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值夜

值夜

按說,馬上又有機會見到南歌,宴山是該高興的。但他卻提不起精神來 ,甚至有些說不出的低沉。

禦前侍候的人不少,有時聖上去哪個宮留宿,或者獨自歇了,有兩三個人跟着值夜,其他人就可以下差了。

宴山并不是想下差,也不害怕值夜。但是他怕的恰恰是在永安宮值夜。

他來禦前當差後,趙璟只在永安宮留宿了一次,那次并沒有安排他值夜。

所謂眼不見心不煩。可今日終于躲不過去了。

他強支撐着精神,跟着趙璟的車攆來了永安宮。因為聖上恩情稀薄,如今除了年節,南歌幾乎從來沒有和趙璟一起用過膳。她也沒有預料到,聖上今日不只來永安宮用膳,還要留宿。

南歌立即想到了宴山,她幾乎第一反應就是他最好不要跟來。然而很遺憾,宴山不僅來了,而且只來了他們兩個內侍。這就說明,他今日肯定是要留下值夜了。

南歌心裏立即有些慌張,她只能刻意的忽略到他的存在。

依着禮節迎了聖駕,趙璟立即伸手将她牽了,一幅深情款款的樣子問:“娘子這殿裏炭火可足?摸着手有些涼。”

宴山低垂着眼簾,視若不見,仿若無聞。南歌卻立時就想把手縮回去,只是不能拂了趙璟的面子:“謝官家,炭火不缺,只是太熱了總覺得悶,才熄滅了些。官家若冷,便讓人再多燒起來。”

“無妨,就以娘子舒适為好。”趙璟牽着她入了正殿坐了。飲了茶,又問了幾句今天新送來的《新唐書》,晚膳便流水一般送了過來。

蘅蕪薔兒侍立一邊,宴山與有德侍立另一邊,服侍着用了晚膳。

晚膳過後又飲了茶,閑話幾句,趙璟便提議讓南歌與他一起練飛白體。

南歌自然不能拒絕。宴山和有德自先去鋪紙磨墨。

正躊躇着想不好要寫些什麽字,趙璟便動手翻了翻案頭上的字帖,誰知卻翻到了那本《後主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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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封頁和內頁都已經毛邊,看來是沒少翻閱,便拿起了看了看,奇道:“竟然是手抄本?哪裏得的?”

一般的手抄本都是編撰完後,抄一到兩本底稿先承禦覽,聖意定奪了再去付諸印刷。所以若不是翰林院人或者聖上賞賜,一般人買或借的書都是印刷本。

宴山立即思索哪種說辭合适,南歌已經回道:“父親知道我最喜後主詞,前幾年特意托了宴山抄寫的。”

宴山立即附和道:“确實是小的在翰林院當差時,宋相公托小的抄寫的。小的記得,當日宋相公還特意給了小的一方上好的煙墨做謝禮,小的也收了,實在是慚愧。”

宴山在翰林院當差時,主要的工作就是抄書,且字體工整美名遠揚。若南歌直接說她自己托了宴山抄寫,也并無不妥。況且手抄本雖稀罕,但對翰林院人來說,沒事愛搞個手抄本彰顯別致,卻也是常見。

但是她不知是怎麽想的,竟然第一反應就是把父親拉過來遮掩,而宴山不但立即附和她的說法,甚至還編出收了煙墨做謝禮的虛無情節。

實在是匪夷所思。

也許在他們兩個人的潛意識裏,兩個人相識七年以來的點點滴滴,都是只屬于兩個人的秘密,不願為外人道也。

這一個回合下來,兩個人已經将這個相同的想法用特殊的方式交流過,且已心照不宣。

眼看着趙璟還可能再翻到宴山專門為她編撰并抄寫的《絕妙詞選》《樂府詩集》等書,又主動道:“父親之前又特意按妾的喜好編撰了幾本詩詞,有一部分是父親親自抄的,後面有部分也是宴山抄的。”

她又虛構了父親編撰且抄寫了一部分。

宋相公愛女心切、近水樓臺,本是人之常情,趙璟已經對怎麽來的手抄本不感興趣,卻只道:“後主城破國亡,敗君而已,他的詞也都是破敗荒涼之氣,我倒看不出什麽好。”

南歌最喜李煜詞,平日更嘆命運弄人,讓一代才子坐上君位,以致國破家亡、慘遭毒死。此時聽了趙璟對他各種貶低,心裏早就不悅,卻又不能盡情辯駁,只得沉默下來。

宴山見她不喜,忙道:“官家盛世明君,萬事順意,自然無需去讀後主諸如“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這類傷懷之句。”

趙璟聽了他說起後主這一句詞,想起自己亦多有傷懷之事,惆悵輾轉之時,可不正是若春水東流,倒是形象。這般想着他便又翻開了那本《後主詞》,正看到一句:“歸時休放燭光紅,待踏馬蹄清月夜。”,不由道:“這句倒雅。”

南歌見宴山一句話就讓趙璟不覺間否了自己的貶低,甚至還誇贊起後主的詞句來,方才還如蒙霜一樣的面上不由的換上盈盈笑意。

她一笑就會露出一個梨渦來,讓原本就絕好的容色分外動人。

趙璟難得見她笑靥如花,此時不由看入了迷,情動之間已經上手向她頰邊摸了過去:“娘子容色竟這般撩人,讓人不能自已。”

南歌極快的瞄了一眼宴山,見他又低垂下了眼簾,忙慌着轉臉把趙璟的手避了過去,往案前執了筆道:“不如就寫這句吧”。她筆走龍蛇,先行用飛白寫下“歸時休放燭光紅,待踏馬蹄清月夜。”

趙璟看她的飛白較上次似有些變化,再細觀之下只覺潇灑飄逸,甚是好看,不由贊道:“娘子似乎變了些筆法,竟寫的愈發好了,看來是刻苦練習了。”

宴山聽如此說,也轉目去看,卻忽然發覺她的字體筆畫間無比熟悉,赫然竟然是自己寫的飛白的影子。

很顯然她是有認真臨摹了自己的字。

他想起自己也曾夜夜臨摹她那張飛白習字,只是不知,她是用什麽樣的心情來臨摹自己的字?

他心情忽熱又忽冷的跳着,可是南歌一時慌張沒做思考就按照臨摹的寫了,此時卻有些擔心宴山有沒有在外面寫過飛白,以免被趙璟看出來,便用眼色去問詢。

宴山輕輕的搖了搖頭。他只給南歌寫過,且教他飛白的是師父楊東樓,并無別人知曉。

南歌這才放下心來。

她又恍然發覺,她與宴山之間,竟然有着這麽多秘密。心底不覺有一絲未知的快樂。

趙璟因為南歌把他最喜的飛白練的這麽好,自然以為她當真把自己放在了心裏,且用心的取悅他。心情愈發愉悅了。

他們之間最大的阻礙,原本就是她不如別宮的娘子會取悅聖心,若如此刻,似乎問題都解決掉了。那他還有什麽理由不去恩寵這位才華橫溢的絕色佳人?

趙璟幾乎耐不住再等到夜深之時,立時便将南歌攔腰抱起,往西殿的寝室走去。

雖然她已經可以用一顆麻木不仁的心去侍寝。但是此刻,在宴山的目光裏,她要被抱到卧榻上,她竟然覺得如此難堪,如此無顏面對。

她避無可避、逃無可逃,只能轉過臉去貼到趙璟胸前的衣襟上。似乎只有這樣,她才能忘記這一刻的苦澀。

然而正是這苦澀,卻讓她驚覺,她的心裏不知何時,已經悄悄潛入了一個人。

一個絕無可能去愛,卻在不知不覺中讓她深陷其中的人。

可她幾乎每天都在盼着他來。

那每一日在窗前的期盼與等待,都只是因他。

她悄悄的臨摹他的字,撫摩他的畫,想念他眼角的笑意,喜歡他記着她說的每一句話的珍重。

然而她剛剛知曉自己隐秘的心事,就要面對這般無情的夜晚。

更殘酷的是,作為內侍,他還需一本正經的跟着去卧榻旁,撩好簾幕。然後,再一直守在殿外。

宴山并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如何形容,甚至在他面無表情的撩起她的床帷時,看到了垂挂在簾幕邊和牆邊的香袋,是他親手繪制的繡樣。

可這又如何呢?他只不過是一個內侍而已。

一個不需要愛恨,不需要喜怒的工具。

南歌曾說,這世間沒有卑賤,只有自甘卑賤。

可是若沒有卑賤,為什麽他沒有資格去喜歡一個人,甚至沒有資格在此刻離開。

是的,喜歡。

這一刻他終于明白了自己的心事。因為他妒忌的發狂,又痛苦的難忍。

作為一個男人,不,或許他并算不得上一個完整的男人了。但是他的心還是完整的,他的感情也沒有殘缺。所以他還會眷戀,還會摯愛。

趙璟已經動手解南歌的衣扣。

南歌聽天由命的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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