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出差進山(二)
出差進山(二)
言臻沒有食言,他所說的“下次”來臨很快,隔天就又去了小召的家裏。
不過他沒帶産品,只帶了半袋巧克力。
這還是出發前任肖塞給他的,能補充能量,一袋子,夠半年的量了。
言臻除了産品和錢,就剩這巧克力了。
拿出來半袋到小召家,大人都沒在家,言臻把巧克力遞過去,說:“怎麽樣,我這人有誠信吧?”
小召還是寡言少語的表情,說話有些僵硬:“這是什麽?”
“巧克力,”言臻再次彈了下人的腦門,“別貪嘴,容易蛀牙。”
小召“哦”了一聲,手指緊緊地絞着袋子口,半天憋出來一句:“這個挺貴的。”
言臻低笑:“和你那晚幫我相比,我還是覺得我的命更貴。”
小召耳朵有些紅,沒說話。
言臻車上還拉着貨,見這孩子拿着巧克力拘謹的樣子,也不過多停留:“我還得轉豬場,先走了啊。”
他擰動油門倒車,要走的一刻聽到小召的聲音:“你、”
言臻停下,轉頭。
小召臉刷一下就紅了,咽了口唾沫,說:“我聽我媽說了,你是來這裏賣東西的。我比較熟,需不需要我給你帶路……”
他說完後眼睛看着別的方向,像是有些緊張,也像是怕被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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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臻往旁邊挪了挪,拍拍右邊的一半座位,說:“把你的巧克力放好,快上來。”
小召一聽,立刻去屋子裏藏好巧克力,出來後直接蹦上了三輪。
有了小召的指路,言臻少走了很多彎路,效率更高。
連着跑了三家豬場,出來後言臻說:“天熱起來了,再轉一家咱們就回去。”
小召指路:“那往這邊走吧,這個方向就一家,下午我帶你去那邊,那邊多。”
言臻找出從畢爺爺那拿來的草帽扣他頭上:“行。”
到了第四家豬場,言臻又換了一身防護服,要進去時回了下頭,正好看到小召沒來得及隐藏的、好奇渴望的眼神。
言臻什麽都沒問,返回去找出一套防護服:“穿上,幫我拎幾袋産品,拿不了了。”
小召的目光立馬雀躍起來。
從這家豬場出來後,兩個人頂着不透風的防護服一路開進林子裏避暑。
“累不累?”言臻問。
小召:“我累什麽,我一直坐在三輪上。”
言臻往他身上扔過去一截枯樹枝,說:“小小年紀嘴還挺硬。”
小召不服道:“我年紀不小了。”
言臻一直都沒問他多大了,估摸着也就十五六,這應該是高中放暑假了。
結果小召接下來的一句“我19了,虛歲都21了”讓他愕然。
言臻仔細看了看小召,他胳膊腿都很細,各自不算高,看起來不像是19的樣子,看起來是長期的營養不良。
小召靠在樹旁,看着別的地方,說:“我們這裏上學都晚一兩年,我今年剛高考完,分數上不了大學。”
言臻問:“之後想怎麽着?”
小召:“哪有什麽想不想,山裏沒有出路,我要出去打工。”
言臻又問:“還想上學嗎?”
“不了,”小召斬釘截鐵道,“去年家裏的豬死完了,錢都賠了進去,今年豬價行情一直都不好,還不知道這波豬能不能回本。我得出去掙錢。”
言臻沉默了片刻,烈日躲過繁盛的枝葉晃在他們眼前,斑斑點點,缭缭繞繞。
“走吧,”言臻忽地起身,“山下有家面館,還有力氣嗎,我們跑着去。”
小召立刻跟上:“小看誰呢。”
頂着滿頭大汗下山又上山,下午兩個人都沒回家,在陰涼處席地睡了一覺。
下午小召帶他去了豬場相對聚集一些的地方,效率更高了。
言臻看出來小召對這些産品有興趣,便帶着他挨家挨戶去轉,到了傍晚,面對養殖戶提出來的問題,小召甚至都能解答上來。
晚上把小召送回家,言臻要走時聽到他問:“明天還來接我嗎?”
言臻:“我可沒有巧克力了。”
小召:“那你還有防護服嗎?”
“這個多的是。”
小召眼睛亮着,說:“那你還來接我吧。”
他們連着轉了十天,言臻拉來的一車貨賣出去三分之二。
正好逢上雨天,天氣預報顯示會持續六七天。這個天氣沒法轉,言臻幹脆待在畢爺爺家裏鼓搗吃的,聯系之前的客戶。
這樣的天很涼快,還有人給做飯,畢老求之不得,雨停的時候到處轉着炫耀家裏又來了個親孫子。
村長是在晚上找到家裏去的。
他拉着言臻的手,十分懇切:“老畢誇你是研究生,這些天一直有雨,你也轉不了豬場,能不能給高中的孩子們補補課?”
他說這裏的孩子們上學大多都晚,高中在兩座山之外的鎮上,辛苦得很。從第一天聽說言臻後,他就有這個想法,但又知道言臻來這裏要工作,擔心他拒絕。
畢老在旁邊沒說什麽,他不想拿言臻在這裏住着的因素去逼迫他答應,卻也一直看着言臻,期待他的回答。
沒說話的時間裏,言臻先是想到了自己哪個同學現在是高中教師,又想到讓任肖去書店買高一高二高三的練習冊,拍成照片給自己發過來。
最後想下雨的這些天可以白天補課,晚上聯系客戶。等不下雨了就白天去轉客戶,早晚補課。
在心裏把一切都打點好,言臻說:“好啊。”
村長感激道:“真的、真的謝謝你。”
“您去幫我找一套書來吧,我今晚看看,明天就能開始。”
村長為難着說:“我其實沒什麽偏向,但确實高三學生要緊張一些……要不就找高三?”
“沒事,每個年級的書都幫我找一套吧,我會安排好時間,接下來的二十多天,輪着上課。”
“二十多天?”村長低呼,“我還以為只有這幾個雨天。”
言臻語氣有些抱歉:“這幾天白天上課,之後雨停了可能就要大早上,晚上……”
“沒事沒事,”村長道,“我們這的孩子能起早,”他說着忙不疊去找書了。
畢老轉身拿了兩個酒盅,擰開白酒倒滿,遞給言臻一盅,接着自己一飲而盡,聲音啞沉,又又重的出奇。
他看着屋檐外淅淅瀝瀝的小雨,嘆:“美酒伴生值萬錢,所見游俠盡少年。”
雨聲沒日沒夜,伴随着言臻的步伐和聲音。
他列出時間表,每天的時間均勻地分給每一批學生。就在山中間廢棄的小學裏,學生不多,總共加起來也不到四十個。
這些孩子們很聰明,大多一點就透,言臻高中時的理科很好,在教這些孩子們之前的夜裏先在手機上把知識點都看了一遍。
任肖把買來的題都轉成了PDF,言臻去山下打印出來,每天讓他們做三套題。
對于教書這方面他确實沒有經驗,也是因為高中時自己刷過大量的題,對每種題型記憶依舊尤新,現在他看一下高三的數學試卷,還能說上來後面的大題都在考什麽。
大家都很配合,沒有人吵不想學不想做題。即便早上沒有安排課,所有人也都在早上到來,帶夠一天的飯,晚上才回家。
言臻給別的批次講題,另外的就在外面刷題,等言臻空閑了追過去問題。
有個高三的小姑娘最為積極,名字很好聽,叫樂眠。
從上課的第一天她的狀态就很好,過了四五天,狀态反而有些低迷了。
言臻給高二的學生講完,看了窗外一眼,樂眠正坐在石頭上托着下巴發呆。
言臻走出去,蹲下身輕聲詢問:“覺得哪裏有困難嗎?”
樂眠手裏是化學書,她愣了下,起身說“沒有”。起身的時候化學書掉落,紙頁掀開,露出兩頁中間夾着的東西。
她立刻撿起來,低着頭,什麽都沒說。
言臻笑着說:“好,有不會的随時問我。”
這天的課結束後,言臻回畢老家時繞了下路。
他去了小召家。
晚上的雨不緊不慢,他們坐在涼亭裏,看着從夜幕中降臨的雨滴墜入渺茫中。
“樂眠,”言臻開口,“你們關系好麽。”
小召微不可見地抖了一下,随即坦誠:“我喜歡她。”
言臻點點頭。
小召問:“你怎麽知道的?”
“今天看到她的化學書裏夾着一個巧克力袋,猜到了。”
“哦,”小召說,“幹嘛提她。”
“她的學習狀态不太好,所以我想問問,你知道是什麽原因麽。”
小召“啊”了一聲,然後扭頭看着別的方向。好幾分鐘後,他的聲音才響起:“我和她說,和我一起去別的城市。她拒絕了。”
“為什麽想要她和你一起走,”言臻這次的話沒有給他留餘地,“因為你沒有上大學,你擔心她考上大學後走出大山,以後你就找不到她了麽。”
小召依舊扭着脖子,聲音很倔:“我不是這個意思。”
言臻的語氣也有些硬:“那你是什麽意思。”
“我希望她好,”小召說,“可我也想和她在一起。”他突然轉頭,問言臻:“我能保證一輩子對她好,不讓她受委屈,保護好她,這樣也不行嗎?”
言臻與他對視着,擡手輕拍了拍他的肩,說:“不是不行,是不對。”
“為什麽!”小召急切道,“她也說我不對,我很喜歡她,想和她在一起有錯嗎,還是她也覺得我不可信,不相信我的承諾!”
“小召,你是可信的,”言臻收回手,說:“但是,只有這一刻的你是可信的。”
“什麽意思。”
“一生太長了,你在19歲的時候承諾自己會怎麽樣,29歲的你可能會忘記19歲的你,39歲的你會不記得29歲的你。”言臻嗓音清涼,“我的意思是,你還無法承擔自己的未來時,別妄圖給另一個人未來。”
小召怔愣。
“在我的理解裏,喜歡應該是勢均力敵的,能并肩往前走,而不是要把一個人從高處拽下來,以為她好的名義束縛她,強迫她走到自己的軌跡上。”
小召喃喃道:“我不是想要束縛她,不是強迫她……”
“你說讓她跟你走,你說會對她好,會保護好她,”言臻瞥了他一眼,偏臉看着亭沿滴落的雨,問:“她是需要依附着你、必須要靠着你的‘對她好’才能生存麽,還是說你覺得她沒能力保護好自己?”
小召的呼吸聲有些重,沒說話。
“你的喜歡給她造成了困擾,限制了她往前走的步伐。”言臻聲音很輕,“這不是對她好。”
兩個人之間沉寂了很久很久,久到有陣涼風迎面拂來,帶着雨滴打入言臻的眼睛裏。
他忽然想到了姜徊酌。
沒有任何緣由,就只是單純地想他。
小召咳嗽了幾聲,看向言臻的眼眶有些紅:“我知道了,我…我真心希望她好。”
“嗯。”言臻看向他,說了句與前言毫不相幹的話,“你對豬感興趣麽。”
“什麽?”
“和我一起見客戶的幾天,你其實挺感興趣的吧。我打算在這裏建立一個經銷商,這個村子,還有周邊的空白區域,都交給他來做。但是會很累。”
小召瞪大眼睛,詫異道:“你是……想讓我來做?”
“有這個想法。其實這邊的養殖技術很不成熟,養殖戶的觀念也不太好,所以母豬生存年限短,也容易鬧病,經常清場,血本無歸。我得到很多反饋,這裏沒有動保涉足過,之前有人從別的廠家買過,但因為物流不通,總是不了了之。”
風雨聲交雜,遠處盡是大自然的聲音,雨窪裏波光粼粼,皎不過言臻的眸光。他的嗓音混在其中,最為清晰——
“我要扶持一個經銷商,把這片從未有動保廠家來過的區域做起來,提高這邊的養殖理念,讓養殖戶不再苦于母豬保健,都有穩定的豬場,産出健康的豬肉。”
小召怔問:“我、行嗎?”
“我回去後會做出合同,利潤我們再商議。你要付出很多,學習母豬保健知識,把産品學透,這裏沒有獸醫,你還要能診斷大部分的常見病。”
“我能!”小召慌道,“我可以!”
“我會盡全力扶持你做起來,攢到錢之後你有意願,可以去參加成人高考。但這片區域,如果你不做了,必須要再找到一個可以信任的人,不能讓它空白。”
小召的心髒猛跳,無法平靜。
“以後做起來後,你可以擴大業務,增加飼料和獸藥。但動保,只能做北知公司的産品。而且産品絕對不能随意增加降低價格,就算不賣,也不能破壞價格。”
“好,”小召聽到自己的聲音,“我做,我都做得到。”
最後他流着淚去抱言臻,聲音和第一次見面時截然不同,抽噎着說:“謝謝你,我能做到,謝謝你……”
……
雨聲減慢,小召的眼神裏突然就亮起了光:“她去走她的路,我也找到自己的路,我們都會越來越好。等我成功了,沒準還能和她在一起。”
說完後他很認真地問:“那我還能聯系她嗎?”
言臻失笑:“當然可以了。”
小召說:“我覺得也是,越來越好是一回事,但聯系也是很有必要的,能增加動力。”
言臻撐着傘走了一半路,小召的最後一句話還萦繞在腦海裏。
他止住步子,四周的雨濺在褲腳,一陣濕涼。
手機光線劃開氤氲的塵霧,他點開姜徊酌的微信,撥通了語音。
那邊很快接通,姜徊酌的聲線融在手機裏,平添了幾分沙礫。
言臻沒說話,只有姜徊酌開頭的那一聲“言臻”。
傳遞在彼此耳邊的只有輕淡的呼吸聲,不知多久,姜徊酌将聲音放的很低,越過遠遠的距離磨在言臻心裏,他說:
“你打電話過來,不說話的麽。”
言臻攥緊手機,指尖發白,剎然間恍若回到了他們第一次通電話的晚上。
但這次的言臻語氣很軟,帶了幾分疲憊,話也和第一次截然不同——
“要說的。只是想說的太多,一時忘了該先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