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藥劑
藥劑
南歌覺得自己的手有些微微顫起來,極迫切的看到,卻還怕他萬一留下的又是冷漠的言辭。
終于下決心打開看時,卻見上面用極公整的蠅頭小楷只寫了八個字:“青團之意,我已悉知。”
原來他早就察覺到了她的心思。原來他方才只是謊作糊塗。
原來他莫名其妙要了青團來,是在他已經知道含義的前提下,表達他願如她心意,願與她如那甜蜜黏膩的青團,再不分離。
他特意在走後留下這個字條,是這般隐晦的卻又明晰的表白。
待終于理清了這些,南歌心底瞬時如幾千幾萬個炮仗同時炸響了一般,轟隆隆的讓她幾乎失了神智。她将那字條捂在心口,卻又覺得滿心被什麽塞的滿滿的,近乎憋悶難忍,她又騰的一聲從榻上坐了起來,在屋子裏來回的走着,又覺得思緒無處安放。
思念他時,輾轉煎熬,他不解風情,她依舊輾轉煎熬。而如今終得兩心相映,她反覺得更輾轉煎熬。
窗外月華如洗,再過三日便是月圓之夜,一輪皓月還微微有缺。南歌怔怔的望着夜空,只覺得這缺的明月便如自己此刻的內心,雖不能與他日夜相守,但已算得圓滿已及了。
宴山終于借着那個小小的青團将心意吐露出來,一時覺得兩情相悅之下是萬般甜蜜,但再想到南歌看着他時含情脈脈的眼神,又難免內心波瀾激蕩。他揣着懷裏南歌為他縫的袖套,恍如将她的手握在了掌中,一路如飲了陳釀仙露。
也不知晃蕩了多久才回到住處時,才發現師父楊東樓正在他房中的書案前,畫着一副喜鵲登梅圖。
“山子回來了?累了沒有,那邊桌上有我給你煮的參湯,這會子還熱乎呢,快先喝了去。”
這倒是老習慣了,宴山去桌上端着碗喝了,便品出來并不是什麽單獨的參湯,不只有蟲草,怕還有別的藥材。
往日他沒往這方面想過也就罷了,不過是師父總說他個頭矮些要用蟲草給他補養,而南歌總會說他過于瘦弱塞給他雪參。左右不過都是疼愛照拂他。
可如今他個頭長起來了,也沒從前那般羸瘦,卻忽然聽到先前有德和楊醫官說的幾句話,這個事兒在他這裏便有些走偏了。
他低頭亂想了一會兒,便覺得有些發窘,楊東樓回頭看了他一眼,他一慌忙問:“師父?今兒個沒有當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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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幾日內東門司算是閑了,我每日都下差下的早,只是好幾日沒見到你了,這便過來坐坐。”
“徒兒前幾日一直跟着官家值夜,也沒得回來住。幾日不見師父了,很是挂念。”他湊過去在楊東樓肩上慢慢揉按着,心裏滾了幾個念頭,終于開口道:“徒兒未經師父允許,找了楊醫官。該當先告個罪。”
楊東樓笑道:“他今兒個當值,我下差的時候過去和他下了盤棋才回來的,已經聽說了。不過他本就是醫官,你找他也是正當的。”
宴山不知道楊醫官和師父說到了什麽層面上,但是琢磨着他們既然關系非同一般,大概也不會隐瞞,索性也便坦誠道:“徒兒有一事苦惱,想聽聽師父的意見。”
楊東樓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坐在一旁,笑道:“這件事我早就都知道了。原比長卿知道的早。”
宴山揣摩着這長卿大概就是楊醫官的名或字,師父竟比他知道的還早,便覺得有些納罕。
“這幾年你費的心思自不用說,我都看到眼裏,原覺得只是小孩子心性。但看你一天大似一天,這心思卻愈發重了。我放心不下,暗地裏在永安宮埋了眼線。所以即使你今日不主動說出來,我今日也是要提醒你,不要以為自己做的天衣無縫,只要稍稍用心,就能看出端倪來。你可知有些事,我甚至比你知道的還要詳細些。比如,你不在永安宮的時間裏宋娘子都在做什麽。”
宴山被這話驚了一身冷汗,當即便跪倒在楊東樓面前,急道:“我百死無懼,只是怕連累了師父和宋娘子。請師父教我。”
楊東樓伸手将他扶起,嘆道:“你我今日的關系還用得着行這麽大的禮麽?其實你也不用過于擔憂,原是我擔心你年紀小沖動些,宋娘子對你又迷戀過甚,萬一不小心做了什麽出格的事被人捉住把柄,豈不麻煩,故而先敲打警醒你一番。”
宴山被他說的滿臉通紅,只低頭道:“宋娘子端莊有禮,徒兒更不敢造次。”
楊東樓笑道:“你如今年紀也不小了,雖是挨過了刀子的,但幸而年紀小沒有去勢,這幾年我一直托長卿弄了蟲草鼈甲等藥來,給你滋補腎氣。後來這幾年宋娘子又常送了上好的雪參,這稀罕東西原只有官家和大娘娘常用,中宮那裏也是有定量,各宮嫔妃等閑都是沒有的,長卿弄了幾次也只弄到些根須來。雖不知宋娘子如何得來,但她是真心疼你。師父和她不一樣,師父的是想着等你有機會娶妻納妾的時候,床帷上少些遺憾。”
宴山雖愈發窘些,但楊東樓為他本已殘缺的身子打算多年,如何不感懷于心,立時又作了個長揖:“我知道師父也是真心疼我。”
楊東樓嘆道:“我和你是一樣的人,卻比你更苦了些。我那時也只有七八歲,跟了一個老宮人幹些粗笨的活,大雪天裏在外面值夜,險些凍死。有一回上病重,随便給吃了幾丸藥便聽天由命了。我昏昏沉沉的熬了不知幾日,眼看着命是要保不住了,可巧遇到了長卿。他給我熬了藥連着灌了幾回,才把我從鬼門關上拉了回來,又說以後我再熬不住病,便偷着去找他,他給我治。從那以後,我就暗暗發了誓要混出個模樣來,好報答他。也是從那時候,我只要領了薪俸,得了賞都攢起來給他送去,後來升了職有出外差的機會,得了油水給他,看到好玩意兒也買來給他。我只當他是這世間唯一的牽挂,活着的理由。直到遇到山子你那天,他知道我待你不同,只說這些年他一直也沒娶妻生子,索性與我一樣把你當孩子罷了,我給他的錢也都攢着等你大了給你出去買房置地。這些年我雖教你學問,但你生病配藥養身子,卻都是他悄悄的操心。今日說給你這些,不是為別的,是要你記着這句話,無論發生什麽事,我和長卿,都會幫你。”
宴山聽他這一席話,回憶起往事種種,才發覺楊醫官雖然一直以師父摯友知交的面目偶爾出現,但其實卻把他的關愛與師父的融在了一起,注入到了他原本悲苦的生命裏。
他是不幸的,卻也是如此幸運。
宴山鼻子酸澀,眼中便有水霧彌漫了起來。
楊東樓伸手給他抹了眼淚,安慰:“你這孩子再苦從小沒見掉過淚。剛去翰林院抄書那會兒,手腕子都抄腫了,還是咬着牙寫。可見是個硬骨頭,這會兒倒是哭鼻子了。師父且再問你一句當緊的話,你喝了這□□年的藥了,可有什麽效果沒有。”
宴山一聽這話頓時結巴起來:“沒,沒有,我,我不知道。”
楊東樓笑道:“這事兒不急,原是需要刺激一回才行。不然平白的就起了用,讓人見了可要拉着你去再挨一刀。宮裏隔幾年也要檢查,上次檢查你年紀尚小,我提前關照了也就糊弄過去了。我估摸着明年差不多又該檢查了,你如今大了,外貌又出衆,肯定是不好再糊弄的。所以今年無論如何也要試出所以然來,不成是不成的,若是真成了,我們還要早做打算。”
宴山傻愣愣道:“如何才能試出個所以然來?”
楊東樓拍拍他的肩笑道:“這些學問還用我教嗎?你如今正是沖動的年紀,宋娘子又迷戀你的緊…”
宴山一聽這話瞬時便明白過來,脹紅了臉道:“不不不,我不會做荒唐事的。”
楊東樓嘆了口氣道:“郎情妾意,也說不得荒唐。只是你心裏自卑的緊,定然又擔心半路成不了事,在心上人跟前丢了面子。所以這事兒你要先想想宋娘子,她可原本只知道你是壞了身子的內侍,既然真心看中你,定然也不是圖你這個。成與不成的不過試試罷了,還能怪你不成?”
宴山聽他說的有理,卻也只一味低着頭,不知該回些什麽,楊東樓又道:“不過這事兒不能着急,要等一個機緣。眼下永安宮還有幾個人不知道底細,需要慢慢的想主意換掉。”
宴山忙擺手道:“師父放心,我不急,一點兒也不急,我從也,我從來也沒有想過。”
楊東樓看他急切證明自己的樣子,笑道:“你是個好孩子。是個正人君子。這事放到別人身上,就算沒那本錢,也指不定做了什麽風流出來。你端方守禮這是對的,只是你若不找機會和她試上一試,難道還要再去找別人?我和長卿給你補了這些年,也不知道有沒有驚喜出來,萬一明年檢查的各種捏捏摸摸的,說不定就給你弄出來動靜,再一刀給你割了幹淨,你可後悔不後悔?或者你自己回去擺弄一番?再或者讓長卿過來幫你診斷診斷?”
宴山立時手搖的如風中的楊樹葉子一般:“不用不用,不用不用,我再想辦法。想辦法吧。”
楊東樓笑道:“到明年檢查還有半年左右呢,待永安宮安全了再說不遲。目前還有宋娘子避寵的事沒有着落,聽長卿說,她連用靈機蟲毀容都想了出來,可見這決心是下的狠了。”
宴山忽然想起一事,忙道:“師父,我今兒個萌生了一個主意,想去永曦宮裏謀個好處。萬一投了從龍的功,今後多少也有點資本。她今後沒有子嗣,我總不能明知下場還坐的住。”
楊東樓想了想:“眼下宮裏的劉娘子張娘子雖都有過盛寵,但出身太不像個樣子。若是論起來,皇後和宋娘子出身都是上好的,若有子嗣,問鼎的可能自然要比旁人大些。特別是宋娘子,父親如今官拜同平章事,文臣之極,又不涉兵權忌諱,可謂是子嗣極好的助力。但如今宋娘子無意,皇後若得了子嗣,自然勝算更大了些。你這個打算倒也可以徐徐圖之。”
宴山道:“今兒個皇後要學書畫,官家指派了徒兒去教,徒兒想着這便是個機會了。”
楊東樓道:“說起來你原是個謹小慎微的孩子。只是那宋娘子也着實為你癡心了些,眼下宮裏張娘子禁足,劉娘子有孕不能承寵,一衆嫔妃裏面數她容色極佳,才學也拔尖兒,這會子最是奪了盛寵的好機會,偏偏因為你什麽都不要了。你能為她做些長遠打算,冒些風險也是應該的。只是一定不要冒進,要求穩。”
宴山坦誠此事原是忐忑不安的,不料師父竟這般通達,一時又要涕零,楊東樓笑道:“行了,可不是小孩子了,以後身上又多了些擔子,需要幫忙的時候,拿不定主意的時候,便告訴師父,或者長卿,再不濟還有宋相公。他一生未曾納妾,除膝下僅一子一女,長子在外任,女兒向來愛若明珠,定然看不得她有什麽險境。當然,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勞動他。也免得他徒增憂懷。”
宴山道:“宋娘子她常說,父兄不願靠她榮寵,她自然也不能禍及父兄,若有什麽事便三尺白绫交代了自己,也便沒有遺憾。她之所以想出來毀容的事,一來是避寵避的徹底,二來也确實穩妥些。”
楊東樓道:就此把容貌毀了總是可惜。左右先裝病糊弄幾日,實在不行就算再承寵幾回也就是了,我們再慢慢想法子吧。”
宴山支支吾吾道:“她整日焦急,焦急此事。怕是覺得,我,總是跟着,跟着聖上值夜。”
楊東樓一愣才反應過來,一拍額頭道:“我竟把你在禦前侍候的事兒都給忘了。那怪道她焦急呢?這事兒确實不行。罷了,今兒個長卿值夜無聊,又不能偷睡,我少不得半夜再過去陪幾盤,到時我帶壺好酒把另一個值夜的醉倒,與他再好好商量一番。”
說完他想了想又道:“算了,也別等半夜了,你早些睡了,我這就帶了酒過去。”
他說着便匆匆忙忙的走了,只留下案上新繪的一副喜鵲登梅圖,紅豔豔的,仿佛他對徒兒的一片赤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