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利刃

利刃

宴山這日跟着下了朝,趙璟看看眼下無事,便打發他去永曦宮教課,教完順道再去永安宮探望宋娘子,回禀她的病情如何。

宴山正遂了心意,哪有不積極的道理。一時趕到了永曦宮,皇後正在埋頭練字,聽到通傳小先生來了,竟也主動迎到了書房外。

宴山正要見禮,皇後忙止了說原該她對先生行禮,宴山忙辭了不受,皇後便道:“索性都免了就是。”

宴山只得從了,便去看她昨日的作業寫的如何。

皇後資質雖不如南歌,但态度極其認真,練的又刻苦,倒是彌補了些不足。宴山挑了習字裏好的圈起來先誇贊了,又将有缺陷的逐一講解,再讓她當時寫了新的對比。

皇後一一照做了,果然長進立竿見影的,心裏很是歡喜。

一時講課結束,皇後又命人端上來時令的鮮果點心,各式茶湯,只說小先生辛苦,先歇上一歇再走不遲。

永曦宮裏的人原就覺得宴山不過十七八的年紀,竟也給皇後做先生,很是有些不以為然。如今見皇後對宴山如此高看,想必是有些真本事的,便也不敢小觑,把各種茶點流水價的擺了整整一桌。

宴山不好駁了皇後的好意,多少用了一點。皇後又因眼下無事,便又與他閑話了一回,問起他家鄉何處,何時入宮,如何上進的學問等等的話頭。宴山因有意在皇後這裏謀求信任,便一改往日低調少言的作風,盡力挑揀出些有用的話說。果然只沒幾句,便把皇後說的紅了眼圈,看他的眼神從學書時的尊重,又變得更憐惜了些。

因惦記着還要去永安宮,宴山坐了一陣子便起身告辭。皇後正欲以學生禮相送,宴山忙推卻,又後退了兩步才轉身去了,以示不忘本份。

皇後覺得他小小年紀不卑不亢、進退有禮,不由對他好感倍增。走了幾步去窗前去看他的背影,卻見他停下和宮裏當差的團子說了幾句話,還塞了什麽東西,看樣子很是熟撚。

但如此正大光明,想來也不會是龌龊的交易。

團子前日因無意中賺了聖上駕臨,漪蘭私下已賞了他。不料後一日他在門外不過向聖上行了個禮,卻又一次賺了聖上來。漪蘭覺得他機靈,把他從外門調到中門上侍候。但此時忽然把他和宴山聯系起來,漪蘭便覺得事情似乎沒有那麽簡單。

思索了一會兒,漪蘭便讓人将團子叫了過來問話。

方才宴山走時有意和團子閑話幾句,并交代過皇後看到必會傳他,且教好了說辭,是以團子倒不慌張,很是從容的見了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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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只留了身邊可靠的一個老宮人叫紅梅的,便開門見山問他:“你與宴山是何關系?”

團子道:“回聖人娘子,前幾年宴山在內東門司當差時,經常往永曦宮來辦差,那時他知道小的從小沒了娘,家裏爹爹又生病,便格外照拂小的,偶然得了賞還要塞給小的,只說是讓攢着有機會帶給爹爹去治病。故而小的每次見他,都和親人一般。方才宴山又給小的塞了錢過來。”說着從身上掏出一塊碎銀子來給皇後看了。

皇後點點頭:“他身世原就悲苦,自己的爹爹也是生病去的,憐惜你也是人之常情。那吾再問你,前日的事到底是偶然,還是你自己拿的主意?”

宴山忙跪下回道:“聖人娘子在上,小的實在不敢隐瞞,不過是偶然湊巧罷了。”

皇後道:“這裏沒有外人,吾也不會懲罰無辜,你不用有什麽顧忌。”

團子道:“小的那日的确是湊巧看着牛郎織女星,想起爹娘來才沒看到聖駕路過。後面小的得了官家的賞,又得了聖人娘子的賞,便和宴山說起如今我自己竟也掙到了賞錢。宴山說聖人娘子向來端正寬厚,原就該和官家伉俪情深,只要我好好侍候,以後多的是雙份的獎賞。這便是全部的實情了。

皇後聽了這話,愈發覺得宴山提起的伉俪情深很是投心,便笑道:“你也是個知道好歹的。既然宴山願意真心幫你,自然你的人品也是信得過的。那吾也不妨提攜你一回,從今往後便在吾跟前侍候吧。”

團子不料方才宴山的幾句交代,就有這樣天大的好處,皇後跟前對他來說可謂是一步登天了,忙又叩首謝恩不疊。

一時皇後又囑了紅梅親自教他些跟前的規矩,團子認真學了不提。

卻說宴山下個差要去永安宮,本該是高興不及的事兒。誰知他這時就想起自己剛剛表白心意,楊東樓夜裏就提半年內要試上一試之類的說辭,一時便覺得心裏打起鼓來。

他在半路上很是躊躇了一會兒,才硬着頭皮走到永安宮前讓人去通傳。

南歌昨夜也沒有睡好,一早起來便望眼欲穿的等着他。此時聽見喜訊只恨不能沖出來宮外迎他,表面卻還是裝作若無其事的翻着本詞譜。

宴山一進了外殿,蘅蕪便指了指東殿,小聲道:“娘子從一早等到你現在了,剛還說你在永曦宮那裏住下了不舍得出來,你小心些應付吧。”

宴山點了點頭,便獨自進了東殿的書房。

南歌正假意看書,見他進來只裝作不知,宴山過去先問道:“今兒個用的什麽功?”

南歌白了他一眼,冷冷道:“左右也沒人教,胡亂看看罷了。”

宴山笑道:“宋娘子這話可是翻臉無情,明明楷書幾年前就學了我的,怎麽如今倒說沒人教了?”

南歌呸了一聲:“我自己寫的好多了,誰要學你!”說完又想到他口裏還是叫的宋娘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随手便将書丢了過來:“和你說了多少次了,不要叫我宋娘子,就是不聽!”

宴山一把将書接過又還給了她,笑問道:“你姓宋,自然要叫宋娘子,不然叫劉娘子不成?”

南歌雖心裏想讓他叫一聲娘子,或聽他喚一聲名字,但知道這宮裏也不可随意放縱,只能對他亂發些脾氣罷了。此時氣呼呼的瞪了他一眼,便不再說話。

宴山看她不悅,便自顧自到案上執了一支小狼毫,微蘸了些墨,在紙上用蠅頭小楷寫了幾個字遞到她手上:“別生氣了。”

那字寫的極小,南歌靠近看了才認出是“南歌貍兒”四個字。

他還記得幾年前她和他說過的,她的乳名叫做貍兒。

他不方便當面叫她名字,便寫在紙上給她看,讓她知道他在心裏已經如此叫過她。

南歌面上一熱,低頭也執了一支筆,問道:“你師父叫你什麽?”

“山子。”

“山子,這名字叫起來比宴山還要親切一些。”南歌笑出淺淺的一個梨渦來,在他的字旁寫上:“宴山,山子”四個字,寫完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沒有再下筆。

宴山明白她想再寫些什麽,柔聲道:“無需寫出來,我知道就好。”

南歌卻忽然扭過頭去,眼裏已是含了一汪清淚。

所謂因愛故生憂,因愛故生怖。她待他情深,所以才會多懷着疑猜和憂愁。

“今兒個确實是我來的晚了一些,是我的不對。永曦宮的功課講完,皇後又問了些話,我總不好不回。出門又遇到團子交代了些事情,”宴山細細的解釋道,“明日我一定盡量早些過來。”

“你本不是這個宮裏的人,能來一趟已是不易,我怎麽能怪你。更不敢催你每日過來。”南歌用帕子拭了淚去,又道,“這樣倒顯得是我不懂事了。”

宴山忙道:“不不,我既答應了你,就該盡力做好,只要讓你生氣了就是我的不是了。”

南歌知他說的便是昨日的表白,一時又覺得既羞又喜,方才的無名之火也早飛到了九霄雲外,峨眉間含起了笑意盈盈。

宴山看她梨渦淺笑,羞色媚人,一時又想起師父說的話來,腦中便不自覺的呈現了一副巫山雨雲圖,身上立時隐隐有些從未有過的反應出來。

他心下一驚,只覺得自己着實浪蕩了些,竟然生出那般的龌龊心思,但是想起師父當日的囑咐,他又忍不住內心有些期待。

他期待的不是自己去做什麽,而是能否挽回命運的捉弄。

宴山怔怔的看着南歌,開始有意的縱容自己內心洶湧的情愛。

南歌看他玉面無故生出些微紅,額上還忽然冒出一層薄汗,以為他從外面着了涼,一進來這過熱的屋子受不住,忙用帕子幫他把汗輕揉的搽掉,一疊聲的問:“這可是怎麽了?出了這一腦門子的汗來,可是哪裏不舒服了?”

她此時靠的更近了些,幽香沁來,從鼻端直入到肺腑裏去,一時宴山的躁動四起,身體上似有更明顯的反應,但他察覺之下,卻又覺得終究不是期待的程度。他也許已經徹底的廢掉了。

他的心一時又無邊際的沉淪了下去。仿佛墜落到無邊無際的深淵之中。

如若自身體殘缺的那一刻就把情愛禁锢,也許他便不會體會到這一刻的冰涼刺骨的絕望。

因為從前殘缺的只是身軀,而對南歌鐘情之後,殘缺已經蔓延侵蝕到他作為男子的自尊。

“這是怎麽了,怎麽一個勁的出汗,得趕緊把醫官叫來看看。”南歌看他額上瞬間又是一層薄汗,忙微仰起頭幫他擦拭了,又用手去觸她的額。

她這回因一時着慌,幾乎貼着了他身前。屋子的火盆燒的旺旺的,她穿的本也沒那麽厚實,宴山似乎能感覺到她身體的曲線玲珑,只要他稍稍伸出手去,便能将她軟玉溫香抱滿。

他在禦前伺候了幾個月,也不知夜裏替趙璟守了多少次的雨露均沾。尤其是臨幸劉娘子時,她發出的蝕骨媚人的聲音。原來聽着只覺得吵鬧,如今忽然回想起來,竟然又聯系到了眼前的南歌身上。

他在永安宮值夜時,她從未傳出過任何聲息。可是,如若她面對的那個人是自己呢?會不會也如劉娘子那般,細喘嬌吟,媚人蝕骨?

他熱切的绮念與冰冷的現實交織往來,忽在天堂,忽在地獄。

“宴山?你這是怎麽了?”南歌觸到他的額頭一片冰寒,憂心不已,“我讓蘅蕪去請徐醫官!”

宴山一把挽住她:“不用麻煩醫官,”他低下頭糾結往複許久,又道:“徐醫官說要利用大娘娘患病,你可借機入道為其祈福,就此擺脫官家寵幸。本來,我還覺得這個主意可行…”

南歌疑道:“大娘娘好好的如何會患病?莫非下毒不成?”

“自然不會。只是一種無毒的迷藥,暫時昏厥,并無害處。”

南歌思索一時,點頭道:“若對大娘娘身體無礙,此計倒可一試。你此時又作遲疑,莫非還有他法?”

宴山苦笑道:“我自以為深情可抵一切,但此時設想若此計終成,那你一生便将付與我這個廢人,從此芙蓉帳暖不過空設而已。”

南歌這才明白他方才種種反常,忙道:“有你便足,萬事不悔。”

“你縱然不悔,我又何顏以對?不若你就此丢開避寵的心思。即使日後你依舊是如今的身份,但我知曉你的情意,此生也願終身伴随,絕無怨怼。”

“你此話何其荒唐!”南歌雖憐他悲苦,痛他所痛,但依舊按耐不住內心氣血翻湧:“我此心從不輕付,相許此生也絕不是玩笑!

言罷,她從多寶閣上取出一個梅瓶,從瓶子裏掏出一個紙包來。

宴山狐疑的看她層層打開,才發現那裏面竟然是靈機蟲。

她竟然早就備好了這味藥材,做好了随時毀損容貌的準備。

她對自己死心塌地至此,宴山只覺方才的話語極其不妥,急忙伸手去搶:“你拿它做什麽?!快把它給我!”

南歌卻早躲了過去,只道:“我知你心裏總是過不去那個檻。”

言落手起,她已将那靈機蟲盡數的往嘴裏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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