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披風

披風

永寧三年剛交了冬至,便下了幾十年未遇的一場大雪。紛紛揚揚的一直延續了六七日才停了下來。村莊被厚至膝上的雪封了路,眼看着天要放晴,卻愈發冷的厲害。

村裏富裕的人家靠着往日的存糧,倒也能捱過些日子。但那些貧苦些的,眼看着一時半會不能出去開工,便開始為生計發愁。

宴山這年只有七歲。他的母親生産時因難産殁了,他的父親去年原是剛中了舉,可今年開春就染了時疫,連在江州府上新謀的職都沒來得及上任,就撒手去了。只留下他孤身一人被鄉下的二叔接過去過活。

二叔不如宴山的父親天資聰穎,秀才也沒進了,一直在鄉間靠着幾畝薄田度日。原是指望着兄長中了科,自己也有些好處。不料兄弟兩個竟然都沒有富貴的命數,如今日子是愈發沒有指望了。

好在他對宴山還有些憐憫,照看也用心。但他的娘子因自己還有兩個孩子,如今家裏又多了負擔,便漸漸有些看宴山不順眼,整日裏指桑罵槐。二叔當面斥責了她幾次,她才收斂了些。

宴山年紀雖小,人卻十分機靈。眼看着嬸母對他的臉色一日不如一日,手腳愈發勤快了,不但整日裏幫襯着家裏幹活,用飯時也推脫自己年紀小,每頓都吃的極少。雖然因此他每天都餓着肚子,但嬸母的态度倒是好轉了些。家裏的堂哥發哥兒雖只有八歲,倒是和他親厚,常常偷偷給他藏些吃的,多少沒有餓昏過也就是了。

大雪過後一家人勤儉度日,好歹也熬過了半個月,米缸裏卻已見了底。看着路上的積雪漸漸融化了些,掃除了道路。因冬日農閑,二叔便打算着再過兩日就能出去做工了。

如今朝中的官家剛登基第三年,素有仁政。剛掃清道路不久,二叔出去做工的第三日,便有朝廷的官員過來查看災情,發放救濟糧食。

這日宴山跟着嬸母去領救濟糧,到地方才發現領糧的隊伍排出去了三四裏地。因為棉衣單薄,腹中又饑餓,肅肅的北風吹着,宴山整個人都在不停的打擺子,他只能不斷的來回跺腳取暖。

終于輪到他們時,一位管事的看到宴山年紀又小,臉色也凍的發青,便解了身上的披風給他披上,發糧的時候又多給舀了一瓢。

宴山雖跟着父親念了幾年的書,卻也并不認得他是什麽官職來路,只是沒了爹媽的孩子格外感懷恩情,忙跪到地上叩頭。

那管事的看他生的清秀又機靈,心裏忽然冒出了一個念頭,但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該,忙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不用多禮。

宴山爬起來裹緊了披風,又向那人作了個揖,才跟着嬸母轉回家去。

路上他見嬸母的棉衣也并不厚實,自己穿着又拖地,便脫下來披風舉給她:“嬸母,我不冷,你還要照看發哥兒和實弟弟,可別凍壞了,快披上吧!”

二嬸子平日對他少有和顏悅色的時候,此時看他舉動話語倒是一愣,心裏也多少有些愧疚出來,只是嘴上卻依舊冷言冷語:“你這孩子也不懂事,中貴人的衣裳我怎麽能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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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貴人”原是對宦官的尊稱。二嬸子在鄉野本不知道的,只是前幾年鄉裏發大水,宮裏也來過宦官查看,她聽那些府衙的官員都如此稱呼,才學會了。

宴山這才知道那個善人是宮裏的宦官。但憑着他有限的知識,對宦官最大的印象,不過是“淨身”“宮刑”這些詞彙。他甚至以為,這些宮刑都屬于刑罰,那定是有罪的人才充當的,不過是跟着官家才有些臉面罷了。

但是今兒個見的這位“中貴人”,卻着實打破了他的看法。那人雖有三四十歲的樣子,除了面白無須,倒很有幾分讀書人的文氣。

宴山一路提着長長的披風,心裏反複琢磨着,直到快走回家去了,聽見隔壁王大娘喊嬸子說話,他才回過神來。

快進門的時候,他隐隐約約聽見王大娘說:“聽說宮裏這次要招十個黃門子回去,說是一個給五兩銀子,還另外給糧食呢!”

“黃門子”就是小黃門,是對剛入宮沒有職位的、淨了身的宮人的稱呼。宴山心裏忽的一緊,他直覺嬸母扛不住那五兩銀子的誘惑。

畢竟一個莊戶人家全家一年的吃用也沒有一兩銀子。這五兩夠他們一家用個六七年,或者買房置地也是能拿的出去的。

雖然那位贈他披風的中貴人讓他心生好感,但是他依舊對宮刑充滿恐懼。他也知道,若當真進了宮,自己一輩子于子女一道就絕了。父母早逝,他不能繼續讀書,也無法再承繼煙火。這無疑讓人絕望。

他只能把僅有的希望寄托在叔父身上。他覺得叔父會阻止嬸母産生荒唐的想法。

然而命運不濟,這日叔父竟然托同村的人帶來口信,說東家這次的活計要七八日做完,連着幾日就不回來了。

宴山瞬間就絕望了下來。

果然,到了夜裏剛吃完晚飯,嬸母就帶着一臉罕見的笑容的過來找他,開口便是:“山哥兒,白日裏給你披風的中貴人你也見了,是個大善人。他穿的也好,養的又白淨,想來宮裏是享福的。你跟着我們淨是受些苦,如今宮裏要招黃門子,倒是個出路。你覺得呢?”

宴山低下頭,心裏像黃連一樣苦。但是他沒有父母,二叔又不在。堂哥發哥兒雖然和他親,也不過只有八歲,做不了什麽用處。如今他若拒絕了,也不過是叫天不應叫地無門。

想了又想,宴山便想再搏一搏:“我知道嬸母是為我着想的,只是宮裏雖好,進去便是一輩子出不來了,我舍不得二叔和發哥兒。”

說着他已是掉下淚來。

一個七歲的瘦骨嶙峋的孤兒,這情狀原是讓人可憐的。但二嬸子想到不但還要養他十幾年,以後還得給他張羅娶媳婦,便咬了咬牙狠心道:“那不會的,你今可是見中貴人了,他不也出來了?身上還有官職,據說是比咱們江州府的大老爺還要高。跟着我們你也讀不上書,說不定進了宮到能長些學問。”

她這話出來,宴山知道是躲不過了,但是猶不死心,又強撐着問道:“不知什麽時候走?可能等到二叔回來告個別?”

“聽說明天發完救濟糧就回去了。你二叔連着七八日不回來,也見不着了,等你出息了再回來看你叔也是好的。”

等着二叔回來攔一攔的願望也落了空,宴山又低下頭,小聲道:“那,憑嬸母做主吧。”

他這句話一落,就是五兩銀子到手了。二嬸子瞬間高興起來,忙不疊的又去煮飯了。

雖然剛吃完飯,但是她覺得今天應該讓宴山再多吃一頓。

但是對宴山來說,這頓飯無疑和牢飯一樣了。

可是天地之大,他能如何逃脫呢?他還不夠做工的年紀,即使逃出去也不過是淪成要飯的。

這樣的大冷天,與其凍死街頭,或許選擇進宮,便是選擇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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