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再逢
再逢
南歌入宮之後,因容貌出色,很快便承了寵,聖上趙璟又一連三日留宿。
但是趙璟在朝政上雖清明,在情愛一途卻很是個風流種子。後宮裏的嫔妃衆多,向來不缺美色,新人進來也不過新鮮幾日,若沒有特別之處便很快丢下了。
南歌自幼跟着父親做學問,雖是女子,卻生生的養出一身的文人氣概,是斷不會做邀寵的勾當。趙璟見多了奉迎讨好,順他心意的女子,便覺得南歌神色話語間都清傲了些。
開始他還覺得與她談詩論詞、品書賞畫很是有趣,堪為紅顏知己。但時日未久,便覺得遠不如能歌善舞的解語花來的順心。
南歌未入宮前,舞姬出身的張娘子最為受寵,她善于揣摩聖意,逢迎君心,撒嬌弄癡說笑逗悶子也無所不能。南歌新入宮後她被冷落了幾日,很快就複了寵。
而永安宮卻漸漸門庭冷落車馬稀,君情一日薄似一日了。
但是宴山并不知曉這些。他只覺得憑着南歌的容貌才情,沒有不受寵的道理。初時他還悄悄打聽了消息,得知的是接連承寵三日。
餘下的他不想再多知道些什麽,又下意識的避開見到南歌的可能。偶爾被抓去別處做臨時差,也都繞着永安宮走。
是以他再見到南歌,已經是又半年之後了。
當日正是盛夏。他去藏書閣送書的時候,一個新來的小黃門忽然肚子疼,臨時央求他幫忙跑一趟差。
他向來是個好說話的,二話不說便應了。那小黃門直接丢了一張書單給他,又留了句:“永安宮宋娘子,可別記錯了。”
說完便匆匆跑出去找地方出恭了。
他腦子裏被“宋娘子”三個字驚的有些發懵,呆了好一會才将書單看了,慢慢的把書挑出來。
他想拖上一時半會,等那個小黃門回來再拒絕了他。誰知那小宮人好不容易偷了懶,怎麽會再回來。等了一會兒無果,他只能自己跑一趟了。
他抱着書一路想着,滿打滿算與她已是四年半未見了。故人久別,竟如近鄉情怯一樣讓人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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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硬着頭皮進了永安宮,這個時辰正是午休方醒,許是宮人們都去躲懶了,殿裏沒什麽人,一片靜谧。他只好走近了些,停在正殿門口禀道:“宋娘子,書送到了。”
裏面聽着有人聲回他:“送進來吧!”
他停下來整了整冠帽,便進去了。
外殿裏放了冰塊很是清涼,只有兩位侍女低頭在繡帕子。見他進來其中一位便道:“宋娘子在東殿寫字呢,你直接送過去吧!”
宴山微低下頭放輕步子往東殿走去,果然見簾幕重重之下,一位着了鵝黃家常褙子的妙齡女子正執筆在案前寫字。
宴山抿了抿唇,在門外又禀告道:“宋娘子,書送到了。”
隔了四年多,他的聲音已變化了些,南歌并沒有聽出來,只道:“放在這邊案子上吧。”
宴山依舊低着頭,移步案前小心的擺放好。
放書時他偷掃了眼宣紙,見她竟然在練飛白體,筆間已經很有氣勢。
宮中誰不知道,官家最喜飛白。
宴山心底有些拿捏不住的情緒跳動了一下。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麽,只是很快後退了幾步,回道:“小的告退。”
南歌說了聲:“辛苦了。”依舊練得入神。
宴山自轉身離開了,剛走了幾步,南歌卻忽然叫他:“等等,外面天熱,用盞涼茶去去暑再走。薔兒,”她擡高了些聲音,“取盞涼茶來給這位中官人。”
方才一味低頭繡帕子的宮女起身取了茶過來,剛擡頭看清宴山的長相,便疑道:“你?莫不是?那天挑燈籠的小黃門?”
宴山這時也看出這宮女便是四年前的上元節,南歌身邊的侍女。
他忙點頭:“是。”
南歌聽見侍女春薔提及上元節和燈籠,忽得想到那日的小宮人,忙放下筆走了過來。
打量了他一時,見他如今已不是四年前滿臉稚氣,眉目舒展開來,身量也長高了許多,已經有了少年的俊秀,不由歡喜道:“果然是宴山,我們許久未見了。”
宴山不知如何答複,只回來個:“嗯。”
南歌看他有些薄汗,親自接過涼茶遞給他,看着他飲了半盞,方嗔怒道:“怎麽到我宮裏還裝作不認得?”
宴山只能道:“怕貿然出聲沖撞了宋娘子。”
“你原本還肯叫我一聲姐姐,如今愈發生分了。”
原先私下叫一聲也是罷了,如今她身份不同,是萬萬不能再叫了:“小的不敢造次。”
南歌知道這宮裏有許多規矩,若不遵守或會給他帶去麻煩,便不再提及,只是打量他依舊瘦弱,便道:“這幾年沒有好好吃飯麽?雖看着長高不少,卻還是這麽瘦。薔兒,你把今兒個新來的幾種糕都包起來給宴山帶着。”
春薔自去了,南歌又想起一事,去案上尋了一本字帖翻開,裏面夾着一張習字,拿過給宴山看:“你瞧瞧我可有進益了?”
宴山接過,見是用簪花小楷寫的半闕詞:
“幽夢初回,重陰未開,曉色催成疏雨。竹檻氣寒,蕙畹聲搖,新綠暗通南浦。未有人行,才半啓回廊朱戶。無緒,空望極霓旌,錦書難據。”
竟是張茲的《宴山詞》上闕。
宴山覺得心裏又莫名有些拿捏不住的情緒湧起,只強壓了,看那字跡确實骨架勁道許多,便贊道:“确實進益了。”
南歌聽了肯定便笑了起來,又露出淺淺的梨渦。她此時方滿十六,正是女子最嬌嫩的年華,容色更勝過往日。
宴山不敢直視她,忙低斂下眼簾。
南歌看他如今愈發講究規矩,輕嘆了口氣,又問道:“你如今在哪裏當差?可着急回去?”
“在翰林院,”宴山又想了想,午後有一個時辰抄書的時間倒可以挪到夜間,只是若在此停留太久也不好扯謊,便道:“有半個時辰。”
“在翰林院當差?父親常去那裏,怎麽沒有提起過?不過那裏對你來說是個好去處。來,我要檢驗一下你的學習成果。或者這幾年有沒有新學什麽字體,都寫給我看。”
說着,她已經親自磨墨鋪紙了。
她的語氣不容拒絕,宴山卻聽着十分舒适,便去拈過筆分別用楷、行以及瘦金體寫了一行字。
他平時抄寫楷書用的最多,已然沒有挑剔之處,行書也練的不少,但瘦金體是今年剛練的,自己覺得還差很多,只勉強寫了湊個數。
誰知南歌看了卻大驚小怪起來:“瘦金體銀鈎鐵畫最是難寫,你竟然已經寫出來風骨,真是難得!”
反複看了,啧啧贊嘆了許久,又将楷書、行書用手指臨摹了筆畫,嘆道:“我怎麽練也比不過你。”
宴山正要安慰她飛白已經寫的很好,她卻又問:“你可會寫飛白?”
飛白是官家最喜的字體,他自然練過。只是他心裏存了些莫名其妙的情緒,方才就略過了 ,此時她既發問,便如實答道:“寫過,但不好。”
南歌馬上笑逐顏開,拉過他的袖子道:“快寫!”
宴山怎會拒絕,便也用飛白體随便寫了幾個字。
他剛一寫完,南歌看他的眼神已經近乎崇拜:“宴山,雖然此體不如楷書寫的娴熟,可是我第一次見把飛白寫的這般潇灑快意的!”
宴山被她反複誇的有些不好意思,只低頭道:“是宋娘子擡舉小的.”
他一味的以仆自稱,南歌有些不喜,便沉下臉來道:“中官人過謙了。”
中官人這個稱呼是宮中對內侍的美稱,帶着些疏遠客套。
宴山知道她惱了什麽,只是礙于身份又不好改過,只能低頭沉默了下來。
南歌見他如此,也知是自己無理,便轉了話題:“你想在翰林院再留上幾年?”
宴山從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只坦誠道:“只聽有司安排就是。”
南歌又道:“我想見你的時候可怎麽找你呢?我進宮這半年了,時常想起你,誰知薔兒他們也沒打探個所以然來。”
宴山聽她此話,內心歡喜以極,但是終究要顧及身份,便只道:“我常去藏書閣,說不定還能來給宋娘子送書。這次也要回去交差了。小的告退。”
南歌親自送到外殿,看他去了才返回東殿繼續練字。
案子上還有他留下的字跡,她一時又看的入了迷。
按說他只是一個小小的內侍,可每次相見,他卻總是讓她有驚喜的感覺。
她父親是文壇翹楚,她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
她忍不住又為他痛惜起來,他是一個極有天資的人,若未曾進宮服侍,那定是另一番天地。
可是她為他痛惜,誰又為自己痛惜呢?
她看過書裏的廣闊天地,卻被困于一方宮牆。
懷着“願得一心人”的绮念,卻因太後的垂青,不得不終身依附永遠不可能做一心人的聖上。
原來她與他,竟然同是天涯淪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