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新年
新年
丁安靜沒聽見後面那句,自顧自地從包裏掏出一個小香囊,遞給淩靈:“喏,這個給你,裏面是曬幹的百合,聞一下,挺舒服的。”
“挺香的。”淩靈接過香囊,把它湊近鼻子,猶豫片刻,接着說,“我媽媽也喜歡百合花。”
“那就收着吧。”丁安靜将她的手合攏。
“姐姐,我一直在思考女性的價值。像我媽媽,做了一輩子家庭主婦,可死後卻不被記住,我不是說爸爸和沈阿姨不好。可是爸爸确實連媽媽的忌日都沒有記住,他今天還陪客戶去打球了,我看見了還是覺得難受。”
“也許被記住确實是一種價值,但更多重要的東西應該是屬于你自己的。把自己的人生過得精彩起來。哪怕做的事是無用功,哪怕日後不被記住,但你快樂着,愉悅着,享受着,那就夠了”
“哦……”
兩個人就這麽走着,游蕩在不緊不慢的夜色裏。
“喂,過頭了,車在這兒!”沈知南朝着前面喊了一聲,身子斜斜地靠着,敲了敲車的前蓋。
丁安靜剛打造的成熟大姐形象有崩塌了,她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哦呵呵呵。”
沈知南的眼裏滿是無奈,但動作上卻對前面的二人沒有一絲嫌棄,他就站在那裏,耐心地等待着,給他們開好門,手扶在門邊,怕這兩個毛手毛腳的小孩會撞到頭。
車上,三個人都沒有說話,時間随着靜谧的月色一起沉沉睡去。
簡單就能達成的事情,許多人祈求了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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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安靜沒打算再回村裏。她甚至暗暗地想把母親和弟弟一起抛掉,就像扔東西一樣,她想裝作不認識,裝作自己壓根不屬于那個村鎮,但她做不到。
聽着弟弟和竹瓊還有婚禮上一對對情侶說葷段子,看着小時候熟悉的那些大伯叔叔站在桌子上,看着阿姨們因為上菜太慢而争執,女孩們攀比着誰是最漂亮的姑娘,丁安靜意識到自己從來就是個俗人,從來也沒離開過這裏。
平時小心翼翼不願起沖突,但有人誣陷她牆她的文具,她就會直接扇TA巴掌,坐地鐵被人推搡或者碰到上下其手的猥瑣男,她會用村裏的方言罵他。對方就算不明所以也會知道都是肮髒難聽的話。
她初中好奇親密動作的快感,親過鄰家姐姐的嘴唇,舌頭以一種極為瘋狂的姿态與之糾纏,她們沒有任何經驗,進行得很生硬。做完只覺得惡心,想吐。此後的人生中的接吻也大多是她主動。
像高中那幾次,舒服很多,輕盈但比激烈的時候更愉快。那是和他。
但過了快八年,怎麽能奢望回去呢。
現在對她來說最重要的就是要抓住自己。
她計劃了很久想要徹底消失,先到一個沒人認識她的地方重新開始。再也不受其他人的負累。她要做的第一步就是淡去自己的痕跡。
等到帶完這批畢業班,功德圓滿了。就離開,再不出現。
她打定主意那麽做。
弟弟結婚後母親就在老家待着了,說是要幫他們帶孩子。
丁安靜過年的時候回了趟家,看了母親和弟弟一家。竹瓊還不顯懷,估計只有不到四個月的樣子。
到了除夕夜,親戚聚在一起聊天,她弟弟很興奮,不知在跟對方說什麽,突然拉開妻子的衣服,捏了捏她的肚子,對着大家炫耀:“你們這群傻子就喜歡那種麻杆兒,其實像我們家媳婦這樣才好嘞。”
大家瞧他高興也就随聲應和着。沒有跟他争執。
麻杆兒丁安靜走進來,坐到沙發上,拿起遙控器換了個臺。
在座的老少兄弟都默默地轉移了視線。
确實哈,有些麻杆兒該瘦的地方瘦,該豐滿的地方也一點不少。
“咳咳咳,姐你坐。”丁卯見姐姐來了明顯收斂了不少。他行事總是幼稚,但對家人還是會親近一些,更何況這個姐姐确實為他擦過很多次屁股。
“坐着呢。”丁安靜沒理他,自顧自換着臺。
竹瓊看她的表情顯然有些不對勁兒了,在一邊不耐煩地磕着瓜子,把兩條粗腿壓在茶幾上,擡手示意丁卯過去。
丁卯瞄了一眼四周,他隐隐有些殘存的大男子主義和好面兒,他不知道對妻子言聽計從會被說成是一個好丈夫還是懦弱的依附于女人的男人。
畢竟,竹瓊雖然不上班,但她父母供給他們小兩口的東西也不少,丁卯幾乎出了個房。還不是新房。
丁安靜隐隐對竹瓊有些愧疚。她知道這女孩并不是弟弟的第一個女人,但她卻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跟他一起睡在他和別的女人睡過的床上。
也許男人可以接受這一點。但起碼丁安靜這樣的女人不行。
竹瓊瞪了丁卯一眼。
丁安靜起身,走到廚房裏的一張小桌子前面坐下,獨自掏出手機,似是對外面的景象不聞不問。淩靈給她發了新年快樂的信息,問她在哪裏過年,她順手發了各定位給淩靈,然後就放下手機。
她可以不給弟弟留面子,但不能不給竹瓊一點面子。
圍坐在客廳裏的大家意識到她走了就恢複了之前的高談闊論。上了年紀的女人又膽大的,和身邊的姐妹咒罵丁安靜,說她怎麽怎麽勾搭人家,撩撥到了就拒絕,和她媽組團仙人跳。
大叔們總想顯得自己很會管教老婆似的。時不時呵斥她們,但實則也在用更小的聲音議論着。他們厭惡美麗但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登徒子的沉默和中年婦女的瘋狂為她所處的環境勾勒了鮮紅的一筆。
丁安靜在廚房裏,收拾起他們遺留下的垃圾。水池裏淩亂地躺着一些髒碗,不少還殘存着飯漿子,廚餘垃圾已經發臭了。
她想起過去的很多次吃飯。她和母親兩個人在家的時候,母親不會給她做飯,但弟弟和她在家的時候,母親卻要求她給弟弟做飯。在小的孩子都能從中嗅出一絲不公的味道。
但往後不會如此。
她收拾完東西,去小姨方萬雲家裏睡了。她是親戚裏唯一去市裏讀過書的人,對丁安靜始終保持着天然的親近之心。
入夜,她關上窗門,就此将丁安靜與整個村鎮的喧嚣隔離。
可惜這次不随人願。
那晚,丁卯和竹瓊不知道因為什麽鬧矛盾。竹瓊非要回娘家,讓一位叔叔開着拖拉機送她回去。那位叔叔眼神不好,走夜路的時候翻了車。
竹瓊摔了,留了不少血,孩子沒了。
醫生鑒定為意外流産,最好避孕六個月以上才能受孕。
這樣的消息很快讓她在丁家的地位一落千丈。丈夫安慰她沒事沒事,丁母可不這麽想。她滿心覺得要不是這個孩子,兒子定能找個更好的對象。
丁安靜一直不知道她這種奇怪的自信是從哪裏來的。
總之,孩子的遺失成功把竹瓊和丁安靜扔回了同樣的地位上。
丁母在陰陽怪氣的時候,竹瓊正在把一杯水送到嘴邊,聽了她的諷刺便不假思索把水潑到了丁母的臉上和衣服上。
為了防止她們打起來,丁安靜拽開了丁母,幾乎使對方踉跄地一摔。
本以為事态就此平息。
直到竹瓊叫了母家人來撐腰。
她父母,那對樸實的老夫妻,這會兒為了女兒打定主意不會在彩禮上讓步。非要母親和丁卯拿出前來,糾集了一幫子親戚堵在門口,丁安靜都出不來。
原來從顧一言那兒搞來的三十萬是為了花在這兒。怪不得丁安靜起訴之後,那三十萬物歸原主後,母親反應那麽大。
“給錢。”
老夫妻攤開手。
母親抄起掃帚來趕他們,但實在腿腳不利索,走了兩步,自己被臺階絆倒。
她突然覺得很丢臉,聲音尖尖地哭喊起來,她用手撐着地面,起來了半個身子。
丁安靜跑過去扶她,母親拽住她的手往前一扔,把她往外面那些氣勢洶洶的人面前推,哭喊道:“要錢沒有,就只有這個女兒,你們想要的拿走。”
衆人聽了這話都愣住了。随即又開始竊竊私語。
和之前一樣。
滿臉色心的油膩男人沉默着,中年色衰的婦人們張揚着。
太多人想上前,也沒有人敢上前。
老夫妻本想為丁安靜說句公道話,但最後還是沒有。
這時,有幾個平時就好事的地痞流氓嬉笑起來。裝作開玩笑去摟丁安靜,肩部一使力就拽住了她,丁安靜甚至覺得要被他們夾在胳肢窩裏了。
她開始撕扯外套。
男人們看着她不明所以,過會兒又想懂了什麽似的,露出猥瑣的微笑。
丁安靜回應了這些微笑。
掏出打火機點燃破布,朝圍擠着的人群扔過去。大家都吓得散開,那男人也松了手,她慌不擇路地朝他們的反方向跑去。
那邊是海。
她想過要是被追上就再死一次。但她不願意。
所以只是慌不擇路地跑向那裏。
丁卯意識到,姐姐這回可算是激起了衆怒,說不定真會有什麽危險。他忙着裏外翻找可以幹架的家夥兒什,好與他們抵擋一番。
到廚房的時候,很快就瞥見姐姐的手機。
屏幕設置的常亮,現在還沒熄滅。
還是和淩靈的聊天記錄。
他眼見着屋外的人要沖進來,趕忙打了最關鍵的兩個字。
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