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華北博覽會(二)

華北博覽會(二)

“诶你別着急啊,”任肖丢下手裏的游戲機連滾帶爬去追言臻,“下這麽大雨你怎麽去。聯系不上可能是沒了信號,不一定是出事了!”

任肖工作後買了輛二手車,上下班開。雨勢太大,高鐵和火車都延遲或停運,要想去找姜徊酌,只能開車去。

言臻回樓上找任肖拿了車鑰匙,出門時身後跟着還穿着拖鞋的任肖。

“言臻!”任肖邊追邊說,“你清醒一點!他是不是在那個位置,到底有沒有出事,這些都不能确定。這麽大的雨,你去幹什麽,你能幹什麽!”

言臻已經邁進電梯,又被任肖拽住。

“你要幹什麽!你看看你自己的樣子,能開車嗎!”任肖吼道。

言臻緊繃的身體顫了下,終于回頭。

他的聲音很輕:“可是任肖,我必須要見到他。”

任肖重重地喘出一口氣。

面前的言臻臉色蒼白僵硬,說話時眉心只是輕輕蹙了一下,從一開始都沒有大聲的言語,卻又那麽破碎。

他似乎知道言臻為什麽這樣激動。

因為這和十三年前一樣。

從言臻目睹自己父母的死亡後,他開始抵觸坐車。上大學這些年來,言臻可以乘坐公交車、大巴車,也可以乘坐飛機火車高鐵,唯獨不能乘坐私家車。

與其說是不能,不如說是不願意。

言臻經歷過被困在其中時無助的時刻,又親眼看到自己父母死在其中。即便他的內心再強大,他能讓自己波瀾不驚去面對這生活中無處不在的事物,卻也無法不因為內心傷痛而排斥。

Advertisement

這些年都是這樣,所以在言臻入職北知前他們去喝那頓酒,任肖才會在醉酒之後還記得不要坐出租車。

後來任肖知道,和姜徊酌在一起後的言臻沒有表現出來過任何不對勁。可他亦知道,這并非是言臻不排斥了。

言臻只是不想讓姜徊酌擔心。

而言臻被困在那場車禍中十三年,現在姜徊酌又是開車途中遭遇泥石流和塌方。

他是……一定要親眼見才能放心的。

任肖嘆了口氣:“算了,你要去,我就陪你去!”

最初任肖開了一截路,但因為他近視,出門急忘了戴眼鏡,後來還是換上了言臻。

這還是拿到駕駛證之後,言臻少有的幾次握方向盤。

可他并不生疏,也不緊張。

他只是盯緊前方的路,下颌繃得很緊,一言不發。

任肖一路上都探身看着窗戶,雨太大,雨刷器一刻不停,前面還是被雨打得一片狼藉。

整整四個小時,直到前方出現斷交的指示牌後,言臻踩死剎車。

他松了安全帶,剛打開車門便被雨澆了個透。任肖從後排夠了雨衣,丢給言臻:“你穿上再去,不然看不清東西!”

言臻毫無意識地接下,又在往前跑的路上機械穿上。

他步伐錯亂,看到這裏有一群從前面車上跑下來避險的人,匆忙跑過去。

只一眼,他便看清楚了,其中沒有姜徊酌。

他喉結上下動着,拽住其中一個人:“大哥,前面……還有人嗎。”

“有呢!我們是後面的車,聽說前面十幾輛車都被砸中了!真是不幸啊!”

言臻轉頭,雨衣帽滑落,雨水打進眼中,他全然不能視物,可他又在往前面跑。

“小夥子!你別去啊!很危險!”身後有幾個人喊道。

言臻沒有聽到,他踉跄着往前跑,似乎跑了很遠,又好像根本沒跑幾步,被救援人員攔了下來。

“不能再往前面去了!”救援人員在大雨中喊道。

“對不起,”言臻彎着腰呢喃,聲音含混在雨中,什麽也聽不清。

他就此止步,明白他強闖只能是給救援隊造成負擔。可在那瞬間,他突然弓下腰,滔天的痛楚将他湮沒。

在來的一路上,他只想見姜徊酌,不論他人怎麽樣,他都要見到。所以他冒着大雨,與自己的內心相悖,一路趕了過來。

卻無法見到人。

他甚至,連再靠近點都不可以。

那一刻的無力将他席卷,他捂着胸口,心裏絞痛。

救援人員見狀扶住他,問:“你還好嗎?”

言臻大口地呼吸着,強撐着站直,說:“我沒事。”

空中驚起一道閃電,劈開這混沌的夜,照在言臻臉上,慘淡如霜,一觸即碎。

伴随着轟隆的雷聲,兩位救援人員擡着擔架,上面躺着一個手臂全是血的人。

他們匆匆經過,身邊的救援人員正要說話,突然被言臻打斷了。

“我就站在這裏,哪裏也不去,絕不給你們造成困擾,”言臻祈求道,“就讓我在這裏吧。”

救援人員愣了下,沒再說出話來。

其實他剛剛想說的是:“你看起來很不好。”

這裏并不是高危地段,他也是守在這裏,聽到言臻這樣懇求,無聲地同意了。

他打着手電筒往前照,強光劃破大雨,在前方拐彎的山路處,短暫地照過一個車牌號,同時也晃在了言臻的視線裏。

言臻全身發麻,什麽都感知不到,手腳克制不住的痙攣。

救援人員毫不知情,突然,身邊始終配合且安靜的人發瘋般地朝前跑去。

他立刻追上前,卻沒想到,這次根本攔不住。

“不能再往前走了!”

言臻說:“我知道。”

言臻還說:“我得去看看。”

救援人員吼道:“我們會全力救所有人出來,你不能再往前走了!”

“他的車就在前面,那麽近,他還沒有出來……我就去看一眼,求求你了,我就看一眼,真的,你讓我去看一眼……”言臻重複着這幾句話,一步一步,艱難地往前走。

“你到底要找誰!這些車裏面都沒人了!”

“怎麽會呢,”言臻嗆進很多雨水,嗓音嘶啞:“我要找我的愛人,他就在前面的車裏。”

救援人員拉不住他,身旁又跑過來一個人,他正想吼,沒想到剛過來的人幫自己一起拽住了前面這個執拗的人。

“言臻,你別過去,前面拐角處都塌了,太危險了,你再等等。”任肖死死地拖住他,“再等等。”

言臻回了下頭,茫然地看向任肖,無神地重複:“前面……都塌了?”

任肖不再言語。

言臻像是意識被抽離一般,僵硬着繼續往前,又被兩個人拖住,他動彈不得。

前面的車他看不清,裏面的人他也找不到,更不能走近半步。

打在身上的雨沉重冰蜇,他瀕臨絕望,輕聲吐露:“我怎麽誰也抓不住……”

後來他被一左一右攙扶着,見到很多被擡出來的人。

每出來一個,他就看一眼,然後又在漫天的虛無中繼續盯着那輛車的方向。

每一滴打在身上的雨,每一道傳進耳朵裏的聲音,每借着光看清的一處,都是對他的淩遲。

往日不值一提的距離,此刻成了他和姜徊酌之間不可逾越的溝壑。

他明明看得見,卻過不去。

那些視覺和感知反複淩遲着言臻,在蔓延全身的痛楚和麻木中,他覺得世間萬物都碎了。

而他,碎的更慘淡。

像是日光仍舊會照耀大地,世間長風千裏,萬物更疊,他卻永遠碎在這個深夜,自此再不完整。

雨不曾減退,來了一波又一波的救援隊。

某刻前面傳來一陣騷動,言臻的眼眶早已被雨打得紅腫,他努力睜大雙眼,盯着即将出現在山彎處的人。

與此同時,他還聽到了幾聲豬叫。

不知為何,那一瞬間他的心沒來由地快速跳了起來。

伴随着胸腔的鼓動,拐角處出現幾個人影,還有被趕着往這邊來的豬。

身邊救援人員把手電給了別的隊友,他們的視線裏黑成一片,言臻卻死死盯住了走在最後面的那個人。

那些人繞着彎走來,走過他們的一刻,似乎都沒發現這裏還站着三個人。

言臻啞着嗓子說:“姜博士……”

這三個字被大雨沖刷,沒被任何人聽到。他嗓音極啞,試圖再喊一聲。

霎時,那走在最後的人,毫無征兆地轉過頭,與隐匿在黑夜裏的言臻對上視線。

任肖察覺到言臻動了動,他剛想拽緊,依稀間看到朝這邊走過來的人。

越走越近,也越來越清楚,任肖松開手。

那樣的身影,不會有第二個人。

“放開他吧,”任肖說,“他找的人來了。”

救援人員試探着松開手,言臻雙腿如灌鉛般沉重,還沒走幾步,他脫力,直直地跌下,卻被一雙熟悉有力的手托住。

他眨了下眼,視線裏的人影便到跟前了。

“姜博士……”什麽也看不清,言臻雙手慢慢地摸,摸到對方的額頭,又順着,摸在側頸、小臂、側腰……

其中有幾處黏膩的血,是傷口。

言臻想扯着嘴角笑一下,又覺得面部實在僵硬,只能摸回身前人的嘴唇,仰頭慢慢吻上去,冰涼而顫抖。

他貼着姜徊酌的嘴唇,嗓子将近說不出話來,他用力去說,前言不搭後語:“受傷了啊……受傷也好……”

姜徊酌擁住他後背的時候,他阖上眼睛,想說句“好累”,沒能說出口就失去了意識。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