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還錢

還錢

姜徊酌低低地“嗯”了一聲,“然後呢?”

“我說怎麽那個林或不給我錢了,原來言臻這小子跟你在一塊兒了。也行,他當不當這個冤大頭無所謂,反正有人還我錢就行。”魯回冷哼一聲,“這小子命挺好,林或和你都有錢。”

言臻已經點好了菜,擡頭看向姜徊酌。

像是沒有任何事情發生一般,姜徊酌朝言臻笑了下,對電話裏的男人說:“那我們約個時間見面吧,時間确定好後會發給你。”

不等對方回答,姜徊酌挂斷,手機被倒扣在桌面上。

“聽說你今天上午沒在公司,勝在公司,”姜徊酌好整以暇地看着言臻。

言臻:“……這你都聽說了。”

姜徊酌逗人:“他們問我是不是在家裏逼迫你工作了。”

“嗯……”言臻配合着回,“那我上班後要好好哭訴一番。”

“哭訴?”姜徊酌重複這兩個字,“那你記得喊上我,我見識一下你是怎麽哭的。”

言臻愣了下,眼睛瞥向旁邊,說:“我才不會哭。”

姜徊酌知道,言臻确實不會哭,在一起後從未見這人掉過眼淚。

就連之前去山裏找他時,言臻滿身破碎瀕臨絕望,眼眶被雨水打得猩紅,也沒有掉眼淚。

唯一能和哭沾點邊的,只有在床.上,翻來覆去間被嵌入太深磨出來的生理性淚水。

言臻控制不住,總會在這時候閉上眼睛。

更多時候,就算言臻的喘息聲裏帶了哭腔,他也不會掉眼淚。

“嗯,”姜徊酌輕松掀過這篇,問:“下午回公司?”

“回,”言臻點頭。

下午他們回了公司,和帶新人去吃飯的同事們相遇在公司樓前。

田娜“呦”了一聲,“我們言臻可算是好好穿衣服了。”

言臻無奈地笑,拉長聲音說:“田娜姐……”

田娜:“別,我不吃這一套,之前你穿那麽薄來公司,我勸你的時候你也沒聽啊。”

“嗯?”姜徊酌好奇道,“原來生病不光是因為穿的少,還因為犟啊。”

“是的姜博士,”林蘇擠在田娜身邊,“言臻這小子就是個犟種。”

在那生病頭腦昏沉的幾天裏,犟種可從來沒承認過自己有這麽作,此刻對上姜徊酌投來的視線,犟種有點心虛:“姜博士,我也不是多麽犟……”

旁邊幾個同事跟着看戲。

犟種狡辯:“就是煙園離公司太近了,出門我還沒感覺到冷就進公司了。還有那次,我穿着白色的棉服,進辦公室好熱,脫掉後挂在椅背上,被梁威畫上黑筆印了。”

梁威迅速撇清關系:“嘿言臻,都半個多月的事兒了,你咋還記得,我那又不是故意的……”

聽了這麽一番解釋,姜博士沒吭聲,進公司後把犟種身上的外套脫了下來,随後,帶進了自己五層的辦公室。

林蘇:“啧啧。”

梁威:“啧啧。”

田娜:“啧啧。”

銷售新人:雖然還不是太懂,但還是跟着“啧啧”吧。

下午的班還沒一個小時,新來的前臺推開銷售部的門,緊跟着進來兩個工人,搬着個挺高的箱子。

“嗯?這啥?”梁威問。

其中一個工人說:“衣服架。”

前臺看了看環境,指着最前面的窗邊說:“先放在這裏吧,以後我肯定還要換位置,不能太顯眼。”

“咦~~”

他們沒怎麽起哄,等工人安放好後,趁着倒水的時間紛紛把自己的衣服挂到上面。

下班前言臻收到姜徊酌發來的微信,說他晚上有事,讓言臻自己去五層辦公室裏把衣服穿上回家。

言臻老老實實去穿衣服,回家的路上看到有賣山楂雪球的小攤,他突然想自己嘗試着去做。

于是他風風火火去超市買了兩斤山楂,回家的路上嘗了一顆,酸死人。

冬天的夜來得很早,天色全黑。言臻不知道姜徊酌什麽時候回來,便想先去醫院看奶奶。

轉身的那一刻,林或出現在他眼前。

“林……”

林或慌張地打斷他的話:“言臻,魯回找姜徊酌要錢了。”

言臻腦子嗡的一聲。

他伫立原地,許多年沒有接觸過的名字突然被提起,一下子牽起過往。

“言臻?”林或看出他狀态不對,伸出手要扶,被躲開了。

言臻攥緊了手裏的袋子,從混沌的過往中找到自己的聲音:“魯回……他為什麽會找姜博士。”

“我也是剛知道的,”林或說,“之前、不是,我看到他下午發來的消息,說聯系到姜徊酌了,他們今晚見面。”

言臻立刻找手機給姜徊酌打電話,卻沒有人接聽。

“他們在哪?”言臻問。

林或沒說話。

言臻聲音大了一些:“你能找到魯回對不對,他們在哪?”

沉默幾秒,林或說:“他這次沒和我說地址,我只能猜測。”

他們開車半個小時,到了一處人工湖邊。

這裏沒什麽景色可看,晚上也只是稀稀落落的幾個路燈,只能照亮杆下那一小圈,更多的依舊是黑暗。

林或說了聲“注意腳下”,沒有得到言臻的回答。

越來越靠近以前他和魯回見面的地方時,身後的人啞聲問:“林或,這些年,你和魯回一直有聯系,對麽。”

林或腳步頓了一下,在黑暗中點頭,說:“是。”

“他一直在找你要錢,你給他了。”這句話并非問句,從林或能帶他來這個地方,言臻就能明白,原來這些年,魯回之所以沒有找自己,是因為他一直在找林或。

林或說:“是。”

又跟着往前走了段距離,言臻聽到一陣笑聲。

他不受控制地停下,确定那是魯回的聲音,又在剎那間要往前走,要去打斷魯回和姜徊酌的對話。

可接下來的低沉聲音也随着傳來:“我不會給你錢。”

林或暗罵一聲,正要上前,被言臻拽住了。

他聽到言臻很輕的聲音:“等等。”

魯回聽到姜徊酌的話很不高興,他扶着湖邊的矮樁,原地跺了跺右腳,不滿道:“你一個大老板,怎麽和我這個殘疾人過不去。你要是不給我錢,我就去告言臻,讓他坐牢!”

姜徊酌:“嗯,我不會給你錢,言臻也不會。”

“你就不怕嗎?”魯回沒料到姜徊酌在電話裏應得那麽快,到了現場又什麽都不認了,他有些惱怒:“之前我每次找林或要錢,他都給我,怎麽到你這就這麽費勁。”

姜徊酌語氣平靜:“我們為什麽要給你錢。”

魯回氣懵了:“我不都說兩遍了嗎!我這左腳,就是因為言臻殘廢的!”

姜徊酌“哦”了一聲。

“當年他父母出車禍死了,好多債主去他家要錢。我之前是他爸爸工廠裏的工人,雖然工錢沒結給我,但我心疼言臻那孩子,得知他家圍了好多人,就想去幫幫他,結果他狼心狗肺,拿着斧頭把我們趕出去,我跑得慢,被他用斧頭砍中腳踝,當時留了好多血,所有人都看到了,我這左腳這一輩子都殘疾了!”

姜徊酌靜靜地聽他講完第三遍,依舊是說:“我不會給你錢,言臻也不會。”

魯回惡狠狠道:“那我就去告言臻!讓他這一輩子留下案底,他毀了我,我也要毀了他!”

他說完就轉身,跛着腳要離開,林或再也按耐不住,立刻沖過去,喊道:“魯回,我給你錢,你別把這件事鬧大!”

言臻站在黑暗裏,一動不動。

他聽到林或說要給魯回錢,給多少都行。也聽到姜徊酌說不會給錢,一分都不會給。

魯回見到林或,這才笑了起來:“這次我要五十萬,你給我,我這三年不會出現。”

林或立刻回答:“好。”

“還得是你,”魯回納悶道,“這個姜徊酌明顯沒有你愛言臻,怎麽言臻就選了他。”

林或無意争辯什麽,轉頭看向自己剛剛跑過來的那片黑暗。

即便他看不清人影,也依舊知道,言臻此刻就站在那裏。

“你這些年給了他多少錢?”姜徊酌朝前邁了兩步,問林或。

林或沒回答。

魯回說:“別問了,你個鐵公雞,林或這些年得給了我六七十萬吧。不過這和我的終身殘疾比起來,還差得太遠。”

“好,”姜徊酌對林或說,“這些錢我原數還給你。但言臻的事情似乎和你沒關系,所以你以後不用再給他錢。”

“姜徊酌!”林或惱怒道,“你聽不到嗎,不給錢他就要整言臻!”

“整?”姜徊酌嗓音生硬,“整什麽,他有什麽資格整言臻。”

林或:“因為言臻害的他……”

“害他哪裏了?”姜徊酌問:“他和我講了三遍,說言臻讓他終身殘疾,我都聽清楚了,這些話不用你再重複。可我只相信一點。”

“什麽?”林或和魯回一齊問道。

“如果是言臻做的,他會負責到底。這些年的錢,絕對要不到你和我頭上。”

言臻很輕地眨了下眼睛,他什麽都看不清,這些話卻能同時穿過視覺和聽覺,揪扯着他的每一寸神經。

興許是來時吃的那一顆山楂太酸,讓他渾身都泛着酸澀。

安靜了很久,言臻開口:“不是我。”

他慢慢走過去,站在姜徊酌身側,聲音沙啞卻有底氣:“不是我。”

*

十三年前,言臻十一歲,經歷了父母的死亡,自己身上的傷被包紮好後,他回到家照顧悲痛欲絕的奶奶。

那一年言久和小映的工廠剛建立起來,初期為了進設備,借了很多錢。好在工廠運行順利,很快就可以步上正軌。

可他們沒能等到那一天,反倒是先等來了死亡。

他們死後債務落在言臻和奶奶身上,即便知道他們困難,但誰也要生活,誰的錢也不是憑空有的。

這些債主和工人守在言臻家門前,等着要回自己的錢。

但言臻是真的沒有錢。

撞他們的大貨車司機被警方帶走,也賠不出錢來。

長時間拿不出錢來,債主和工人愈發急躁,時常闖入言臻家裏,摔東西發洩。

十一歲的言臻無從計較,只能受着,只能護好奶奶。

有天這些人鬧得最為過分,奶奶勸阻無效,昏了過去。

言臻立刻背上奶奶要去醫院,卻被他們以為要跑,門前被圍住,一絲縫隙也沒有。

言臻哭着祈求他們,一次次試圖沖出門外,又一次次被推了回去。

“不還錢就別想走出這個門。”

“有錢去醫院,沒錢還我們是吧。”

“……”

背上的奶奶察覺不到任何呼吸聲,言臻慌急,找出一個斧頭揮舞着沖出去,這群人四處躲藏,慌亂間撞倒了一個人。

又有個人撞向言臻,那時候的言臻太過瘦弱,踉跄着撲倒在地,為了扶住奶奶,只能丢下手裏的斧頭。

卻不料,那個斧頭砸向了被撞到的那個男人。

男人叫了一聲,血液蔓延開來。

他們匆忙趕往醫院,奶奶在急診待了很多天,醒來後言臻立刻去找那個男人。

醫院找不到,回家後才找到。

言臻提着營養品上門,卻看到走路一瘸一拐的男人,魯回。

魯回眼睛盯着營養品,跛着腳去接,聽到這小孩倉惶無助的話:“竟然……瘸了嗎?”

魯回眼珠一轉,放棄那些營養品,說:“那天你砍住了我的骨頭,醫生說再也好不了了。”

言臻什麽都不懂,聽魯回賣慘,将所有責任都攬在了自己身上。

他一天打好幾份工,照顧奶奶和魯回,還着債務,日夜煎熬。

父母不在了,他還把魯回砍的終身殘疾。

這一過就是兩年,這兩年裏他送過去無數的東西,有點錢就給魯回拿去。

在他十三歲那年春節,他又給魯回拿過去一千塊錢,回家時被一個沒見過面的老人叫住。

老人告訴他,這魯回是外地來的,本來腿腳就有殘疾,來了沒兩天就被好心的言久招進了工廠,給了他一口飯吃。

就是魯回進工廠的第一天言久和小映出的意外,要賬和工資都沒魯回的事情,但他硬湊上去,想着言臻那麽小,沒準自己還能撈點錢。

因為他來這裏沒幾天,也沒出過門,沒人認識他,更不知道他的殘疾很早就有。

老人之所以知道,還是前兩天遇到魯回喝醉了酒,聽見他自己說出來的。

湊了次熱鬧,他被斧頭劃傷了腿,包紮後沒幾天就好了。魯回本來想自認倒黴,沒想到這小子誤會是他導致自己殘疾的,還送錢送吃的。

他就沒說實話,接受着這一切。

春節是團圓的日子,奶奶還自己在家裏。言臻跑進魯回家,把他摁在地上打,邊打邊說:“我的錢呢,還給我!你的殘疾不是因為我,你本來就殘疾!”

魯回笑他傻:“兩年了,你才知道?太晚了,那麽多人見到了,都知道是你砍的我,你現在說不是你,誰信?”

有人聽到聲音趕來,拉開言臻。

言臻一遍又一遍說:“不是我,他本來就是殘疾,不是我……”

那些湊過來的人搖着頭,眼神裏對言臻充滿失望:“你哭什麽,人家都殘疾了。還以為你是個負責任的好孩子,結果不想承擔責任了竟然還撒謊。”

零點的煙花絢爛,一年新始,人間處處圓滿。

言臻在那一個晚上流光了眼淚。

後來他再也沒有給魯回一分錢,與別人解釋不清,只能任由他們尖銳的話落在自己身上。

*

如今一晃十多年,言臻想過他這一生肯定還會遇到魯回,卻從未奢求過,在這件事情上,有人甚至不用聽他說,就堅定地站在他這一邊。

冷風襲來,拂過臉上時冰的刺骨。

言臻擡手蹭了下側臉,觸到一絲濕涼。

他轉頭看向姜徊酌,眨眼之際,又一行濕涼墜落。

“姜博士,”言臻笑着落淚,“謝謝你相信我。”

曾經他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再哭,因為他哭過好多次,卻留下不父母,得不到信任……

時間兜轉進這個夜晚,冷風蜇人,他靜靜地站着,忽然明白——

原來被愛也是會掉眼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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