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禦前
禦前
宴山雖一直謹小慎微,當差從無錯處,但禦前的內侍們不同于翰林院的相公,他們在禦前久了被人擡舉,多有狐假虎威的毛病,對宴山這個新來的也不會和顏悅色,更提不上指點迷津,甚至暗地裏都等着看他的笑話。
會寫幾筆字,學了幾本書有什麽了不起,禦前的風光可不是輕輕松松就能擁有的。
宴山以前多是幹的書寫起草的差事,從未有禦前奏對的經驗,更無從知道禦前備問要如何準備,遺漏又該如何提點。
楊東樓雖找人求教過,幫他提前做了功課,甚至南歌也特意幫他梳理了需要注意的問題,但還是第一次上差就出了纰漏。
原因是這日聖上批完奏折冥思了一時,卻忽然問他:“永樂宮的劉娘子今兒給父親讨要官職,你覺得給是不給?”
宴山當時就愣住了,不但他從未想過聖上會問及此類敏感的問題,就連楊東樓和南歌幫他的備課裏,都沒有這種選項。況且他不過是剛來禦前第一日。
劉娘子是近來新寵,風頭已勝過以往最得寵的張娘子,且創下了聖上一連留宿七日的記錄,日常用度幾乎直追中宮,只是出身不高,父親不過是一個九品的小官。此刻聖上既然提及此事,想必是有心擡舉。
但宴山終究不是谄媚之人,他實在無法違心附會此事。
愣了片時便直言道:“向來嫔妃的家人都是憑才幹升職,即便誕育皇嗣,也不過恩賞些虛銜。如今劉娘子并未有所出,官家若應了劉娘子,那些兢兢業業的官員必然寒心,而後宮之人也會升起争寵邀功之風。不如多賜以金帛,也算是劉娘子母家的榮耀,請官家三思。”
其實宴山這話多有直臣之風,本無不妥。只是趙璟最近被劉娘子迷了心竅,一心想讨美人歡心,但自己也覺得若賜官必遭群臣進谏。他問詢宴山,原本是覺得他一向伶俐,或許能想出一個既能應付群臣,又能安撫劉娘子的,一舉兩得的點子。
但是顯然宴山讓他失望了。
可是趙璟又沒有責怪他的理由,只是內心終究不喜。作為禦前之人,不應該幫君父分憂麽?不然如何對的起他的擡舉。
趙璟不知夜裏該如何應對美人的珠淚連連,便帶着薄怒扔了幾本奏折,情緒低沉的往禦花園散心去了。
按職責所說,宴山是該寸步不離的跟着的。可是沒跟了幾步趙璟便覺得他很是礙眼,把他斥了回去。
雖旁人不知聖上因何發了脾氣,但很明顯,宴山初來乍到就違了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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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山不滿十三歲便擔任內侍高班,着實惹了不少眼紅嫉妒之人。如今才十七又在禦前升了內侍殿頭,更是成了內侍裏的出頭鳥。他們這些淨了身的人要想求得榮華富貴,都在內侍省裏,官職也就那麽幾個,沒有不争搶上位的道理。此刻看他吃癟,不少人已暗自樂了。
趙璟去禦花園胡亂逛了一圈後,不免又想起宴山的話,似乎可以預見,若他當真給劉娘子的父親升職,群臣反對的說辭和宴山的也沒什麽兩樣。那些人向來不給他臉面,直柬起來恨不得當場撞死在他的禦座前。
他作為堂堂一個皇帝,廣有四海,可是一個心愛女人的要求都滿足不了,那他這個皇帝做的有什麽尊嚴?
趙璟愈發惱怒起來。
因為不知如何面對哭哭啼啼的劉娘子,他夜裏便沒去永樂宮,也沒有傳任何嫔妃侍寝,在寝宮自己獨宿了。
但他夜裏身邊沒有軟玉溫香,只覺得錦衾孤寒,翻來覆去想的都是劉娘子的美色媚骨。他的火氣既然發洩不出去,便都怪到了宴山身上,直到第二日也沒有給他好臉色。
內宮之人向來最會察言觀色,推一反三。漸漸的也不知怎麽就傳了出去,說是聖上原本定了給劉娘子的父親提正六品的知州,偏宴山不知死活在聖前極力反對。這才惹惱了聖上。
在那些善于逢迎拍馬的人眼裏,一個盛寵的嫔妃,家人不過得了六品的小官,且聖上已經拍板定了的事,他還上趕着反對,簡直愚蠢至極。
但是在正直人的眼裏,此舉無疑大快人心。小道消息傳到翰林院,那些親自帶大他的翰林們,更是以宴山為傲,恨不得逢人便講,我們翰林院出來的內侍也有一身風骨。
趙璟惱了兩天,原本慢慢也将此事放下了,剛想對宴山改了些好臉色,誰知一幹唯恐天下不亂的朝臣挑出了劉娘子的幾個錯處,開始紛紛上折,大談聖上偏寵妃嫔,僭越禮法之事。其中禦史臺過來的奏折更是言辭犀利,直接批判劉娘子位不過昭容,用例卻越中宮,簡直紅顏禍水,禍亂君心。
趙璟在朝上被氣的頭疼,又被逼着不得不答應約束劉娘子,裁減她的用度規例,以維持自己的聖明形象。他回了後宮本就怒氣未散,轉眼看見宴山立即覺得他就是罪魁禍首,抄起一方硯臺就扔了過去。
趙璟的原意不過是發洩怒火,并吓他一吓。誰知怒極砸的偏了,竟然直接砸到了宴山的頭上,當即就流了滿臉的血。
這下趙璟也有些過意不去了,就要傳醫官給他治療。誰知宴山卻立即跪地拒絕,只說官家在朝堂上剛被群臣質疑,如今若傳出去被人誤會責打內侍,明日更不會清省。不如他自己清理了,只說手上不小心被打碎的碗盞割破,再讨些傷藥來塗抹就是。左右平時頭上還有冠帽遮掩,過幾日也就好了。
趙璟聽他說的有理,便也默許了。此時有禦前侍候的兩個內侍自然也不敢說出去。看着他拿帕子将血跡擦抹幹淨,卻又不停的流出來,便有一個主動幫着摁住傷口止血,另一個趕着去醫官那裏以割傷手為由,讨了些傷藥回來給他凃上。過了一陣子止住了血,宴山換了個冠帽便堅持繼續當差,趙璟也不好意思再拿他當出氣筒,态度也對他好了許多。
如此這般禦前便都沒有再提此事。趙璟也冷了劉娘子兩天,又裁了些她的特權,賜官的事更是按下了。
只是宴山那日被厚重的石硯砸的着實厲害,白天裏暫時止了血,頭卻一直疼的厲害。夜裏下差回來又開始發熱,等楊東樓知道了雖是心疼,卻也不好聲張,只能不停的用涼帕子給他降熱,足足守了一夜。
第二日宴山雖退了熱,臉色卻蒼白的厲害,全身也虛浮無力。但他堅持要去當差 ,依舊五更天就起來跟着趙璟去了早朝。
因他自幼就能吃苦,這些年在宮裏雖日子好過了些,但從來沒有學會磨懶,也不追求享受。這一日他強忍了不适在禦前應對,竟然也硬生生的撐了過去,連趙璟也沒看出什麽,只是覺得他臉色蒼白了些,詢問起他的傷勢,他只說已經無礙。
宴山向來面皮白皙,身形又清瘦。這幾年他的身量已經長成,雖自幼毀損了身體,但并無陰柔之意,反因自幼苦學,才華出衆,整個人有着文人的清雅氣質,看起來很是溫潤如玉。
他常日裏帶着黑色幞頭帽,着青藍色圓領長袍,束帶皂靴,身形修長清矍,望之如芝蘭玉樹,若非不知他是內侍,只恍然以為是位官家貴公子。
或許知道自己容色出衆,因忌諱特殊的身份,他從不願以姿容引人注意。在翰林院的時候他年紀還小,出門又少,倒也沒多少人注意到他。來禦前之後常日跟着趙璟侍奉,見的各路人等愈發多了,他便有意在人前微低下頭,不以正面示人。
只有去永安宮見到南歌時,他才難得沒那麽多忌諱。這幾年他雖沒有如願調到永安宮當差,但陸陸續續的保持着和南歌的來往。南歌常日見到他,心裏眼裏只覺得他還是個孩子,似乎沒怎麽注意到他形容的變化。
但南歌身邊的春薔與蘅蕪卻早早的注意到了,後來每每見到宴山便有些扭捏。他雖是內侍,但本朝高階內侍可以娶妻,雖眼下還沒有資格,但他素有才華,行事又穩重,升高階也是早晚的事。
二人暗地裏都想過,若是嫁給他,自然是願意的。他雖身有不足,但生的美貌,學問又好,最重要的是他的性情極和順又有耐心,還有着與年齡不符的持重。這豈不比那些普通的男人好了百倍。
宴山每每來永安宮,二人只見他笑意盈盈,有求必應,連聲音裏都盡是溫柔。他手下的畫兒畫的好不說,連讨教什麽問題似乎都難不倒他。
這樣一個人,自然是讓人惦念的。
只是宴山自在禦前當差,日日跟在聖上身邊,很難再有時間私來永安宮。即使夜裏下差,他作為禦前之人,處處惹人注目,行事言語都被人盯着,也沒有合适的由頭過來了。
只有趙璟想見宋娘子時,他才有機會跟着來一趟,但聖上在側,他便保留着一味低着頭,少言寡語的狀态。
然而糟糕的是,宴山在禦前當差了三個月後,趙璟只去了永安宮兩次。
一次留宿他沒有值夜,另一次只簡單說了幾句話便匆匆走了。
南歌向來對争寵無意,只和往日一樣安于詩書。
她不盼着聖上來,卻隐隐的盼着宴山,畢竟只有他來了,她才能有各種樂趣和歡喜。
比如眼下讀的這本宴山親自抄寫的後主詞,她已經不知翻閱了多少次。
這幾年宴山給她抄了多本詩集詞譜,還自己編撰了兩套文集,裝訂成冊送給她。書冊不僅編撰的別出心裁,裏面的字體更是端莊工整又兼飄逸潇灑 ,遠比印刷出來的書籍讓她看重喜愛。
可距離宴山來過已經過去了一月餘,他依舊沒有蹤影,南歌幾乎盼的有些心焦,只是不能宣之于口。
但春薔和蘅蕪卻很是直白,整日在南歌面前不住口的議論眺望,只怨宴山如何老沒個影子,如今不但沒人幫畫繡樣,連讨教個話本人物出自何處,原史是如何個情狀都沒人講了。
南歌嫌她們聒噪,只說自己也可與她們講,何必非得盼着宴山。可蘅蕪二人只說娘子沒得耐心,也不如宴山說的生動,很是看不上她。
南歌無奈,內心雖焦躁卻也只能偷偷的等。有時也譴蘅蕪去打聽他在禦前的差事如何。劉娘子的事她已有耳聞,只是擔心他一味的太直,又惹了聖上不快。
好在打聽到的消息是,宴山的差事還算順利,雖中間又被斥責了兩次,但都沒有大礙,想到他向來聰慧謹慎,也就放心了下來。
一直又等了一個多月,也就是隔了将近三個月之後,南歌才終于又單獨見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