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誤解

誤解

七八日後,趙璟再來永安宮時,南歌依舊在練飛白。

只是她聽見外面通傳官家來了,卻把飛白壓在了下面,反而蓋上了一張瘦金體。

這是她近幾日剛開始練習的。

“娘子又在練字?我來看看練得如何了?”

趙璟走過去看了看,她今日練得竟然是瘦金體。

世人都知道他最喜飛白體,哪個不特意學了讨好他。可是這個宋娘子卻是例外。

本來她的品貌學識都屬上乘,只是不喜她清高的性子。然而他每每在張娘子那裏膩了喧鬧,皇後又太古板,別宮娘子也無甚新鮮時,便又覺得宋娘子清雅的難得。

然而一旦來了,又感到有些微微不快。只盼着張娘子和宋娘子合二為一才好。

“娘子不喜飛白?”

南歌并沒有直接貶低飛白,只說:“飛白總是練不好,便不怎麽練了。”

趙璟又拿過她的瘦金看了,不悅道:“這個字體筆畫瘦骨嶙峋,沒有端莊大氣之象。”

于南歌這種好書之人來說,雖特別中意其中一種字體,但也對其它字體多有欣賞,從不無故貶低。身為帝王竟這般狹隘,依着她的性子早就該針鋒相對的反駁,可是畢竟礙于父親還在朝堂,只能斟酌的回道:“是妾寫的不好。”

這已經是她能做到的最大妥協,可是在趙璟看來,她本應該回說:“既然官家不喜歡,那妾以後不練了。”

他既然存了這樣的要求,南歌無論如何也達不到他的滿意。況且翰林院裏聚集着各種詩詞歌賦皆通的才子,随時随地可以與他坐而論道,女子的才華并不會讓他過于看重。

又不需指點江山,又無需文傳千古。本朝雖然并不推崇“女子無才便是德”,但品貌依舊是女子最重要的功課。而在後宮,又加上一條:力求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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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南歌的性子使然,絕不可能主動獻媚邀寵,更不願意參與到後宮的争搶君恩,争風吃醋裏。

二人的觀念既有着本質的分歧,從趙璟最初的新鮮感過後,便與南歌相處的不怎麽順利。此時又交談了幾番下來,他便有些淡了,只尋了個由頭往別宮去了。

他雖風流多情,卻自認是位謙謙君子,若無柔情蜜意,他絕不會強求侍候床帷。

南歌從開始便知他非一心人,若情愛錯付便只會傷了自己。所以她既未曾向他敞開心門,此時得了冷落便也不曾難過。

只要她維持着自己的封位,不獲罪于聖上,不連累于父母,便于心已足。比起情愛錯付,她寧願終身以詩書相伴。

可僅僅因為她努力練習飛白,宴山卻誤會了她衷情于聖上。

在他有限的認知裏,聖上不但坐擁江山,且人正青年,又風貌出衆,性格亦多有仁和。實在是女子一見傾心的對象。

他心裏有着這樣頑固的想法,雖有說不清道不明的苦澀,但依舊真心渴望她寵眷深厚。

這日巧了,他在藏書閣又遇到上次的小黃門,依舊要往永安宮送書。眼看天色已暗,宴山的差事已經告一段落,或者可以去見一見她。

躊暗暗猶豫了一會兒,終究還是謊稱一會要路過永安宮,可以幫他捎帶過去。

小黃門是個疲懶的,又是對方主動,出了纰漏也怪不到自己頭上,自然高興托付給他。

宴山看着書單以文史類居多,都是他素日也喜歡借閱的種類,輕車熟路的很快便找齊了。

他抱着一摞書往永安宮去,臨近皇後宮不遠處,卻見聖上的步攆剛從永安宮出來。

因為一會兒要路過此處,他忙退到路邊低頭跪好。

誰知趙璟經過他身邊時卻注意到了他手上的一摞書,便停下來問道:“可是宋娘子的?”

“回官家,小的正是給宋娘子送書的。”

趙璟嘆道:“她倒是個女學士,整日書不離手。可惜連飛白都不會寫。”

他本是發洩方才她不能迎合他的不滿,可是宴山卻聽不得有人說南歌的不好,連聖上也不行,便鬥膽辯道:“小的上次送書時,見宋娘子丢了幾張寫錯的習字,覺得怪可惜的,就撿了回去包書。隐約記得其中似乎就有一張飛白。小的雖粗陋,在翰林院倒也見過這種字體,應該不會認錯。”

“哦?你在翰林院當差的?叫什麽名字?擡起頭來我看看.”

“小的李宴山。”

“宴山?這個名字似乎聽過。”趙璟想了一回,忽然道:”字寫的不錯是你吧?常有人誇的。我見過幾次你抄寫的書冊,很是公整。如此說來,你認得飛白定不會錯。”

趙璟忽然高興起來,吩咐道:“轉回永安宮。”

車攆調轉了方向,宴山正琢磨是不是明日再去送書,趙璟卻又丢下一句:“宴山,你也快把書送過去吧。”

宴山應了,退了幾步跟在車攆後面也往永安宮去。

他自以為是的認為幫南歌找回了公正,又幫她多留了一回心上人,她應該會歡喜的。

只要她歡喜,自己也便歡喜了。

這次複回趙璟沒有讓人通傳,直接便進了東殿,去時還不忘看了眼宴山,示意讓他跟着一起過去。

宴山跟在他身後四五步的距離進去,南歌沒料到聖上會去而複返,來不及遮掩正寫着的飛白,便被一眼看到了。

她甚至還沒來得及問一句:“官家怎麽又回來了。”趙璟一手已經奪過宣紙,拿在眼前看了。

“哈哈!宋娘子的飛白寫了這麽好了,卻為何一直藏着掖着不給看?莫非是害羞不成?”

趙璟自認為她不過是一時放不下身段,其實心裏早早就戀慕自己,所以才偷偷摸摸的練習。這種暗戀自己被意外得知的情趣實在是別致。他此時已經心花怒放,說話便輕佻了起來:“若早知道娘子有此情意,怎忍心讓娘子日日獨守空閨?”

南歌有些吃驚的看着眼前這個自作多情的人,一時卻不知怎麽辯駁。

她本自三四歲初學書時,就特別喜歡飛白。陸續練了近十年,至母親病重時才停了幾年,最近才開始重新練習。但是她無意中得知聖上最喜飛白體,宮中便有人人争學飛白之風。她不願讓人誤以為她是為了争寵才練,故而每次在聖上面前都遮掩過去。

她更不願意承認自己也最喜歡飛白體。

有時候事情的真相很容易在特定的環境裏失真。至少,當聖上喜歡飛白之後,別人的喜歡,都很難再保持純粹了。

可是眼前,此刻,他正興致沖沖。她若說,我并非因官家喜歡才練,我也并沒有戀慕官家。定然會惹怒他。

她可以不考慮自己。但是卻不得不考慮父親,以及自己的家族。

她終于還是低下頭沉默了。既沒有反對,也沒有承認。

然而既然有了自作多情,趙璟便誤以為她此舉不過是害羞。

他笑着招呼宴山:“把書放這吧。多虧了你一句話提醒,我才與宋娘子解開了誤會。說吧,要什麽賞賜。”

南歌愈發驚了,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此事竟然有宴山的摻和。她與他親近,不過是敬重他的學識。

她實在想不明白他為何要利用自己。。

難道就為了賞賜?或者,把握君心?

畢竟在宮裏當差,讨好聖上是至關重要的。

她無比失望的看了他一眼,甚至還有些痛心。

宴山此時已經感覺到了有些不對,只是沒有意識到錯在哪裏。

他的初心不過是維護她的完美,何曾是為了賞賜。

但此時聖上要行賞,他也不能拒絕,便低頭回道:“謝官家,小的也練過幾日的書,官家既然誇宋娘子飛白寫的好,那小的就求宋娘子一張習字吧。”

“哈哈,你倒是懂事!也知道好歹!”趙璟顯然對他所求很是滿意,“你幾歲了,可願意來禦前當差?”

聖上此話一出,南歌便覺得掌握了宴山邀寵的真相。在禦前當差可謂一步登天,是多少內侍夢寐所求的。

她錯認了他。原以為他刻苦用功不過是喜歡學問本身,卻不料也是拿學問當邀寵的工具罷了。

她失望已極,回過頭去不想再看他。

誰知宴山并沒有像她想像的那樣歡喜謝恩,卻是跪下回說:“官家賞識,小的感激涕零,原該立時過去侍候的。只是小的今年只十二歲餘,除了會寫幾筆字,在翰林院中抄書已是擡舉了小的。若論見識行事,都不過粗陋淺薄,怎敢在禦前仰承君恩。”

“哦,才十二,确實小了些。既如此,在翰林院多學幾年也是好的。起來吧。”趙璟倒是未因他的拒絕而不悅,又取了南歌的字笑問:“這個便賞了他,如何?”

宴山雖辭了新差,但南歌并沒有因此解開誤會。只是她眼下也不好拒絕賞字,只能應了。

宴山得了賞,便千恩萬謝罷告退出來。

走的遠一些了,隐隐約約又聽得聖上說:“今日便留宿在永安宮了。”

此刻他心裏百般滋味,但是依舊執着的認為,南歌愛慕聖上,多得恩寵總是好的。況且後宮嫔妃需有子女才能保障恩寵不衰。

但是南歌看他的那個眼神,卻如針紮一樣留在心底,讓他耿耿于懷。她或許誤會了他邀聖恩,可是他寧願被誤會,卻始終覺得,今日自己做的并無不妥。

拿着南歌的字,他一路糊裏糊塗的回了翰林院。

宋相公正來過問新書編撰的事,學士們卻早就提前踩着點兒回了家,他未尋到人正有些薄怒,看見宴山回來,便問:“南風詩考編的怎麽樣了?”

宴山回道:“還差一點收尾,馬供奉今日提到過,再過幾日就可以謄抄複稿了。”

“好。明天讓他抓緊一些,官家等着看呢。”

“相公放心,只要到小的這裏,會盡力趕抄出來。”

宋相公對他的做事态度和效率一向滿意,便點了點頭,此時看到他手裏拿着一副字,又問道:“誰的字?”

宴山不好隐瞞,老實回道:“剛才臨時接了差事,去永安宮給宋娘子送書。官家誇寫的好,小的便求了來。”

“宋娘子?”聽說是自家女兒寫的,宋相公便伸手來讨看。

宴山奉上,看他打開看了,卻嘆道:“竟是飛白。她從兩三歲上剛學書就喜歡飛白,練了足足十年。我原以為如今她不會再練了。”

知女莫若父。

如今宮中誰不知官家最喜飛白,她定不會在人前顯露出來她的喜好,被人誤會了有攀附君恩之心。

可是此刻意外看見她的飛白手書,難免驚嘆。

宋相公将手書還給了宴山:“你的飛白寫的很好。平時也沒顯露過。倒也是個有風骨的孩子。只不過在宮裏,風骨有時候并不是一個好東西。收着吧。”

他又暗嘆息了一回,并沒有注意到宴山此時已無比錯愕的神情。

目送着宋相公走遠了,宴山才緩緩的移步到窗前一個椅子上坐了,腦中卻一直盤旋着宋相公的話:“她自兩三歲剛一學書就最喜飛白…我原以為她不會再練了…你也是個有風骨的好孩子…”

“我今天是做了什麽事!!!”

他終于忍不得薅起自己的頭發來。

“我憑什麽自以為是,自作主張?!!!

他幾乎懊悔的要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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