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升職

升職

宴山出了永安宮後也沒有再去別處逛,老實的回翰林院繼續抄書。衆人看他實在,竟然自覺提前結束假期,便又拉着他考校起最近的功課。他天資甚高又一向刻苦,幾位老師都很是滿意,輪番又出了幾個諸子百家裏的題目,讓他自己去做,不懂的再做講解。

午後他繼續抄了一下午的書沒有挪地方,把原定明日的任務都提前完成了多半。夜間回去住處做了一個時辰學士們布置的功課,侍候師父睡下後,便開始給南歌畫繡樣子。

他原先畫了空谷幽蘭,便想着索性湊齊四君子,接着畫了鵲枝紅梅,瘦石修竹,東籬秋菊。

他手裏畫着,腦中是南歌喜悅的神情,所以他畫的愈發用心細致。以至于這三幅畫足足畫到二更天才畫好。

他用一個布口袋收好放在抽屜裏,琢磨着明日午後應該能抽出時間送過去。

梳洗好吹熄了燈躺在榻上了,他忍不住又回憶起南歌說原諒了他的一幕,一時又翻來覆去難以入眠,又想到她每次看見自己寫的字都很歡喜的神情,便又想着要用各種字體給她抄一本詞譜。

他自認身無長物,只能盡自己所能回報給對他好的人。比如他每天堅持早晚服侍師父,比如在翰林院堅持打掃和煮茶。

而在南歌這裏,他也只能幫她多畫幾副畫,多寫幾筆字。

但是他目前并不知道南歌最喜好誰的詞,所以拿不定主意是抄寫某一人的作品,還是幹脆編撰一本選集。

“明天去永安宮時,不如找蘅蕪或薔兒打聽打聽再動手。”

他默默琢磨着,打算着,也不知到何時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上午宴山極用功,連午休也沒歇,提前把上部書稿謄抄了出來。此時下半部還沒有編好,他有了閑暇,卻沒找到合适的由頭過去永安宮,總不能每日都拿送書做借口。只能耐住性子将功課拿出來讨教了一番。

大概文人們都喜歡被恭恭敬敬的請教學問,尤其遇到他這麽個好苗子,一個個七嘴八舌的都要指點着他,卻又因見解不同吵了起來,一直鬧哄到了臨近傍晚時分,宋相公過來總結了,才算了結了公案,紛紛收拾下差了。

宴山作為內侍,在內宮行走倒不必在意夜晚或者白日。只是他始終沒有找到合适的由頭,不由暗暗着惱。他悶着頭正苦思冥想,卻見宋相公還沒離開,在院裏的大榕樹下與張編撰、李侍講在談論着什麽。

過了一會卻聽見宋相公叫他,他忙疾步走了過去,宋相公便道:“官家的意思,中書門下的瑣事過多,要在翰林院抽人專門負責起草诏書,草拟聖旨等重要公務。由張編撰和李侍講分別擔任承旨和知制诰一職,他們都舉薦你升任內侍高班,協助諸事。我也覺得合适,你可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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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山簡直不敢相信宋相公和兩位翰林都如此看重自己,且可以擔任從九品的內侍高班,他這個年齡的內侍是幾乎沒有出現過的。

其實職位還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他想留在翰林院,想增長學問,都沒有不願意的理由。

“多謝各位相公擡舉。只是小的唯恐不能勝任,給相公們惹麻煩。”

張編撰道:“你是我們親自教出來的,自然是心裏有數,何況你開始只需帶着幾個黃門做做雜務,等上手了再慢慢學其它的。倒也不用過分擔憂。”

聽了此話宴山便放心下來:“那還要有勞請相公們多教導。”

李侍講笑道:“只要你繼續給我們煮茶,這些都好說。”

宴山忙道:“那是自然。”

宋相公道:“明日我回了聖上,就會有正式的旨意下來。你們先有個準備。這幾天交接好了公務,便要搬到東頭的屋子辦公。到時還要挑兩名翰林,便由編撰和侍講做主推薦上來,要撥過來四個內侍黃門聽用,由宴山推薦幾個人過來。”

各自應了,又商量了幾回交接的事,看看天色已晚,才就散了。

宴山還惦記着要去送繡樣,出了翰林院便去內宮裏打聽,得知今兒個夜裏聖上去了柳娘子處,便徑直往永安宮去了。

因他不是本宮的人,沒有由頭不好擅進,到了宮外便只說要找蘅蕪。

宮人很快把蘅蕪叫了出來,宴山将布袋給了便要告辭,蘅蕪卻拉住他:“你來的正好,宋娘子有個差要找人跑腿,你正好回去順路,且跟着過來吧。”

宴山正愁沒有借口,便應着跟她進去。

南歌得知他來了,還不及看畫,就忙着吩咐拿今天新做的果子和糕來。

宴山這幾年用功太過,雖長高了不少,但一直瘦的厲害。南歌盯着他吃了一個桂花棗泥糕,又親自遞過茶看他飲了,囑咐道:“你正長身體的時候,不要只顧着用功,也要好好用飯才是。”說着又回頭吩咐蘅蕪,“把這幾樣點心都裝起來給他帶着。還有今兒個新來的鹿肉幹、糍耙粉也裝一些,還有那個雪參,我記得還有兩個,都裝給他。”

宴山不及推辭,她卻又殷殷囑道:“這個糍耙粉夜裏餓了,用開水沖了就能用,軟糯甘甜最好不過。鹿肉幹也不是太硬,你日常揣在身上幾塊,做工的時候餓了就吃幾口。至于這雪參嗎,補元氣是最好不過了,每日睡前記得煮一小片兒當水喝。”

她這般關切雖不好拒絕,但雪參也着實太貴重了些,宴山推了又推卻也拗不過,只能再三道了謝。南歌笑道:“你若真心謝我,便早日吃胖一些才好。”

宴山心裏發暖,忙點頭道:“宋娘子說的話,我都會記得的。”

南歌贊他果然是個聽話的孩子,眼神仿佛一個慈愛的母親一般。可手裏接過蘅蕪遞過來的繡樣看了,馬上又轉成崇拜者的神色,喜道:“宴山,我可真喜歡你畫的!”

宴山看她真心喜歡,自然也是歡喜,自己總算沒有白白熬夜。

他還惦記着要打聽南歌喜歡的詩詞,便謊道:“今兒個藏書閣又來了一批新書,其中有不少詞集,不知宋娘子喜歡誰的,下次來時我好捎過來幾本。”

南歌道:“不拘哪家,只要好詞俱都喜歡。不過若論最愛,還是屬後主李煜的詞,幾乎不用典,純用白描,卻寫出最深沉的情致,幾乎無出其右者。”

宴山道:“他的詞固然是極好,只是憂傷了些,讓人讀之斷腸。但文字如青蓮不妖,如春薔不豔,純粹天然,自成一派,卻也讓人無法不愛。”

南歌喜道:“不妖不豔,純粹天然,你評價的很是中肯。看來也是用心讀過的,你最喜誰的詞?”

“蘇學士。”

“東坡先生豁達,雖逆境也能随遇而安。宴山,你很像他。”

宴山忙擺手:“我不過卑賤之人,怎麽能和蘇學士相提并論?”

南歌忽然板起臉來教訓他:“宴山,我不允許你這麽說,你要知道并沒有卑賤之人,只有自甘卑賤。”

“只有自甘卑賤?”

“命運可以讓人陷入卑賤的境地,卻無法左右原本純粹的靈魂。只有自甘卑賤的人,靈魂才會堕落,宴山,你如此聰慧,一定會懂得。”

“只有自甘卑賤的人…靈魂才會堕落…”宴山反複琢磨着這句話,靈臺似乎有一束光光在不停的跳躍。

“比如,你在我眼裏就是作為一個平等的人存在,你看,我們可以交流所學,也可以分享憂喜,若你自甘卑賤,定然也不會和我坐在這裏說這麽多。而我父親,或者那些翰林們,願意用心教你功課,自然也不覺得你卑賤,否則只會讓你做苦工,而這一切,其實都是你自己換來的,你刻苦,你上進,你不虛榮,也不谄媚,亦有風骨,你一直像蘇學士一樣,在逆境裏做到最好。”

他怔怔的看着她,只覺得她如師長,又如知己。護他,懂他,又尊重他 ,亦肯定他。他鼻子酸澀,幾乎要流出淚來。

南歌看他紅着眼睛呆愣着,忙笑道:“小小年紀本來就思慮的多,可別被我給帶成個傻的。你今兒個有什麽有趣的見聞,不如講給我聽聽?”

宴山回過神來,對自己的失态有些不好意思,正好她提及見聞,便道:“宋相公說官家要在翰林院抽調專人起草诏書,選了幾個翰林,還要委任承旨和知制诰。又選了我過去協助雜事。還說讓我任了內侍高班。來之前宋相公剛問我願不願意,我想着這是好事,總不能說不願意。”

南歌驚喜道:“這自然是好事!絕不能拒了。你這個年紀能任從九品的內侍高班,可謂是前無古人。也可見你平日裏的才學得到了大家的認可。所以也不用擔憂什麽,好好辦差,有不會的地方便常請教,多學習。萬一有什麽事應付不來,你只管去找我父親就是。”說着她壓低下聲音,“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的乳名叫貍兒,因為我小時候愛偷跑到園丁那裏玩泥巴,整日抹的臉上像小花貓一般,父親就給我取了這個乳名。到時你只要提到這個名字,父親一定會盡力幫你。”

“貍兒…”宴山覺得這個名字很是可愛,不覺便念了出來。只是聲音甫一出來就覺得不妥,他怎麽能叫聖上嫔妃的乳名,簡直大不敬。

他趕緊就要告罪,南歌拉住他笑道:“除了蘅蕪和薔兒知道,你說了別人也不知何意。只是在外面不要提及就是了。”

宴山忙不疊的點頭,他得知了她的一個小秘密,便覺得與她的距離更近了些。

兩個人又談論了些書畫之道,宴山覺得自己來了好一會子,盡管不舍也必須要告辭了。

南歌又反複囑了他一定好好用飯,又取了一支湖筆、一方端硯送他做賀禮,将糕點等物給他帶好,才讓他回去了。

宴山到了住處将糕點和雪參一股腦的都給師父看了,只說是宋娘子的賞,自己年紀小用了也是浪費,便要孝順師父。楊東樓看到雪參有些驚訝,笑道:“我平日給你煮的藥就差這個雪參,在醫官那裏求了多少回都求不得,你是個好運氣的。”

宴山并不知道師父每日裏給他喝的藥都是什麽,只是師父說要給他補身子,他也從來沒有過問,這回見名貴的藥材也都讓自己獨享,很是過意不去,但師父也是拗不過的,推來推去也就只能算了。

楊東樓聽說了翰林院的變動,很是替他高興,同時也為他捏一把汗。夜裏給他分析了許多需要格外注意的關節,宴山又讓師父推薦了四名手下的內侍人選,師徒二人才睡下了。

次日宴山依舊絕早起來。他要搬出原先當差的屋子,雖說還在一個衙司,但畢竟有不少人以後不能再朝夕相處。

他格外細致的做好了往日的準備工作。上差的時間一到,翰林們便都圍上來來恭喜勉勵他。他不停的致謝後,又趕着将遺留的事務收尾。到了半晌,正式的旨意便傳了過來。果然任了他做內侍高班。

同時接手他原先差事的內侍也過來了,如此一直忙忙碌碌了三日,才交接清楚了,搬到了東頭的屋子裏去了。

此後宴山便一直留在翰林院的這間屋子辦差。

他雖異常忙碌,但也總是會盡力擠出時間,找到由頭去永安宮走一趟。去也無事,不過與南歌談論學問,交流心得,或者幫她畫畫繡樣,寫寫字帖。

也因為南歌的關懷和督促,他也終于漸漸長胖了些。雖然依舊是清瘦的樣子,但至少沒有再瘦成往日那樣的一把骨頭。

宴山當日雖萬般自責,可他那一句話終究是改變了聖上對南歌的不滿,南歌也就此學着做一部分妥協,此間雖無盛寵,倒也一直未失君心。永寧九年,南歌還升了婉儀。

雖然南歌一直無所出,但她安于現狀,并無憂慮。

新的差事固然不那麽輕松,但宴山用瘦弱的身軀在翰林院努力抗住了所有的困境,他想努力成為她口中所說的,“刻苦,上進,不虛榮,不谄媚,堂堂正正的活着的人。”

一直到永寧十一年冬,也就是隔了四年半之後,他滿了十七歲時。因他差事辦的紮實,聖上再次提及将他撥到禦前當差,并升任正九品的內侍殿頭,負責禦前備問、提點遺漏的差事。

他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能拒聖上兩次,故而去永安宮當差的願望雖再次擱置,也必須服從聖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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