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

第 9 章

遮光窗簾緊拉着，透不出一絲光。因是新年的緣故，周圍也不似往日寧靜。煙火爆竹雖已被禁了，電子鞭炮卻也少不了，過年嘛，總得有些年味。

祁訣被這些瑣碎的聲音驚擾着，本就睡得不熟，白杉打開門時他便醒了。只是身體疲憊，也懶得睜開眼，閉着眼聽見刻意放輕的腳步聲靠近，身上的被子被小心地往上提了提，而後便沒了動作。

少年雖然什麽都不做，但只是站在那，存在感也極強，祁訣不得不睜開眼，看見少年正呆呆地站在床前望着自己。他一睜眼，少年被吓了一跳，整個人後仰差點被椅子絆倒，被祁訣伸手拉住了。

祁訣放開手，擁被起身，靠着床屏，“幹什麽呢？”

“我，我就是想看看您。”少年耳根微紅。

“嗯。”祁訣也沒在意，瞧見少年手裏拿了個紅包，“難道是來讨紅包的？”

“家長在除夕夜給孩子紅包，孩子枕着紅包入睡就可不受年獸侵擾。你的紅包，我昨夜就給你了。”

“真的？！”

“真的，快去找找吧。”

眼看着少年跑出門，祁訣也沒什麽再睡的心思，索性起床，去吃大年初一的金元寶。所謂金元寶，實則是糖水雞蛋，吃一兩個還好，吃多了就膩得很。祁訣只吃了一個，讨個吉利就夠了。

楊姨在旁邊道：“少爺起得晚沒看見，早上小杉吃了8個雞蛋。”

“吃這麽多？”祁訣将最後一口甜湯喝盡，“這東西吃多了膩，他也不愛吃。下次攔着些。”

“小杉是聽說雞蛋吃得越多，賺得錢就越多，才吃了那麽多。”楊姨接過祁訣的空碗，順手拿去廚房洗了。

“小孩子家家的，賺什麽錢。”祁訣覺得有些好笑，忽然又想起自己前世，那時候剛從福利院出來，滿腦子想得便是賺錢。那時仗着年輕體壯，一天打三四份工，那樣苦卻也是獨自一人硬生生熬下了。

他閉了閉眼，将繁雜的回憶抛卻，“楊姨，你兒子是今天回來？”

“是的呢，等會我和老王就走了。等到初十再回來。”

楊姨有個兒子，在外地工作，一年到頭也就過年這幾天得以相聚。張姨年前就已經回家過年了，王叔下午也要和妻子一塊出去度假。三人這一走，別墅裏便只剩祁訣和高達二人了。

前幾天高達曾讓祁訣帶着白杉去他家過年，被祁訣婉拒了。他這些年一個人慣了，從未覺得孤單過。如今還多了個白杉，更不覺孤單。

中午時，祁訣将冰箱裏的餃子取出來煮了，餃子是豬肉白菜餡的，水開後下餃子，不一會兒便一個個鼓着肚子浮在水面上，蓋上鍋蓋，再焖一會。

他剛準備上樓去喊白杉，就聽見身後腳步聲，回頭果然看見白杉從樓梯上跑下來，“跑慢些，去洗手過來準備吃餃子。”

“您在煮餃子？”白杉洗了手湊過來，“應該讓我來煮，您不能聞油煙。”

“煮餃子哪來的油煙？”祁訣沒忍住笑了，一雙桃花眼彎成好看的弧度。他垂眼将餃子盛進碗裏，遞給白杉時見他又盯着自己的臉發呆，“怎麽了？”

“哦，沒事。”白杉慌忙接過碗，“啊，好燙。”

“把着碗底和碗沿，你怎麽還握實了？”祁訣将碗端到桌子上，“我看看。”他拉過白杉的手，見掌心被燙得微紅，便拉着他的手泡在涼水裏。“不是很嚴重，不用擦藥，泡泡涼水就好了。”

“謝謝。”白杉覺得有點丢臉，趕忙轉移話題道：“我找到您給我的紅包了，夾在書裏，還看到了裏面的信。”

“嗯，喜歡這個新年禮物嗎？”

“喜歡。”白杉蜷了蜷手指，遲疑着問：“您，您那時候說，翟院長為了資助才讓同意您收養我……”

“這确實是一部分事實。”祁訣接過少年的話，盡管事情已經隔了許久，他覺得還是有必要和少年解釋一下，“她願意讓我收養你，一是為了資助，二是她确實相信我是個合格的領養人。這大半年來，翟院長每個月都會和我聯系，詢問你的生活近況。她是個好院長，想給福利院裏的每個孩子更好的生活。不過，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的确抛棄了你。”

“我……”白杉擦幹手上的水，“院長人很好，在福利院的時候，我和其他幾個小朋友關系不太好，我總是被他們害得被關禁閉上不了課，但是只要院長發現了，她就會把我放出來，讓我去上課。”

“嗯。”祁訣還記得那時候的事。那間福利院裏的兒童多數都有殘疾或是遺傳病，白杉身體健康，長相又讨長輩喜歡，剛進福利院時便有一對夫妻要收養他，他不願。後面兩三年又陸陸續續有過幾次，都被他拒絕了，直到年紀大了些，才沒再被領養人看中。但像白杉這樣不願被收養的孩子終究是少數，大多數孩子渴望被收養，擁有一個家。這種情況下，受人歡迎卻又多次拒絕領養人的白杉幾乎成了福利院的衆矢之的。于是打架，關禁閉，餓肚子漸漸成了生活常态。

“我應該早點去接你的。”祁訣握住了少年的手，又一次後悔自己為什麽不早點去把少年接回來養在身邊。

“也沒什麽。”少年耳根紅了，“而且更早的時候你也不認識我，不知道我身上發生的事。”白杉至今也未弄清為什麽祁先生突然出現而後收養了他，但時至今日，這個原因好像也不重要了。

我知道的。祁訣在心中說，只是我那時候還不願見你。

“其實，祁先生。”少年張了張嘴，有些難以啓齒的樣子。

“嗯？”

“我不想再收到翟院長的信了。”

“為什麽？”祁訣有些意外，他以為照白杉的性子，會很感激翟院長。

“雖然翟院長是個好院長，但是我只要想到那天她抛棄了我……我完全可以理解她，甚至我坐在她那個位置的話我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但是我，我還是有點難受。”白杉突然被擁入一個懷抱，鼻尖抵上祁訣的胸膛，周身被祁訣身上淺淡的木質香氣包裹，随後的話語也就被他吞下了。

“你這麽說，我很高興。”祁訣沒忍住給了少年一個大大的擁抱，他收養少年後，總怕他長大後又犯蠢去找周秀娟，走自己上輩子的老路，但如今少年竟說出這樣的話，他實在是太驚喜了。“為他人着想的前提是不侵害自己的利益。你沒必要站在翟院長的角度替他着想，因為你只是你，你在那天确确實實是個受害者。之後我會和翟院長說明情況，她不會再寫信給你了。”

“等我長大後賺到錢了就會資助福利院。”白杉從祁訣懷裏擡起頭補充道，他不想讓祁先生覺得自己是個不懂感恩的孩子，況且他也确實很感激福利院收留他六年。

“這樣就足夠了。”祁訣松開手揉了揉少年的額發。

白杉有些戀戀不舍，“等我長大了也會孝順您的。”

“咳咳”祁訣咳得驚天動地。

“您沒事吧？”白杉手忙腳亂地湊上來。

“沒事，沒事。”祁訣只是覺得“被自己孝順”這件事未免也太怪異了。

白杉卻是真心實意想要孝順祁訣的。他在福利院時，唯一的念想便是他的父母，如今，他有了祁先生，有許多人關心他，這一切祁先生帶給他的。

他從前的生活像是一個人守着一座岌岌可危的房子，房子裏空空蕩蕩，只兩座荒蕪的墳茔。祁先生一出現就砸了他的房子，卻賠了他一個人間煙火氣的家。

是的，是家，不是空蕩蕩的房子。這些日子，白杉很少會想起父母了。原來世上并不存在什麽無可取代無法遺忘的東西，只看你得到的補償能否越過前物。

祁訣見小孩光盯着碗出神，神情有些悲傷，趕忙打斷他道：“別發呆了，餃子都快涼了。”

白杉夾起一個，“這餃子是我包的。”

“是嘛。”祁訣下餃子時就發現了，少年手并不巧，包得餃子雖嚴實，不至于露餡，卻也比不上楊姨張姨能捏出漂亮的褶皺，“怪不得今天的餃子有些苦。”

“苦？怎麽會。”白杉嘗了口，純正的豬肉白菜味，楊姨還在肉餡裏加了雞蛋液，格外爽口滑嫩。

“當然有了，你仔細嘗嘗。”祁訣裝模做樣咬了一口，“嗯，是思念之苦。”

“才沒有！您又逗我。”少年抱着碗忿忿道，耳根卻又紅了。他包餃子時确實在想祁訣，想他什麽時候回來。白杉又仔細嘗了嘗，難道真能嘗出來。都說廚師的心情會影響飯菜的味道，難道包餃子的心情也會影響餃子的味道？

祁訣眯着眼看少年糾結的模樣，也不說自己就是在開玩笑逗他，覺得有趣得很。

屋內一室融融，窗外雪花簌簌地落着。到了晚間，已然積了厚厚的一層。白杉在外面玩雪，祁訣便靠在沙發上看書，聽見落地窗被叩響，他擡眼，看見少年眉眼彎彎，鼻頭被凍得紅撲撲的，指着旁邊一大一小兩個雪人，張着嘴正準備說什麽。

周圍不知哪家又在放電子煙花，陣陣轟鳴聲掩過了少年的言語，室內的暖光照在少年健康紅潤的臉上，祁訣朝少年招招手，低頭看到手中書頁尾的一句：

“萬有引力是相互吸引孤獨的力，宇宙正在傾斜，所以大家渴望相識相知。”

少年跑進屋，“好漂亮的煙花。”他說，坐在祁訣身旁，“祁先生看到我堆的雪人了嗎？”

祁訣的眼神飄向窗外的雪人，一大一小的兩個，歪歪扭扭的，樹枝充當手臂，石頭充當眼睛，卻又顯得有些可愛。

“那是祁先生和我。”少年說，聲音小了些，帶了些赧然。

“很可愛。”祁訣收回目光，“那王叔楊姨張姨呢？”

“可是這裏只有我們倆。”

少年嚷着要出去看煙花，祁訣放下書，和他一同走出去。

書本平攤在茶幾上，空調的暖風吹起書頁，隐隐看見第二頁的頁頭印着這樣一句：

“宇宙正在傾斜，所以大家渴望相遇相戀。萬有引力是相互吸引孤獨的力。”

窗外煙花起落，一大一小兩個雪人旁，是一高一矮兩道身影。高的那位低頭咳了一聲，矮個子的立馬歪着身子湊了過去。

宇宙正在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