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青團
青團
趙璟這年剛過三十許,正是生龍活虎的時候。
夜裏得了皇後久違的侍候,雖算不得十分滿意,倒也有不少意外驚喜。按說,是該将此事稍微放一會兒了。
然而早朝方過,同中書門下還沒有将該批閱的奏折承上來,他便叫了宴山安排:“先去永安宮傳我的口信,說今夜一定過去。”
雖說他內心是懷念最擅媚術的劉娘子的。然而劉娘子初孕未滿百日,無論如何臨幸不得。張娘子又在禁中。後宮其他諸位嫔妃雖多,卻并沒有合心的。
于此,他依舊選了永安宮。這其中自然有昨日欠的債務,但也少不得趙璟念念不忘她無意間洩露的妩媚和嬌嗔。
宴山接了這個差事,又喜又憂。喜得是又有機會見到南歌,憂的是,若她執意拒絕侍寝,他一時并沒有好法子再攔住聖上。
他心事重重的出了殿門,剛出了檐廊下轉到東南,卻迎面見宋相公帶着一位僚屬來了。
因是在翰林院便熟識的,宴山馬上迎過去了作揖:“宋相公來了,官家在裏面候着折子呢!”
因宴山向日好學又聰穎,行事也正派,況且也算得他半個學生,宋相公一向是另眼相待的,此時便笑呵呵道:“看着行事匆匆的,這是又要出差去了?”
宴山回道:“官家夜裏要臨駕永安宮,先着小的去宋娘子處知會一聲。”
宋相公一聽要去自家女兒處,有心問上幾句話,又怕耽擱公務,稍猶豫了下。身邊的僚屬倒是機靈,便道:“下官先把這些折子送去,撿些無關緊要的事先回了官家,只說您在公曙因公務耽擱了會,相公少停一會再去不遲。”
宋相公想想今日倒無甚緊要事,便讓僚屬抱了奏折先過去呈了,自己稍後趕上。
他與宴山尋了個僻靜處,先問了些南歌的情緒身體事宜,宴山因覺得南歌定不想讓父親擔憂,只将些好話回了。宋相公聽了卻嘆道:“你也無需瞞我,我的女兒我最是知道的,她在宮裏處處受着束縛,又不願揣摩逢迎君心,也難開懷。往日倒聽她常提起你來,多是贊賞。你既常日在永安宮裏走動,便托你多開解她些。也帶句話給她,只說她父兄從不想靠她攀附聖恩,只是如今命運使然進了宮,便也奢盼着她多些順心如意。”
宴山見多了賣女求榮的例子,像宋相公對女兒這般情真意切着實難見,忙又安慰了幾句。因想起前日在聖上面前扯的謊話,遲疑了會子還是坦誠道:“不瞞相公,因小的在翰林院時給宋娘子抄了幾本書,又編撰了幾本,官家見了問起,宋娘子只說是相公編撰了托小的抄的。萬一官家問起相公…”
“哦,你自己還編撰了幾本?何書?”宋相公看了眼宴山,倒是有些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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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是歷代詞選,文選之流。因宋娘子常日嫌棄流通的選本都不夠合心,小的每每下了差,夜裏左右無事,便試了試。不想宋娘子倒能看上一二,也是小的榮幸。”
宋相公又看了他幾眼,目光便有些意味深長:“說起來這倒真是投了吾女的所好,因她常說詩書如汗牛充棟,終其一生也難讀完,便想求幾個好的節選本日日常看些。連我也曾想過親自給她編撰幾本,只是不得空閑。你倒是很上心。”
宴山忙解釋道:“小的八九歲就進了宮,是宋娘子仁心,常常體恤,小的不知何以為報,略盡些綿薄之力罷了。況且詩書小的讀的也極其有限,說是編撰,也不過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抄寫罷了。”
他既說起仁心體恤,宋相公便覺得女兒本性良善,宴山即使在翰林院當差時也是個瘦弱的孩子,自己和翰林們都忍不住多關照些,女兒對他好些倒也是平常。他既知恩圖報,也是個該贊賞的,當下便應了道:“我記下了。官家若問便也知道如何奏對了。”
宴山再三謝過,宋相公又問:“若你不急,再說個吾女的日常事來聽聽。”
宴山回道:“不急。官家午前要看奏折,又要聽奏事,用不着小的跟前侍候。”他想起前幾日南歌讓他吃青團事,覺得定有些因由,便有意提起道:“前日小的去永安宮辦差,見宋娘子和蘅蕪在吃青團,見小的去了便賞了一個。小的吃着甜糯便多問了句嘴,說這青團宮裏日常并沒有的,莫非自己做的不成。蘅蕪便說是因宋娘子愛吃,她才特意做的,只為讨她高興呢。小的瞧着宋娘子身邊的蘅蕪和春薔侍候的都很是上心,相公也安心便是。”
不料宋相公聽了青團卻有些吃驚,一時不知想起何事竟然紅了眼睛,良久方道:“吾女小時候第一次吃青團的時候還在換牙,因青團過于黏膩便将她一顆松動的牙齒粘了下來,她從此便見不得這東西。只是拙夫人有一次在過年時和她說,就因為青團甜蜜又黏膩,所以若和最愛重的人一起對着面吃了,就能和他們長長久久的甜甜美美的黏在一起不分開。吾女信了拙夫人的話,從此只要是一家人團聚了,她就非得要拿青團來吃。後來連她兄長出了外任的時候,甚至她進宮之前,她都要特意讓人備好青團,讓我們當面都吃了才算完。如今聽你講了,我這心裏真是不落忍。讓她一個人在這深宮裏,想回家也随意不得,也只能吃個青團了。”
宋相公說到此處忍不住老淚縱橫,忙擡了袖口擦拭。
宴山不料這小小的青團還有這麽深刻的含義,一時內心翻江倒海。但此時他便只壓住自己的心思,忙着安慰了宋相公幾句,又道:“相公若得閑了可寫些書信,小的偷偷的帶過去給宋娘子,也不值得甚麽。”
宋相公聽了覺得甚好,又怕耽擱了聖前奏事和宴山辦差,便道了改日得空再敘,讓他自去忙了。
宴山辭了宋相公往永安宮去,一路上腦子裏都是宋夫人說過的那句“因為青團甜蜜又黏膩,所以若和最愛重的人一起對着面吃了,就能和他們長長久久的甜甜美美的黏在一起不分開。”
那麽當日南歌特意讓蘅蕪取了青團,又特意吩咐了,要他當着她的面全部吃了一點兒不能剩,定然也是這個意思了。
宴山心底不知怎麽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意外驚喜,只反反複複的把這句話想了無數遍,又把那日他二人對面吃青團的景象回憶了無數遍,最後得出的結論依舊是:她要長長久久的和他在一起,她不想和他分開。或者再自作多情一點,甚至可以這麽認為:他是她愛重的人。
這個結論無疑讓宴山覺得美好歡喜的過了頭,甚至覺得方才遇到宋相公,以及宋相公說的那些話,都不過是一場美夢。
可此時頭頂日頭高懸,眼前宮殿連綿,又哪裏是夢呢?
他忍不住伸手照着腿上狠狠掐了一把。
不是夢,是現實。
宴山神情恍惚着,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裝作若無其事的進了永安宮。只記得他踏入宮門內的主道上,第一件事就是透過竹叢的枝葉去看東殿的那扇窗子。
可是巧了。南歌依舊站在窗後,一動不動的将目光望向宮門外。但或許是她看見了宴山的身影,随即便離開了。
宴山只覺得心底如有一團火轟的一聲燃燒起來,将他烈烈的燒灼着,幾乎要焚化成灰燼一般。
他将步子刻意放慢了些。他怕自己走的太快便暴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