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差事
差事
聖上今日還以為她不會飛白。可自己去時她明明在練習。她必然是在聖上那裏有意遮掩住了。
她是那麽清傲的一個人。她寧可讓聖上冷落她,也不肯讓自己落下邀寵的嫌疑。
可自己打着對她好的幌子,卻生生的将這個誤解坐實。
聖上今日留宿在了永安宮。
到明日,或者用不到明日,今兒夜裏,宮裏所有的人都會知道,宋娘子憑着一張飛白,輕易得了聖心。
想到這裏,他忍不住又薅起自己的頭發來。
初次見面,她就因自己的蠅頭小楷而另眼相待。絲毫不以自己身份卑賤,竟然還讓他叫一聲姐姐。
隔了四年未見,她依舊對他真心坦誠。
她是一個如此敬重學識的人。
可是自己,卻讓她最尊重的東西沾染了塵埃。也把她的高潔拖下塵寰。
無邊的懊惱、悔恨、自責襲來,他卻又不知該如何彌補。
在翰林院也不知坐了多久,他才失魂落魄的回去。
他一向謹小慎微,少有這般反常的時候。
楊東樓已聽說今兒在永安宮,聖上曾要将他撥去禦前當差,被他拒了,此時見他手裏死死的捏着一張字,便覺得必有蹊跷,問道:“山兒可是遇到什麽為難的事了?”
楊東樓于他是師更如父,他并不想刻意隐瞞什麽,只是卻不知從何說起,只能囫囵道:“我今兒個好像說錯了話,累了別人。”
Advertisement
楊東樓看他似有難言之處,安慰道:“人在世上哪有不出錯的時候?只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就不要太苛責自己。況且你如今年紀還小,行事考慮不周全也不為過,只是以後要吸取教訓,少說多做,說話行事前學會再三斟酌,自然會進益了。”
“師父說的事,徒兒謹記了。今兒個官家想撥我去禦前當差,我想在翰林院多學些,只說自己年齡小,沒有應承,師父覺得徒兒做的可對?”
“此事我也聽說了。人人以為去禦前是求之不得,難得你不浮躁,肯踏實向學。官家既然不怪罪,以後在翰林院多學幾年,再想去禦前還是會有機會的。”
“師父…,”宴山遲疑了一時,還是說了出來,“若以後離開翰林院,我,想去宋娘子處。”
“宋娘子?”
宴山低下頭:“是,徒兒去辦過幾次差,難得見像宋娘子那般性情溫和的,徒兒想着,能去那裏服侍最好。若不能,也,無妨。終歸在哪裏都是要好好當差的。”
他年齡尚小,又自幼失了雙親,想着辦差時那宋娘子對他态度和悅,他想去依附也不出奇,楊東樓并沒有多想,只是嘆息道:“今兒個你連官家都拒了,定不能再申請去永安宮,那豈不是拂官家的面子。這事兒只能看機緣了。若有合适的機會,師父替你想着就是。”
宴山聽此說,只覺得自己考慮又不周全,又恐哪個環節不妥連累了師父,忙道:“這原是徒兒自己胡亂想的,師父不用再操這樣的心。”
左右他現在年齡還小,也倒不急于一時,且先等着就是。此時夜已深,楊東樓也不再讓他出來侍候,只囑咐他早早睡了。
只是宴山這一夜輾轉反側,卻無論如何也睡不着。只能爬起來點上油燈,拿出南歌的那副字反複臨摹。
他自己的飛白已經得了潇灑的贊賞,可是南歌的字獨有一種高遠的姿态,他亦愛不釋手,便刻意在她的筆畫上觀察獨特走勢,直到寫的八九分像才心滿意足。
他一直練到五更,已經是日常該起身的時候了。
他将臨摹的字收在一個匣子裏,吹了燈伸了伸懶腰,出門去井邊洗漱了,又打了水給師父送去。
等他都收拾好趕到翰林院的時候,依舊是空無一人。他在這裏當差的兩年多時間裏,每次都是最早來,最晚走。
早晨先打水将桌椅收拾好了,将地面灑掃一遍,再用抹布四處擦拭幹淨。看看時辰差的不多時,就去旁邊的小廚房燒水,準備給每個學士都泡上茶。
文人雅士們講究多,不但泡茶的水有講究,不同的茶需要的水溫也不同。他剛來的時候特意用小本子記下每個人的喜好,需求,時日久了他也學了茶經,早就爛熟于心,靠着記憶也知道該怎麽操作。
一大早本來懶洋洋的趕着上差,有這麽一口熱茶喝了,提氣凝神,那是最妥帖不過了。
等正式開了工,宴山自然不會閑着。聖上要的那本《南風詩考》已經可以滕抄前半部,他的任務可不輕。
正埋頭抄寫,隔壁禦史臺就有兩個好事的過來串門,瞅着宴山道:“聽說昨兒個官家讓你去禦前你都沒去?”
禦史們的小道消息向來是最靈通的,一聽此話學士們立即來了精神,紛紛圍了過來,驚嘆道:“當真?”
那兩個禦史連連點頭道:“可不當真嗎?這孩子才十二吧?這麽小就能讓官家看上,以後在南班做個都知,可不是輕輕松松的?”
都知是內侍省最高的長官,這話若傳出去便有些樹敵,宴山忙道:“相公這話可折煞了,小的年幼無知,一時得了官家的賞,原就該有自知之明。若不知好歹硬充大頭鳥,在官家那裏丢了體統不說,官家事務又忙,怎麽忍心平白給官家添亂。”
兩個禦史見他的說的很是一番道理,又贊了一番閑談幾句,便回去了。
只翰林院的衆人卻莫名生出了自豪感。畢竟是被大夥兒帶出來的,如今看着懂事又體面,不愛慕虛榮又願意踏實做工,可不該高興麽?
況且他們如今也不舍得這麽有眼力見的人離開,一時間都暗暗覺得以後要再多教他些東西才是。
眼下看他一大早起來給衆人燒茶倒水,又要做工,身子還瘦巴巴的,便有些于心不忍,一致決定應該給他放假半天,讓他出去玩樂玩樂。畢竟才十二歲的孩子,正是玩心重的時候。
宴山本來急着趕工,可架不住衆人強抱着他給趕了出來。他無奈之下決定去藏書閣借幾本書拿回去看。
他心裏一直惦記南歌的事,只是不知道如何求得她的諒解。
看管藏書閣裏的兩個老書吏都對他熟識,看他又來借書,便道:“今兒個有一本上古史全本,是姜尚書借走剛還回來的,市面上都沒得賣,你想看去二樓東邊第三個架子上拿。”
宴山忙謝了爬到樓上去拿。拿到手裏翻了幾頁忽然想起昨日南歌的書單裏也有這本,當時拿過去的是市面上通行的版本。便決定以送書為幌子,去永安宮走一趟。不管能不能求得她的原諒,至少要拿出誠意來說明情況。
等書吏登記好,宴山便拿着書徑直往永安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