮的事你比我在行。”

桑陌聞言,徐徐挑起眉梢:“聽我的?”

空華點頭:“聽你的。”

“那麽……”舒服地俯在榻上,豔鬼口氣叵測,“把那顆藥丸送了吧。婆婆說過,他兒子媳婦成親多年,還沒有子嗣。仙家的東西沒什麽害處,既然能讓男子受孕,給女子服用應當也是一樣的道理。”

“不覺得可惜嗎?”尊貴的冥主做起凡間的家務來總是不順手。從空中幻化出幾根黑羽,手指幾番點化,黑羽飄飄然糾結到一起,慢慢變成了一個一身灰衣的小厮。空華抱着臂膀站到邊上看着小厮忙碌,臉上神情不變。

桑陌斜過眼,反問道:“你覺得可惜?”

“……”慢慢走到榻前,空華低頭俯視着正用一雙灰色眼瞳看着自己的桑陌,“我曾經想過……”

“嗯?”

“再有一個你。”

指尖擦着不施粉黛的面孔反複摩挲。如果再有一個你,小一些的你,他會不會跟當年的你一模一樣?到現在我都忘不了第一次看到你時的情景,那麽瘦弱的少年,那麽倔強的眼神,還有,嘴角邊的那一抹微笑。在今後的歲月裏,我會用盡心力呵護他,拼盡全力保護他。我想看着他慢慢長高,漸漸成熟,看着他成為一個截然不同的你,一個不曾被楚則昀傷害不曾為空華欺騙的你,那樣的你是否會更加快樂,是否能擁有更美滿的幸福?

“不過……”話語漸漸低微,貼在桑陌臉上的指尖卻始終不曾離去。

“什麽?”桑陌仰起頭問。

帶着暖意的指尖撫過他清秀的臉龐,最後停在上揚的嘴唇邊:“我已經很滿足了。”

俯身擁住豔鬼的雙肩。空華貼在桑陌耳邊,低低呢喃:“桑陌、桑陌……”

“嗯?”

“我很滿足。有你,就夠了。”

第二年,小鎮上到處傳說,那誰家過門六年不見動靜的兒媳婦有喜了,足月生下個大胖小子。鎮子裏着實議論了一陣。凡間的種種奇聞異事依舊在人們口中不厭其煩地流傳着……連天上的仙家們都活得熱熱鬧鬧,更何況是塵世中的凡夫俗子呢?

好煉丹的大太子早已把仙丹的事忘了,又鑽研起新的奇思妙想。或許、或許、或許……或許人間也會有這麽一位異想天開的隐者,埋首丹爐,煉出這麽一味能令男子受孕的生子藥,而後進貢皇家……那麽……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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