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反差

反差

【……接連九日,巍山地區都出現金臺夕照天象,忠文侯故居前的觀景平臺今年首次迎來全面覆蓋,登山游客數量也于今日下午五點十八分達到頂峰。】

【巍山上一次有記錄出現如此罕見的天象,還是在公元281年,也即忠文侯陳熹自絕殿前的當日……】

熙熙攘攘的食堂,壁挂電視屏幕上正在進行新聞播報。

來往行人起身或落座,要麽和同桌的人攀談,要麽專注自己的手機屏幕,并不關注電視的動态,只有一個戴着白色貝雷帽、額角打着紗布的長發女人是個例外。

她一邊盯着屏幕,一邊往嘴裏送着腌豆子,目不轉睛。

“夕照,我還有事就先走了,你慢慢吃。”

隔壁同事合上手機,交代了一句便端起沒有動過幾口的餐盤起身。

“嗯,慢走。”

陳夕照點了點頭,視線轉而盯着同事手裏的餐盤,直到看它被送入遠處的剩飯回收站才收回。

她想了想,從大衣口袋裏摸出手機,打開備忘錄,在最上面名為“異界生活觀察日志”的文件中寫下:倉廪足,而人皆知禮。

這句話之前,還有一段諸如自我介紹的話:

“陳夕照,年二十三,幼失恃,父北安菜市掾。半年前業安大學美院卒業,擅彩畫,業安城臨巍區人,戶籍地北安街香樟小區201號,租于繁華大道金臺夕照地鐵站旁未名居,現為美業房地産有限公司設計師助理……”

半文不古的話不似尋常人的寫作習慣,記錄了本人及社會關系的絕大部分信息,內容涵蓋年齡職業、電話地址、好惡習慣等多個方面。

她微微蹙了蹙眉,又回顧了一會兒才放回去。

“黑色星期三,連食堂都難吃得要死。”

“就是,那什麽腌豆子也算一個菜?狗都不吃……”

陳夕照聽見這話時,正往嘴裏送一大勺“狗都不吃”的腌豆子。

對面剛剛放下餐盤的兩人和她對個正着,不免有些尴尬,沒再就這個話題繼續下去,有一搭沒一搭聊起了對桌背身吃飯的西裝男,時不時在盤子裏挑挑揀揀。

相比之下,陳夕照就吃得專注又仔細,不曾有一粒米一顆豆掉出餐盤,那些對旁人來說賣相凄慘味道一言難盡的大鍋食堂菜,在她眼裏俨然成了珍馐美味。

不知什麽時候,對面說話的聲音低了下來,兩人掃過陳夕照的餐盤,悄悄交頭接耳,之後其中一人挑起一顆腌豆子,狐疑着放進嘴裏。

“嘔……”

她很快吐出來,一臉嫌棄,“我還以為阿姨手藝變好了,明明還是很難吃嘛,一股潲水味。”

這話沒有刻意壓着,陳夕照聽見了,事實上她一直聽得見:“鹽是多了點,但便于送飯,不管是豆子還是鹽,都是很珍貴的東西,更何況還和雞蛋一起炒過,比我那時候空口吃味道好多了。”

對面愣了愣:“下,下飯就是好吃?”

陳夕照微微一笑,眉眼柔和仿佛泛着微光:“能下飯便意味着有飯可吃,當然好。”她說着舀起最後一勺沾着湯汁的米飯。

盡數咽下後,陳夕照下意識掏了掏袖口,不出意外掏了個空,随後想起什麽從随身的小包裏翻出一方手帕巾,擦了擦嘴起身:“我吃好了,兩位慢用。”

直到那抹淺青色的背影離開,桌上的兩位才回過神。

“什麽情況?”其中一人問。

“聽口氣應該是從很偏的地方來的,”另一人面露同情,“講話都怪裏怪氣。”

“可我看她儀态什麽的都很好,說是名媛千金都有人信啊……”

“嗯,連雞蛋炒黃豆都吃不起的名媛千金。”

“哈哈哈……”

本是玩笑話,自然說着說着哈哈大笑。

對桌,原本和陳夕照背身而坐的男人略一沉吟,舀起小半勺雞蛋炒黃豆送到嘴邊,眼看要吃掉,又再次放了回去。

“叮——”

“咚咚。”

電梯門打開。

陳夕照剛跨出門,聽見口袋有聲音傳出,沒有記錯,應該是信息提示。

【飯吃久點,別急着回來。】

這條來自組長張冬來,只有一條,看樣子是有急事。

陳夕照心生疑窦,往回走的腳下意識打住,退出查看下一個對話框。

【江湖救急!廁所沒紙了!】

【左邊第二個坑位!夕照救我,速來!】

【磕頭動圖】

是隔壁桌的同事,叫田薇薇。

早一步從食堂回來,原本還以為她是有工作上的急事,沒想到只是更衣?

陳夕照才穿來這個異世界兩天,習慣了很多事情,比如手機電視、電腦畫圖、公交地鐵、琳琅美食、淋浴馬桶,還有喝熱水。

但對于這裏人習慣挂在嘴邊的下三路一事,唯獨不習慣,包括但不限于上廁所沒帶紙。

在她看來,因為這種事而麻煩同僚是很不體面的。

但仔細一想,這裏的人沒有奴仆部曲一說,也沒有那麽多忌諱,若是當作尋常友人之間的交往,也屬正常。

只是往前數,她乃同川陳氏嫡系一脈,雖因戰亂幼年便南遷業安城,但自小往來皆是飽讀詩書之人,後來出仕,見過戰火之下的流民百态,也見過高樓金臺之中的酒池糜爛,可确實不曾有一個叫她送紙如廁的友人了。

陳夕照擺了擺頭,将這些陳年舊事從腦子裏驅逐。

她還是回了辦公室。

組裏的工位空空蕩蕩,會議室透着光,多半在臨時開會。陳夕照收回視線從田薇薇抽屜裏拿出一包紙,剛起身就聽見一陣熙攘。

一行人各拿着文件紙筆從會議室魚貫而出,為首的人面色不虞:“一個個的這忙那忙,也不見你們忙出什麽名堂,東苑是你們一組負責,那就負責到底,這個人你們出。”

組長張冬來緊随其後:“付總,我們負責的是室內設計,這家的軟裝可是我們一點一點磨出來的,庭院那本來是隔壁的業務,要我說一開始就不該接的,誰接的誰負責!”

二組組長攔住他:“張冬來你這就不像話了,明知道那庭院是老大親自接的,那戶業主身份特殊一開始就是打包設計,哪有半路撂挑子不幹的道理?”

張冬來巴巴望了眼溜得飛快的領導,無奈應付:“那是因為一早說好跟隔壁借人,哪個曉得他們偏偏這個時候團建嘛。”

二組組長:“你這是帶情緒了啊!”

張冬來:“催又催得急,改來又改去,我就是個泥菩薩也有脾氣了好吧?”

二組組長還要說什麽,打眼和冒頭的陳夕照對上,頓時精神:“你看,這不是人是什麽?張冬來你又耍心眼。”

張冬來轉頭,看見愣在原地的陳夕照,撇了撇嘴一臉苦相。

陳夕照看懂了他的意思,這是問她怎麽還是回來了。

她搖了搖手裏的紙巾,無聲解釋。

二組組長:“還有時間上廁所,看來也沒什麽急事,小陳啊,是叫小陳吧?天咫苑101號業主對庭院那塊兒提了新需求,你去對接一下。領導确定給了你們一組,其他人既然都忙得腳不沾地,那就辛苦你跑一趟吧,争取這次定下來,車費報銷……”

張冬來插話:“你少對我們組指手畫腳,這事兒還沒完我告訴你。”

二組組長:“怎麽沒完?這事兒要是放古代,你們組就是丢盔棄甲的逃兵,按軍法是要杖責八十大板的!”

“是處死。”

一道冷靜的聲音接道,“違令而逃亦或逗留不進,按律當斬,但也不絕對,得視情況而定,輕則行伍連坐重則滅營夷族。”

吵架的兩人循聲轉頭,就見說這話的是陳夕照。

她謹慎地,帶着禮貌的微笑,“不過一般情況只用殺幾個帶頭的,佐以金钲軍令,以儆效尤。”

還有一句她沒說,這種情況她已經許久未曾見過,自她從承業四年啓用小趙将軍後,大業之軍便成了名副其實的百勝之師。

久違聽見軍政事,這話幾乎是脫口而出。

但陳夕照從兩人驚疑又茫然的眼神中看出,自己這話應當有幾分不合時宜。即便有所隐瞞,這個答案也不是眼前這兩位組長所預料的。

自己看來正常無比的回答,在此界人看來卻好似不可理喻。

今時不同往日,此界與大業的世風世俗大相徑庭,為了避免鬧出笑話,看來下次說話前得再三思量。

不過現下,解決逃兵問題才是當務之急。

她收回思緒,拿出往日對待軍政事務時的态度鄭重道:“組長,我去。”

這回總該說對了?

豈料兩位組長聞言忽然蹙眉對視。

二組組長嘶了一聲:“她一直這麽猛的嗎?”

張冬來小聲:“不是,也是最近才這樣的……”

兩人同時轉身,邊走邊說。

“頂着這樣一張臉,我以為她是個甜妹來着。”

“甜吧?拿腦子換的。我都懷疑前天給那輛小電驢撞出毛病了,剛起身就頂着一臉血問我是誰,比這個還吓人……”

陳夕照:“……”

組長說的是她剛來第一天的事。

他為什麽忽然提起?果然那天的反應讓他起疑了嗎?總不能是“我去”這句話又說錯了?

她不過是答應出外勤,何錯之有?

正自我懷疑,就聽對面有人道:“下次罵人,表情記得要兇一點哦。”

那位看似好心實則憋笑的同事說罷,猛然蹬腿驅着座椅離開,那神色和以往無數次陳夕照從那群朝中同僚臉上看到的別無二致。

不同的是,這回結束對話的,不是投擲的木簡,也不是達達的馬蹄,而是咕嚕咕嚕的塑料滾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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