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後世

後世

牆上的時鐘指向七點五十。

“……嗯,這幅畫一定要拿下來,此外你再挖挖他沒出手的字帖,獨不如雙。”

劍眉深目的男人從樓梯拾級而下。

額發齊整,右耳邊貼着手機,端着咖啡的左手骨節分明,聲音也透着骨瓷一般冷肅的質感,臉上的神色全然不似昨天居家時的閑适,雙目清澈絲毫不顯困倦。

在掃過餐桌上那張便簽時,清明的眼裏閃過一絲疑惑。

“你等等。”

他暫緩通話,拾起不到掌心一半大的白紙。

一串數字映入眼簾。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字跡格外好看的名字:陳夕照。

不過是尋常水筆,卻透着墨硯大字才有的風骨,還有一股子說不上來但就是很強烈的熟悉感。

盛知樾不自覺微微發愣,但很快就抻眉回神,轉手想要放下,伸到半路想起什麽又收回來。

等到便簽放進外套的內袋才回到通話:“你繼續。”

說罷,端着白瓷咖啡杯送至嘴邊。

白色的紙杯緩緩放下,露出陳夕照緊鎖的眉頭。

她看了眼杯側花團錦簇的綠色女神像,眼底是顯而易見的不解。

這個叫咖啡的東西,味道怎麽形容才好?

有點甜又有點苦,有點腥又有點糊。

若只是如此,還不至于不能接受,畢竟她行軍被困最落魄時草根樹皮也吃過,但若要讓她二者選其一,她還是選草根湯。

若不是因為此物有提神的功效,她萬不會花二十八塊錢買上一杯。

就是按照業都最好市廛的物價,此界二十八塊錢至少也可以買到五斤粔籹,或三斤蜜餌,還個頂個的好。尋常蒼頭黔首,一年能吃上幾回此物,已經是極好的了。

這麽一想,自覺浪費了二十八塊錢的前大業丞相,不免錐心刺骨。饒雖如此,還是強忍着不喜将杯子裏的咖啡喝得一滴也不剩。

不過話說回來,也不知此界有沒有類似粔籹的小零食,上次路過那家店賣的小麻花,好像就挺像的。不如今天下班之後去買一些?

剛踏入公司大堂,陳夕照就驅散了這些和工作無關的想法。

等電梯的時候遇上同組的同事,兩人随口聊了幾句,不過一會兒聽見有人叫她,回頭就見田薇薇遠遠朝這邊招手:“早啊夕照!”她一路狂奔,等到近前已經氣喘籲籲,但也不忘跟隔壁的同事打招呼。

陳夕照回過話電梯也到了,三人一起進去。

此時還遠不到上班的點,電梯裏也就沒幾個人,陳夕照是為補上昨天下午耽擱的工作進度,田薇薇這麽問她也就這麽答了,事實上她一直挺早的。

同樣的問題隔壁的同事也沒幸免。

“前輩最近很積極哦?組裏哪個項目要加急嗎?”

不知是不是陳夕照的錯覺,她感覺這位同事隐約瞟了眼自己:“沒有,反正閑着也是閑着,早點搞完早點下班。”

田薇薇是不信的:“我入職一年,就從沒見過前輩早退,我上次無意聽總監說要擴組,新的組長很有可能從咱們一組提,前輩能力強資歷也夠,我看非你莫屬。”

“沒有沒有……”

兩人漸漸聊起來,陳夕照識趣地從兩人中間挪到角落。

心裏忍不住回想這位同事剛才快速收回的眼神。

說起來他好像有些奇怪,雖然以前的陳夕照也經常和他在等電梯的時候偶遇,但這兩天她來之後,上班的時間提前,兩人竟然還能遇上。最近溝通工作時還總是意外對上眼,以前明明不這樣的。

聯想到剛才田薇薇所說的升職,陳夕照不禁猜測,這位同事難道是對她……

有所忌憚?

“夕照?夕照?”

“嗯?”她懵然回神。

“到了。”三人走出電梯。

“你在想什麽這麽入神?前輩問你昨天的外勤出得怎麽樣?”田薇薇說罷笑着打趣隔壁的同事,“前輩竟然記得這是夕照第一次單獨外勤,記性真好。”

“昨天的事怎麽可能就忘了……”那位同事眼神微瑟,看起來有些不自在。

記得昨天的事很正常,但田薇薇這話的重點不是首次單獨外勤嗎?

陳夕照聽出端倪。

果然吧,果然是忌憚她會搶他的升職機會?所以才對她的動向了如指掌?

陳夕照覺得自己真相了。

但又有一點想不通,她不過剛進來兩個月,怎麽就打這位能力資歷都很拔尖的前輩的眼了?

若是放在她初入仕時,出現這種情況她還能理解,空有出身沒有本事的她活該被排擠,可現在她兩者都沒有,怎麽還是逃不過被針對?

可見世道變了,人的交往之道也會變。

若是師兄在就好了,他總能在她轉不過彎的時候加以提點,在人情世故上頗為練達。

這一點參不透,但有一點陳夕照能參透。

升職并非她的當務之急,她才剛來不久,連根基也未穩,自然也不宜與人為敵,當與之交好,以不變應萬變。

于是她回道:“什麽進展也沒有,只是和甲方見了一面,他好像有事,沒有聊多久就先走了。如果是前輩的話,應當會順利很多。”

讓給他也可,以避免搶功之嫌。

那位同事聞言果然眼神一亮:“你們約好下次了嗎?有的話我和你一起去吧?”

田薇薇有些急切:“前輩不是不喜歡出外勤嗎?這種麻煩事還是交給我吧。”

同事一愣:“那位業主挺難纏的,我之前和他打過交道……”

田薇薇:“我也算是夕照的半個前輩,她都有膽子去我還有什麽好說的?”

幾人說着進入工位,陳夕照率先進入工作,那邊兩人沒多久也結束了話題。

上午的時候,那位同事又來過一趟,找陳夕照借閱資料,她那會兒正沉迷畫圖反應有些慢,田薇薇就替她找了。

沒多久,她又收到他的消息。

是問她想不想接私活,他有個在國設院的朋友,最近和歷史研究院那邊有個合作項目,打算對歷代有名的建築進行複原,以史圖結合的樣式整理成冊。

因為很大一部分建築已經現年不存,文字史料完全不夠用,還需要大量實地考察和勘探,工程量巨大,因此想要外包一部分。

“我看你好像還挺擅長的,所以問問你有沒有興趣。”前輩如是說。

陳夕照反應了片刻,問:“我擅長什麽?”

同事回得很快:“仿古建築啊,前兩天六組的那個圖書館,提案前數據丢失,偏偏隔壁全去團建,本來付總都打算把人大門撬了,誰知道你三兩下就做出來了,一張紙,就硬修,我當時可就在你旁邊,你做圖做糊塗了?”

陳夕照想起确實有這麽回事,但她之所以做得快,是因為那套建築有幾分大業的風格,圖紙細節也有,算不上難。

過後她并沒有細想,這會兒重新想起來,她終于察覺似乎哪兒不對——

為什麽大業的建築,會和此界的古建築完美吻合?

想到這兒,陳夕照即刻停下筆。

打開網頁,在搜索框裏輸入“業朝”。

頁面刷新,冒出一系列諸如【後業二世而亡的直接原因是什麽?】【周家遍地諸侯,為什麽薄命阿團死後,繼位的是偏遠旁支西昌侯周淼?】【周淼奇襲西戎在先,馳援王都在後,天時地利人和,說一句繼承文侯遺志都不過分吧!】【業朝名将盤點,他竟然只排第三!】【問:如果穿越業朝,你最可能是哪位名将?答:更大可能是牛馬!】的文章。

她看着标題和小字中熟悉的一切,雙目漸漸圓睜,片刻,又輸入“陳熹”。

這次跳出來的信息更加肯定了她內心的猜測。

【武侯陳閱和文侯陳熹,這對師徒究竟誰更意難平?】

【後業名士大盤點,陳熹竟然在他之後!】

【傳說陳熹死的那天,巍山也連着九天在同一時間發生了金臺夕照,難道這次是他要複生了嗎!】

【好奇,陳閱臨死前留給陳熹的密信裏到底寫了什麽?以至于陳熹當場燒毀?】

【陳熹長寧一戰被困數月,眼瞅着就要挂了,謝策為什麽還送來錢糧牛馬?】

【陳熹與謝策師兄弟究竟是怎樣一種複雜的感情?】

【大型歷史紀實電視連續劇《将相同門》即将開播,陳熹的扮相也太貼臉了!】

頁面一個個打開,墨色的瞳孔被一張張閃出又關閉的頁面映得一片明亮。

“這,這怎麽可能……”

陳夕照自言自語。

她竟然不是穿越異界,而是直接穿到了後世!

是啊,早該想到的。

那天食堂裏播報新聞的時候,不是提到她的名字了嗎?她那時怎麽想的來着?同名同姓?

是了,她以為是同名之人,因為她根本不是自絕殿前,所以從未想過那是自己。

可是說不通啊……

她的女子身份不是被周淼揭穿了嗎?為什麽後世還以為她是個男人?

可那些熟悉的名字,那些活生生在她眼前消失的兵将百姓,那些她至今耳熟能詳的詩文典故,分明在告訴她,她真的穿越到了一千七百多年的後世……

歷史被人更改了嗎?

這不是必然的事嗎?

早在阿團的頭顱被周淼墊在肘下時,她就該想到的,他們是輸家,史書堂測中被踹翻了筆墨的輸家。

她忍着苦意又在搜索框裏輸入“謝策”,跳出來的內容同樣不少。

有些說的是事實,有些則荒謬到離譜,但關于一點,所有答案都是一樣的——

“他竟比我早死一日?”

兩人前後腳出生,前後腳拜入老師陳閱名下,前半輩子相互扶持,後半輩子各為其主,連死期也只相差一日,陳夕照說不上自己現在什麽心情。

若她還在一千七百年前的業安,定然是慶幸多于其他,可現在是後世,前塵往事都作了古的後世。本不是殺親滅祖的私人恩怨,再計較這些又有什麽意義呢?

只有一個問題她想知道。

既然她能穿來,其他人是不是也能?或許已經在這世上的某處?

這個念頭讓陳夕照振作了一些。

若是如此,那就……太好了。如果老師、主公、趙将軍、小趙将軍、朝中同僚都能一起,那簡直沒有再好的了。

屆時大家一起對着後世或褒或貶的春秋筆法破口大罵,亦或把盞言歡,總歸不必再爾虞我詐,懸命于江湖朝堂了……

“啪嗒。”

平板上落下兩滴水液。

陳夕照眨了眨酸痛的眼睛,抽出兩張紙驀然起身。

她順着消防通道一口氣下了好幾層,在休閑層尋到一處默無旁人的陽臺透氣,暗自平複。

口袋裏的震動就是這時傳出的。

“嗡嗡——嗡嗡——”

陳夕照深吸了口氣,盯着屏幕上的陌生號碼看了一會兒,選擇接通:“喂?”

嗓子有些幹痛,她掩唇輕咳了兩聲。

對面的人沉默了片刻才道:“你哭過了?”

是昨天那位甲方盛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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