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學問
學問
永寧五年,宴山在內東門司當差了兩年後,才剛滿了十歲。因為人不但伶俐,字寫得又極好,還沒等師父推薦,便由宋相公親自點名,将他撥去翰林院當差了。
宋相公正是南歌的父親。宴山與她兩年未見,如今忽然被其父點名,自然有些意外的歡喜。
但這個差事在旁人眼裏并不如在內東門司。畢竟掌管庫房一衆寶物,非等閑的人能進,也常日能收到各宮的打賞。而翰林院的差事不但繁瑣,而且清苦,若不是對學問感興趣,平常是沒有幾個內侍願意過去的。
但宴山不同,他自進宮以來便極刻苦,而翰林院裏多是飽學之士,于學問一道大有裨益,即使不認識南歌,他也求之不得。
他師父楊東樓早就給他規劃了去翰林院當差的路線,此時比計劃的提前了一年,便格外交代了他不要因為受了一時賞識就松懈了,以後比在內東門司更受得苦,沉得住氣才是。
宴山牢牢的記住了,便開始交接差事。
待得過去那邊正式當差時,果然第一天就被幾個翰林供奉扔了幾本底稿讓他謄抄。
這邊的抄寫和賬目不同,大篇大篇的文字不說,還不允許有錯字和塗改,只要抄錯了就得重頭再來。
宴山夜裏加了班點,還足足抄了三日,幾乎把手臂都要寫腫了,才勉強完成了任務。
差事交上去後,果然他的字讓幾個翰林都另眼看待了,大贊了一番宋相公好眼光,立即将更多的書稿堆了過來。
宴山早就做好了思想準備,所以也沒有絲毫的不悅和說詞,立即抱到位置上埋頭抄寫起來。
雖然并沒有給他規定時間,但是他自認為還是越快越好,便每日起早貪黑的趕工。
第二次領的任務他抄了十五日才完工,心裏是自責有些慢了。誰料交上去時衆人都傻了眼,只道若放在別人,這些書稿至少得抄三個月,字跡也遠不如他的工整。
這下子他更出了名,等着他抄寫的便排上了隊,甚至為了争奪先後吵鬧不休。
那些翰林們常日裏不過編撰些典籍,整理些古本或者去民間收集些詞曲。如今有了這個好寫手,他們立時清閑了許多,甚至有時間一邊喝茶一邊圍着宴山看他抄書,倒很是心安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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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相公如今已經做到同平章事,加封龍圖閣大學士。他平時公務多在中書門下,只不時到翰林院來查看編撰的進度。
好在宴山沒有辜負他的賞識,未出三個月,便在翰林院落了好名聲。他看着自己博了些好感,便侍機提問些書裏的小問題。
供奉們得了閑也不吝教他,見他底子不錯,反應又靈敏,漸漸的都上了心,有時他不問,還要主動講解起來。
文人學士們向來風雅,不只讀書作文一道,各種琴詩棋畫也是必修功課。相處時日久了,憐他抄書辛苦,便也常常拿出棋盤來教他對弈一局,又或者指點他如何撫琴填詞,揮筆作畫,當真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宴山在其中近水樓臺,他天資又高,沒出一年,便都學的有模有樣了。
甚至個中翹楚宋相公來時,也親自指正過他畫作裏的不足,詞句裏的格律不通之處。這些都不是在其他司部當差能有的好處。
再者,跟着他們耳濡目染,把時局抱負也聽進了心裏,眼界亦拓寬了許多。
只不過為了多學些東西,他把睡覺的時間壓的更少了些。除了日常的差事,他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學習身上。如饑似渴。
然而遺憾的是,宴山卻一直沒有再遇到南歌,宮裏也沒有新入宮妃嫔的消息。雖然常見到她的父親。但是宋相公不提,他也不好探問。只好悄悄的往太後宮前轉了幾回,依舊失望而歸。
一直到永寧七年,在翰林院當差兩年之後,他已滿了十二,才終于聽學士們提及宋相公,說他的女兒即将入宮了。
宴山才得知這四年裏,南歌的母親中了風,她親自在卧前侍疾,又請太後延緩了她的入宮時間。如今母親好轉了些,宋相公才謝了恩典,将女兒送進宮來。
後面消息公布之後,宮裏也開始各種準備,她的住處安排在了永安宮,已經開始重新修整布置。此處離皇後的永曦宮臨近,是前朝貴妃的住處。宮裏便盛傳這位宋娘子還未入宮便大有寵眷,今後封妃是看到眼裏的。
宴山進宮後一直跟着師父楊東樓 ,居住在他正屋的偏房裏,比一般的小內侍條件好的多。這日夜裏他難得沒有加晚班,回來也沒有像以前用功,而是發了一會愣,又從櫃子裏翻出了一個有些陳舊的燈籠來。
上面的亭臺還一如舊時,仿佛重見四年前她贈燈籠的情景。如今宴山滿了十二歲,已經有了少年的心性。他看着上面的筆墨發了會子呆,回過神來又覺得實在不應該。
但是他若未曾入宮,待有機會中了科舉,也不見得與她無緣。
可是再轉念一想,即使中了科舉,她注定是皇家的人,又與自己有何相幹?
如今他作為一個內侍,宥于宮牆,身體殘缺,什麽也不配想。
他獨自傷感了一回,小心将燈籠又收了回去,終于重新開始用起功來。
他已經活成了眼下的模樣,似乎只有學問,才能讓他覺得自己像一個人。一個真實的人。
這兩年他每夜幾乎只睡一兩個時辰。李東樓回來時,他正如往常一樣刻苦抄書。師父掰了一塊他愛吃的點心過去塞進他的嘴裏,問道:“看來白日裏又學新課的了,差事還要帶回來做,睡覺時間不夠,看你是愈發的瘦了。”
宴山飛快的咀嚼了幾口咽下去,回道:“今日黃供奉教我學了幾個新指法,眼看着【流水】也快彈下來了。”
楊東樓嘆道:“咱們宮裏的內侍通詩書的有,通書畫的也不少,卻從來沒有過通琴技的,你倒是好造化。只是有一則你要記住,偷偷學學也就罷了,一定不要在人前賣弄,畢竟這不是我們做內侍的該會的東西。”
宴山忙道:“徒兒謹記師父的話。若不是黃供奉說我的手指适宜學琴,非要強摁住教我,要不徒兒也不敢肖想。”
楊東樓笑道:“你也不用緊張,翰林院裏原是熱鬧,前朝的翰林院原做藝林院,豈止琴棋書畫呢,連各種百戲都有,到了本朝才改翰林學士,以編撰起草為主。文士們偶爾放松一下,官家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只要你的差事做的好了,跟着學上一兩招倒也無妨。”
宴山道:“徒兒白天耽誤的時間夜裏定會補回來,還請師父放心。”
楊東樓知道他一向懂事,便揉了揉他的腦袋,自去歇息了。
宴山乖覺,忙放下筆去侍候熱水,直到被師父趕回來才繼續執筆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