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五
上瀾月五
冉恩先是把周遭看了一圈,才裝模作樣地抖抖外袍,拱手作揖道:“不知道是哪位大人,風雪這麽大,小心着了寒。”
他俨然一副不認識穆王爺的樣子,實則是裝的。
穆王爺游福川是四年前的事情,那時候冉恩雖然只是一介書院學生,但多少也見過穆王騎着金鬃紅馬在朱雀大街上走。如今做上金曹,多虧花濁的金曹掾袁安易幫忙舉薦,又在他手下好生學着,短短幾年,算是仕途順暢。
冉恩年紀尚輕,想要平步青雲,最好還是同穆王劃清界限。
鄭子潇從懷中摸出塊令牌,上面刻着個龍飛鳳舞的“穆”字。冉恩連忙堆笑起來,“早聽說大王爺到延北了,沒想到能在這荒涼地方遇到……”
尾音拖了一下,仿佛等穆王自己交代來意。
穆王爺将他佝偻的身子摻起來,自顧自地朝那幾排小房深處走去,“本王出游,恰好路過,想看看延北傳聞中的怡落鹽井是什麽樣子。”
“就是這樣子,怕髒了大王爺的鞋。”冉恩信手一指,“那幾排屋子給工匠住,再往後是鹽井,還有個空曠地方是專門熬鹽的。”
“熬鹽的也在後面?”小房層層疊疊,穆王爺也看不見他說的空曠地,只能看到一排光禿禿的地籬。
“是啊,就在後面,特意選個空曠地方,怕走水。”
風雪簌簌而下,空曠徒生凄涼。
“怎麽才看到這麽幾個工匠?”穆王說着,快步穿過那排小房,映入眼簾的是個幽深的巷道,十幾個水桶七零八落擺着,偌大個鹽井竟空無一人。
冉恩連忙擋在巷道前,“這不是風雪大嗎?汲取鹵水弄不了,就給工匠們放假了,門口那幾個是偷懶被逮到了,熬活兒的。”
他話說到這個份上,幹瘦的身形把巷道堵得死死的,就是不讓穆王爺往前邁一步。
“再往裏就是井了,井壁薄,怕塌了,還請大王爺止步。”
穆王想起他剛來延北收到的消息——怡落鹽井有一條倒賣私鹽的黑線。
他人在福川的時候,一直與長陵這邊通書信,對長陵的事情不算一無所知。
鹽乃國之命脈,這些年戰火不斷,正是吃軍饷的時候,舉國上下都眼巴巴地盯着鹽錢。
一國的鹽出了問題,管鹽鐵的金曹是跑不了幹系的。
上到朝堂天天吵架的金曹掾,下到這些縣的小金曹,中間必有貓膩。在花濁穩坐金曹掾之位的袁安易,是個油滑之人,冉恩就是他提拔到延北的,算是個小心腹。
穆王爺眯了眯眼,利落地轉身,冉恩在他身後偷偷松了口氣。
“冉恩。”
“诶,大王爺有什麽吩咐?”
“吩咐說不上,父皇還在的時候,讓本王跟金曹掾整頓了段時間鹽鐵的事情,也是有些經驗。如果沒記錯的話,月底就要繳納新鹽了吧?”
在繳納新鹽的月底,是最容易露餡的時候。
冉恩仕途雖順,骨子裏還是個踏足官場不久的讀書人,聽到他提起月底,脊背難受得像是被螞蟻啃了一口。
“自然是要悉數繳納的。”他兜着手如是答道。
“賬目記清楚了嗎?”
冉恩眼珠子轉了一圈,才釋然地笑起來,“都記清楚了,大王爺要看賬本子嗎,看的話還得去前頭的側屋。瞧這風雪大的,不如去側屋歇歇,暖暖吧?”
他自己手已然凍得像根紅蘿蔔,還未等穆王答應,便笑嘻嘻地引着他往側屋走。先是吩咐了方才門口的小工上茶,而後他又翻出了本厚重的帳本子。
冉恩仔細看了看穆王,确定他神色如常後說道:“大王爺先瞧着,産了多少擔,什麽時候取鹵都記在上面。下官去看看外頭那幾個滑頭的小工,先退下了,有事兒大王爺再吩咐。”
前腳他合上側屋的門,後腳同穆王搭話的小工便找上前來。
小工皺着眉,臉上的褶子像是被手□□過,“大人,屋裏的貴人是來查賬目的?”
“嗯。”冉恩用鼻子哼出口氣,斜睨了小工一眼,“你叫什麽名字?”
“小的姓烏,烏伯達,大人嫌麻煩的話叫伯達就行。”
“之前那批鹽送去了嗎?”
烏伯達低垂下頭,他比冉恩高大些,刻意俯身做小伏低的模樣,說話腔調都跟着沉了,“大人說的是上月的還是……”
“廢話,上月的我就不問你了。”冉恩嘴上罵道,牽着烏伯達潮濕的衣襟,“月中送去的那批,已經運走了嗎?”
烏伯達裝作恍然大悟的模樣,一拍腦門,“那肯定運走了,大人傳信來的時候,小的馬上就安排了。”
冉恩皺起眉,“井上怎麽記的?”
“照常寫的,礦井上少幾分多幾分不好改,等到月底就把賬目平了,小的們一直都是按老規矩辦事,大人放心。”
是按照老規矩辦的不假,但穆王這瘟神來了,若是月底繳納的關鍵時候他跑來湊熱鬧,這事可就麻煩大了。
冉恩下意識吞咽了下,朝烏伯達身邊湊一步。
平日他最煩小工,不通文墨只會賣力氣,身上還有股子礦臭味,只是眼下不得不跟他多拉扯幾句,“伯達,井上多少人知道這事?”
從皇家手裏偷錢,是要殺頭的死罪,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冉恩緊盯着烏伯達泛黃的雙眼,聽他含混着說了句,“十八個。”
烏帽青衫的冉金曹這才松了口氣,腦子裏把事情飛快捋了一遍,攥着烏伯達的僵硬的手腕道:“晚上,叫你那十八個弟兄出來。”
“大人……”
“你做什麽?”
“冉大人,雖是初春,延北風雪大,弟兄們炭火不夠。”
冉恩剛準備回去應付穆王,驀地回過頭,“不是發了炭火嗎?”
“城裏帖子上說的炭火數目,發到手裏少了三分。”烏伯達垂下手,語氣裏帶了幾分涼意。
冉恩眉毛都要立起來了,“你什麽時候去的城裏?你敢私自離井?”
烏伯達仍是颔首,聲音铿锵有力道:“小的前些日子去城裏送鹽……”
“你那麽大聲做什麽!”冉恩做賊心虛,知道是被他要挾上了。
他也是替上頭的人做事,撈不到多少油水,金銀流入的都是達官顯貴腰包裏。苦寒之地的小金曹,聽着管鹽鐵,威風凜凜,實際上也就是個窮酸小官,官饷還不夠他吃花酒的。
上頭撥給小工的錢,他便偷摸克扣了些,沒想到烏伯達這個腌臜貨色趁機要挾他。
冉恩伸手捏了捏眉心,“炭火的事情……我再給你們補,你先将今晚的事情做好。”
他匆匆打發了烏伯達,一口銀牙都要咬碎,還得裝作心安理得的模樣去見穆王。
才推開側屋門,就見穆王雲淡風輕地品着茶,賬本動也沒動。
“大王爺,這是……”冉恩彎着腰,姿态和方才的烏伯達一模一樣。
穆王用手指輕輕彈了彈杯壁,“不看了,本就是出來玩,查什麽賬目?月底的時候我再來看你,今日雪大,不叨擾你了。”
他語氣十分輕快,反而讓冉恩更加戰戰兢兢,只能快步追上去想說些什麽彌補,人還沒靠近穆王,就被鄭子潇橫過去的臂膀擋住。
冉恩瞧着鄭子潇不近人情的模樣,搓了搓手道:“大王爺,下官送送你?”
穆王笑着撐開傘:“不用送,冉大人,月底還會再見的。哎喲你看這雪……”
說話間,把傘面的雪水抖了冉恩一身。
“抱歉啊,冉大人,雪大,快回去吧,別凍着。”
冉恩啞口無言,承着一身刺骨的濕涼,眼巴巴看着二人上馬,遛彎似的出了鹽井大門。
窩在袖子裏手攥了又攥,冉恩忽然跑回側屋,推開了書案下的暗格,裏面赫然擺着一本嶄新的賬本。
幾乎沒怎麽被人翻過,只有輕微的書寫痕跡。
最頂上那行“怡落鹽井明細”流入眼底,冉恩沉吟片刻,摸出紙筆,掌着燈匆忙寫起來。
不一會,一封信被送出延北,驿站小吏被吩咐過這是急信,接了信便匆匆奔往花濁。
傍晚時候,雪變成了小雨,凄凄瀝瀝沒完沒了。
過了酉時城門要落鎖,直到翌日卯時才能出入,想要進出城門的人趕不上了,悻悻然轉頭找落腳的地方。
鄭子潇在延北城門口,向守城的官兵交了令牌。
越是小兵小吏,越不懂得趨炎附勢,見到貴人都是一樣恭順。官兵見是穆王,立刻開了城門放他們二人進去。
穆王爺用衣袖擦了把額間的雨滴,“你覺得鹽井有問題嗎?”
“有,但長陵少鹽不可能是因為這一口鹽井。還是向福川繳納的太多,拖不起了。”
鄭子潇說話間,看向冒雨營生的小販。
他不懂那些悲天憫人的情懷,對鹽井上衣衫單薄的小工也習慣性視若無睹,只是在燈火初升之時,哀民生之多艱的感嘆還是油然而生。
長陵鹽鐵官營,國運艱難之下,鹽價只能水漲船高。富貴人家倒是無所謂,平頭百姓卻為口鹽耗盡心血。
也難怪黑市橫行。
穆王點點頭,算是肯定他的說法。
“這次看冉恩神色已經有些緊張,肯定會有所動作。這些鹽錢是邊疆将士的口糧,朝廷年年巴望這筆錢,不能讓他私扣去了。”穆王爺目光閃爍,“拔出蘿蔔帶出泥,他不是敢做這種事的人,上頭一定有人指使他。”
空氣裏挂着雨腥味,穆王心緒跟着小雨起伏不定。
延北偏遠卻滿是蛀蟲,奢靡鎏金的花濁又該是怎樣的污穢?
一時心口堵塞,他只能轉開話題,“是不是光霖要下學了?”
“是,我正要去接他,世子今日沒帶傘 。”
鄭子潇沉默着拜別穆王,便一個人向着上瀾書院走去。
延北天黑的早,雨幕裏弦月挂上了柳梢。
偶有在書院過夜的學生,念書累了酣睡過去,馬蹄聲容易驚擾他們。鄭子潇開蒙晚,知曉寒窗苦讀不易,接世子下學從不騎馬入巷。
他把馬拴在巷口,踩着水輕輕走進上瀾書院大門。
邁過高門檻,彎彎繞繞穿過幾個圍着湖的長廊,他遠遠看到世子正枕在案頭,邊上還趴着個穿着緋紅小衣的姑娘。
鄭子潇不自覺停下腳步,靜靜凝望着。
孟湘湘也困得眼皮子亂打架,頭上的釵環跟着胡亂搖晃,她還是含混着念道:“之後……之後……什麽來着,我給你換個講吧,我也忘了。”
世子動了動腦袋,“行……你還有什麽故事,我想聽才子佳人談情說愛的。”
“談請說愛的,那我看的多了。你知道白娘子嗎?”
世子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夢裏還是醒着,嘟囔着,“白娘子……我知道姹紫嫣紅樓的趙大娘,她做的元寶釀好吃。”
“不是大娘,是白娘子,她給許仙送了把傘,兩個人就結為了夫妻。”
鄭子潇站在窗邊,這兩人夢游似的對話,看神情是睡着了,還能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來。書案上擺了橫七豎八一堆葉子,上面胡亂寫着大字,也不知道是他們在玩些什麽。
“是你給子潇送的那種嗎?”
“我不是白娘子,我是天氣預報員,主持人也行,我媽媽喜歡天氣預報員。”
“嗯……”
世子敷衍着,已經有些神志不清,手裏捏的筆也跟着落到書案上,蹭了一桌子墨水。
孟湘湘抖然睜眼,想起來她作為播音生的傳統藝能,語氣裏都沾上了播音腔,對着世子唠叨着,“你知道我是做什麽的嗎?”
“嗯……”
孟湘湘用食指敲了敲桌子,世子才掙開那雙惺忪的眼,渾渾噩噩間不忘理他的發冠,“記得記得,你說好幾遍了,你是什麽……播音的,總之是給人當堂倌的。”
阿沉見他們越說越沒邊了,從屋角走過來,恰好看到鄭子潇側身站在窗邊,嘴角噙着笑,瞧這兩個人胡言亂語。
她皺緊了眉頭,輕咳一聲,“小姐,鄭公子來接世子爺下學了。”
孟湘湘連忙擡頭,看到他在雨裏撐着傘,想起來自己方才還說着白娘子什麽的胡話。
許仙此時就在眼前,白娘子本人老臉一紅。
鄭子潇頗為有禮地一拜,“見過孟小姐。”
孟湘湘有樣學樣,話到嘴邊又變了味,“鄭公子晚上好。”
她聲音都發甜,一雙眼好似會笑,彎成了天上的弦月。
鄭子潇眼神流轉間,落到了她桌案上那零零落落幾片葉子,已經被折的莖葉寸斷,上面歪歪扭扭寫着幾個大字,都是些狼、女巫、預言家什麽的看不懂的話。
他這次果然守諾,神情坦然,沒有要躲的意思。
孟湘湘伸手把到嘴邊的哈欠硬生生按下去,托着腮朝窗外的人笑道:“鄭公子,見過狼人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