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陪伴
陪伴
南歌故意慢吞吞的抄寫着,但終于還是在一個時辰內抄完了。不然會顯得有些過于拖沓。
兩個人似乎都立刻意識到 ,是必須要分開了。
猶豫了一會兒,宴山先站了起來:“時辰不早,我該回去了。”
南歌卻仿佛沒聽到一樣,微垂下眼睛去打量自己的字:“還是不如你寫的好。”
宴山覺得她是在有意拖延,可是自己終究不是這宮裏的人,這一個時辰實在已經足夠久。
除非能被撥過永安宮來。他何嘗不想。可是他初到禦前不久,實在沒有這樣的契機。
且如今他若想多幫她做些什麽,似乎禦前當差更有利一些。
将她的字拿過來看了,見乍一看竟與自己抄寫的有九分的相像。不逐字核對筆跡,幾乎可以當作宴山自己的抄寫。
“宋…你寫成這樣,若我再誇贊,倒顯得有些像自誇了。”宴山收起原稿來,又道:“我得走了。”
南歌似乎依舊沒有聽到“走”這個字,又問他:“官家今日可是要過來?你是用什麽方法讓他改了主意?”
宴山道:“我在永曦宮附近時,看到牛郎織女星閃耀,便找了個信得過的小黃門,有意在聖上路過時仰頭看星,再說起思念爹娘。”
南歌略一沉思,便笑道:“難為你竟有這樣出奇的好點子。永曦宮那裏确實冷落的有些久了,只要官家下來車駕,就不好停下再走。若能讓那小黃門再多拖住些時間,聖人娘子再出來迎了駕,自然就更無回轉。此事成了也不着痕跡。當真絕妙。可嘆我還是笨了些,想了一整日,除了裝病就是要茹素拜佛,再不就是幹脆自己把自己弄病了,可惜蘅蕪盯着我,我想少穿些着個涼都難,到最後竟然沒有一個可行的法子。”
宴山聽她說竟然想把自己弄病的心思都有,急道:“你這是何苦來,若當真,當真不想,我再想辦法就是。不過…不過…”他躊躇着,挑揀着合适的詞彙,還是沒有說出來。
“不過還是要多斟酌,不可意氣用事,畢竟後宮嫔妃若無所出,老來無依,你是想說這個吧,”南歌坦然道,“我早想過了,我父親在我入宮前就已做到一品,實在用不着我再賺取榮寵。我兄長靠文章登科,如今已出外任做了知州,也從不想靠我顯赫。若不是大娘娘意外看中了我,如何會走這條路。我如今能做的只是不獲罪,不連累家族即可,若慢慢熬着資格再提幾個位份,已經算的上穩妥。而如今官家年不過三十,過上幾十年他若賓天,我父母怕也是百年之後,那時我或是被送走當姑子,或是去守陵,都憑着他們吧。再不及三尺白绫,一盞鸩酒,換得眼下如意清淨的日子,倒也不虧。所以宴山,你也無需再勸我。”
宴山從不料她竟已想的如此決絕,只是孤寂的庵堂和荒涼的陵園,怎麽能做她的歸宿,白绫鸩酒更是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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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斟酌了一時,終于道:“你若執意如此,也不可損傷自己的身子,我來想辦法。”
“宴山,”她望着他眼神有些迷離,“我知道你性子謹慎,成與不成都不會強求,也連累不到我們身上。所以今兒個才托了你去做。但一次便罷,若時日長久總不能一直連累你。所以你不用再管了,現下我已有了主意。”
“你有了主意?什麽主意?可穩妥,可不會傷了自己?”宴山一連串的聞着,關切之意溢于言表。
這樣的他似乎很讓她歡喜,南歌抿唇笑了笑,才道:“你莫着急。這主意雖有損傷卻無大礙。”
宴山愈發焦急:“既損傷了怎麽還能稱得上無礙?”
南歌輕笑道:“我聽說有一種毒蟲叫靈機,是用來治療高熱不退的良藥。一旦喝下肌膚就會生出紅斑來,且難治愈。宮中誰不知官家喜好美色,我若面上生了紅斑,你覺得他還會來麽?”
宴山博覽群書,自然知曉這靈機蟲的害處,但身為女子誰不愛惜容顏,尤其她這般好容色,且正值妙齡,竟然要主動毀損,不由一時呆愣住,良久才道:“這實在算不上好法子,不如再想想別的主意。”
南歌冷哼了一聲:“若不想在官家面前獲罪,還要阻了他來,一次倒有主意,兩次也有,但就算從前恩寵稀薄,他一年也能來過幾十次,在我年華老去前,怕是還需想個幾百次的主意,難道你能都想的來?即使裝病,也總有好的時候,況且我可不想一直躺在病榻上。所以宴山,你必須承認,只有這一個主意一勞永逸。且聖上看重顏面,為了怕留下以色取人的名聲,還恐怕會格外優待。”
宴山再三思量,內心已不得不承認,确實只有這麽一個長久的法子可想。南歌這幾年雖算不得盛寵,但從未失過君心,早年劉娘子未曾入宮時,永安宮每個月接駕次數雖比不上張娘子,也算得上打眼。後來劉娘子張娘子争寵,聖上對永安宮才淡了些,但每月倒也少不得三兩次過來。遠比去皇後宮裏要多多了。眼下劉娘子有孕,張娘子因詛咒被禁,餘下幾十位嫔妃裏,南歌算得上容色拔尖的。這幾日更是看的出來,已是要有盛寵的意思。
畢竟宴山再聰明算盡,也算不得日日阻礙聖上臨幸永安宮。
但是她毀損容貌,他無論如何也不能贊成。
“總會有好主意的。不如再多想想。”他依舊道。
看他依舊質疑,南歌将目光灼灼的望着他:“你這般反對,可是若我毀損了容貌,就要對我心生嫌棄,再不相見了?”
宴山一聽他如此說,連忙否認:“怎麽會,我怎麽可能嫌棄你。”
南歌笑道:“怎麽不會?論才華論機智論性情我哪樣都不如你,就算論容貌我也就勉強和你打個平手,若再失了去,可不是一無是處,遭人嫌棄了?”
宴山聽她這話雖是埋怨,卻句句都在誇贊他,尤其竟說論容貌也勉強和他打個平手,宮中誰不知道宋娘子容貌卓絕,這是在拐着彎的誇自己也容色卓絕麽?
宴山雖容色出衆,但因他是內侍,即使曾十五歲時就在翰林院承旨身邊輔助,他也刻意抱樸守拙,從不讓自己經手起草的诏書露出鋒芒,只是中規中矩,單留了一個字好的名聲。後來又處處在禦前颔首低眉,低調少言,外人看着外表是美則美矣,只是如精致的偶人,被驅使的工具罷了。總是缺了些耀眼的神韻。而只有在南歌這裏,他才拂盡美玉上被斂住光華的塵灰,筆走龍蛇,文詞矍铄,談古論今,潇灑恣意,氣度非凡。
若他不是入了宮為侍,可以想見他必有少年登科,帽簪紅花,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風采,也可想見,他若入朝為官,也必有入機登閣,位極人臣,青史留名。
可是,從他幼失怙恃的那時起,他就失去了這一切。即使後來遇到楊東樓,他也只想求一個安穩度日罷了。
他有多好,有多出色,也只有楊東樓窺得了七八,而南歌,卻一日複一日的知了全部。
這樣世無其一的男子,偏偏對她還有着最溫柔的性情,這怎麽能不讓讓南歌在不知不覺就對他愛重到了骨子裏。
這一生或許不能與他相伴鴛鴦浴紅衣,但她想求一個與他長日并肩窗前,月下同賞,燈下共讀的奢望,她願意丢棄聖上的恩寵,丢棄誕育子嗣,甚至丢棄女子最看重的容貌。只要他不嫌。
“你真的不嫌麽?那紅斑無法控制,也不知會生在哪裏。”南歌忍不住又向他确認了一下。
宴山道:“當真不嫌。你能不以身份看低我,為什麽要小看我以貌取人?或者,我若是臉上生了暗斑,你難道就要連永安宮的門都不讓我進了?”
南歌聽他竟然反問自己,嗔道:“那你錯了,我自然會以貌取人,到時定要看都懶得多看一眼,就把你趕出去。”
宴山笑道:“那我以後可要學着好生保養才是。”
南歌故作驚奇道:“你保養那麽好看做什麽?誰不知內侍一旦升了高職,多領了薪俸養的了家眷,就能娶妻納妾,宮外購置宅邸,眼看着你如今才十七已經做了殿頭,升內侍押班還不是早晚的事,就是做副都知甚至都知也有可能。我看你生的這副容貌,再有了資財,怕多少姑娘成群結隊的等着呢!”
宴山不知她是試探,只怕她誤會自己一味想着享受,失了以後讓他在永安宮當差的機會,忙分辨道:“我從未想過這些,我如今薪俸不多,給師父他也執意不收,只能攢着找機會托人給二叔帶回去些。你若不信,以後我都給你收着就是。左右我在宮中除了奉養師父終老之外,也就只有一個願望。”
南歌奇道:“什麽願望?”
宴山猶豫了下,還是說道:“你忘了,我以前說過的,想,想來永安宮當差。”
南歌聽他這話,再看着他慌張解釋心謹慎的樣子,內心已是開懷,嘴上猶是不滿道:“當差當差,整日惦記着當差,你在禦前當差也就罷了,在我這裏誰讓你當差了?茶都給你端來,吃的也給你端來,連書我都給你抄了,還惦記着當差!你若還放不下當差,就別來這裏了!”
宴山只覺得她這兩日喜怒無常,不知哪裏不小心惹了她就要發一通脾氣,但在他心裏她自然是怎麽做都沒有錯的,此時也只是賠罪道:“沒說對話,這是我的不是了。你若不喜歡聽,那我再不提就是。若我只說是來做工可好?”
做工與當差有甚分別,南歌拿他無奈,嗔道:“時辰不早,你早就想回,我也不強留你,快回去吧!”
她放他回去也就算了,還非得再說個他早就想回,宴山實在摸不透到底哪裏得罪了她,只能再解釋道:“若我回的晚了出什麽漏子,怕以後少有機會再過來了。”
這句解釋南歌似乎還滿意些,換了笑臉道:“既如此便快走,下次來時幫我臨摹一幅千裏江山圖,我要做個長軸挂起來。”
千裏江山圖是副巨卷,況且臨摹最難,少說也得三五個月,但這麽久仿佛讓他覺得有她陪伴的日子也更久長,立時就應了下來:“好。不過明日官家若來我還是先幫你攔了,你說的那個主意就算要做,也要從長計議。或許還有能讓你容貌少些毀損的餘地。我再思量思量。”
南歌知道他雖表面為人樸拙,但若願意用起心來實則機智過人。此時便也答應了她。
宴山拿了紀年原稿出了東殿,看看月色偏移,确實來的時候有些久了。好在他有差事再身,倒是也可勉強含混過去。
出了外殿門,蘅蕪和春薔送他幾步,因殿外四處還有別的宮人,蘅蕪便有意提高聲音道:“今兒個聖上讓抄的東西委實有些多了。辛苦你了。”
宴山便道:“官家的差事原就該上些心的。謝謝兩位姐姐,外面天寒,就不勞相送了。”
他再辭了,便下了臺階,獨自一人向外走去。走到宮門處,他下意識的停了下來,回頭向那片竹叢望了一眼。
果然,透過密密的枝葉和燈火闌珊,他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正立在那扇窗後,依舊在目送他離開。
宴山心上一熱,回頭便提腳加快了步子。
他出了宮門,将腳步放緩下來,再次仰望河漢燦爛,愈發得那牛郎織女星日複一日的遙望,便如他此刻再不願她等候和不舍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