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六
上瀾月六
殺?
鄭子潇微微擡手,又藏回背後。
他念“殺”字已經是家常便飯,總覺得這樣的字眼污了孟湘湘一身潔白。
臉上的茫然轉瞬即逝,恰好被孟湘湘逮住,玩味半天。
孟湘湘越來越覺得他像只乖巧的小狐貍,水靈可愛。
她玩心大起,把葉子一片片攤開,“上面的字你看得懂吧?我勉強會寫一點毛筆字。這是個許多人玩的游戲,現在就咱四個玩不成。等你哪天清閑了來書院,找那幾個一同念書的小姐公子沒下學的時候,咱們一起玩,我給你們當裁判。”
鄭子潇還看着那葉子上歪歪扭扭的字,寫得豪邁過度,和孟湘湘的繡功有異曲同工之妙,不愧出自一人之手。
他記得以前,孟湘湘給夫子抄過帖子,一手大字筆力遒勁,頗具大家之風。
“來不來啊?”孟湘湘趴幹脆趴在窗臺上,癟着嘴,“怎麽又不理人。”
她不知道鄭子潇是個敏銳的人,自己與曾經判若兩人,已經讓他起了疑心。
“好。”
鄭子潇這才從自己的思緒中扯回,似是而非間點點頭,“沒有不理人,我會去的。”
他還特意解釋自己沒有不理人,逗得孟湘湘笑起來,越瞧他越覺得的可愛。
與他那持劍肅殺的模樣出現了一些反差,雨裏撐着傘的鄭子潇才算是生動。
笑會傳染,鄭子潇不知道孟湘湘笑些什麽,被她花枝亂顫的模樣裹挾着,垂頭也笑起來。
孟湘湘托着下巴,語調綿軟像是外面的柳葉,“你脾氣真好。”
“是小姐好說話。”
世子一聽又有得玩,腦子瞬間清醒了,“不用抽空,月底不就得喝喜酒嗎,到時候跟那群阿兄阿姐們玩。”
他胖乎乎的身子像是要飛起來,恨不得現在就飛出書院。
鄭子潇在一旁沉悶地喚了他一聲,“殿下,不得無禮。”
世子這才安生坐回去,沖孟湘湘笑得十分谄媚,“黎家哥哥娶媳婦,請了姹紫嫣紅樓的廚子,湘湘阿姐去不去?”
“哪個黎家?”
孟湘湘捂着額頭,延北這群勳貴她到現在一個也認不全,就認識個賴皮鬼世子。乍一聽黎家,覺得耳熟,又想不起來到底是誰。
鄭子潇打量着她,低聲提醒道:“城西的黎員外,做皇商的。”
“哦……對,我記得。”
其實還是沒想起來。
世子越說越亢奮,眉飛色舞道:“他家的園子我這半年就去過一次,可好玩了,在他家還能投壺。”
孟湘湘答應着,眼神有意無意在鄭子潇手指上瞟。
他的手雖然清秀細長,有些個少年氣,骨節分明,卻不好看,上面布滿繭子,還有些常年握劍的淤青。
孟湘湘不禁幻想他到底用那雙劍做些什麽,他見過府裏練功的弟弟,孟渝手上沒有這種重的淤青。
遐想連篇之下,間諜、刺客、密探這些全想了一圈,孟湘湘沉浸在幻想中無法自拔,沒意識到自己盯着鄭子潇的眼睛看了許久。
鄭子潇方轉眼,被她目光糾纏住,握着傘的手微微發緊,他習慣性微皺的雙眉逐漸舒展開,坦然地回望過去。
不知道這個漂亮的姑娘為什麽不怕他,但他答應過不會躲。
凝望之下,鄭子潇忍不住想,在孟湘湘眼裏自己到底是什麽模樣,是她黑白分明的雙眼中倒映的那樣,還是人後議論中的那樣?
“你聽沒聽我說話啊?”
世子晃了晃孟湘湘胳膊,孟湘湘這才有些木讷地移開眼。
世子氣鼓鼓地命令道:“小王跟你說,要你過幾天陪小王去吃元寶釀。”
“好啊。”孟湘湘莞爾一笑,點點頭,再看向鄭子潇時候,他已經背過身去。
不偏不倚擋住了棵垂柳,顯得他那挺拔的背影孤傲又刻意。
這時候阿沉一把挎起小書箱,“小姐,我好像聽到馬車聲,應當是來接咱們的。”
孟湘湘頗為遺憾地點點頭,“我得回家了,明天再玩。”
許是坐久了,孟湘湘才站起身來,就覺得腿上的傷疤一陣疼。這是前幾天在祠堂裏面跟夫人拉扯磨出來的,古代的藥比不上現代,好得慢,到現在才結了一層疤,恰好在膝蓋骨的地方,一走路就折得生疼。
站得太猛,孟湘湘一時吃痛,又跌坐了回去。
阿沉連忙扶住她,用胳膊肘擋住了鄭子潇隐隐伸出的手,“小姐可慢點,回去再重新上藥吧?”
“腿怎麽傷着了?”
鄭子潇默默把手收回去,說完又意識到自己語氣太迫切,抿了抿雙唇道:“外面地滑,小姐要小心。”
孟湘湘嘆了口氣,在阿沉攙扶下一瘸一拐地跳出來,“我家夫人打的,那天在湖邊同你說話……”
再往下說就尴尬了,孟湘湘輕咳兩聲,“無妨,破了點皮,我家規矩嚴,常有的。”
鄭子潇緊皺着眉,目光只管盯着水瑩瑩的青石板地面,幾次想伸手攙她一把,又覺男女授受不親,太過唐突驚吓到她。
常聽說孟夫人治家嚴苛,沒想到對女兒也下重手,竟然打出傷來。
他一直覺得孟湘湘應當是孟家的掌上明珠,磕了個皮都要一家子心疼,而不是現在這樣,大俠似的忍痛往前跳。
“我也不是什麽嬌生慣養的人,真不礙事。”孟湘湘嘆了口氣,對他正色道。
她保持着金雞獨立的姿勢,蹦到他身邊,“既然是因為湖邊那次挨得罰,你撐着傘送我上馬車不過分吧?”
她是吃準鄭子潇有禮有節,不會拒絕。
鄭子潇果然點點頭,囑咐世子先在屋子裏別亂跑,仔細撐着傘迎孟湘湘。世子樂得看現成的才子佳人,趴在窗戶邊只管讓他們快走。
雨滴砸落了幾枚不知名的小花,滿地的脆弱襯托下,倒顯得孟湘湘嬌弱可憐。
孟湘湘深吸一口氣,“其實你不要心裏太有負罪感,夫人只是罰我,再多的苦我也吃過,都是小事情。”
鄭子潇掌着傘,負罪感這個詞他是第一次聽,初覺新鮮,越品越覺得精準。
擡眼間,又恰好撞上姑娘的目光,幹淨澄澈的雙眼沒有之前笑意,反而多了些堅決。
“之前考試的時候,下了大雪,我找不到車回去,在校門口淋成了雪人,好不容易找到一輛,被一同打車的路人搶去。最後回到賓館……我是說驿站,人都凍成了冰塊,渾身麻木了。”
說着說着,孟湘湘才想起來鄭子潇是古人,不懂藝考辛酸的。她伸手接了一手雨水,又随手甩掉,“聽我說這些,你不會覺得我是中邪了的怪人吧?”
鄭子潇淺笑道:“不會。小姐小心石階。”
他端着傘的背影,是阿沉看了都要贊嘆的謹慎,怕損孟湘湘名節,保持着遙遠的分寸;又怕孟湘湘淋着雨,油紙傘端正遮着,沒讓她濕一點衣裳。
到最後自己那身青色的羿射服,再一次濕透了。
“延北風雪大,小姐要記得多穿衣裳。不能為了好看凍傷自己。”他想了許久,才說出這句話。
花濁的小姐們冬日也要打扮的花枝招展,一邊燒着火瑟瑟發抖地取暖,一邊穿單衣。
孟湘湘說:“美麗‘凍’人嘛。”
“美麗動人?”
“冰凍的凍,諧音梗要扣錢嗎?”
她常說着讓人聽不懂的話,穆王爺那句古靈精怪是很貼切。
阿沉只怕小姐瘋話越說越多,殷殷切切道:“小姐可別亂說話了,再這樣以前累積的好名聲都沒了。”
“我以前什麽名聲?”
“夫子說你才貌雙絕,頗具大家之風,是典範。”阿沉嘴裏的怨念尤深。
以往的孟湘湘,是大家閨秀的典範,滿延北城提起來都要贊不絕口的。
馬車近在眼前,鄭子潇輕輕扶住車架,孟湘湘提起裙擺鑽了進去。
“孟小姐只需要是孟小姐,如果一定想成為大家閨秀的典範,小姐現在也做得很好。”
他忽然趁孟湘湘上車時低聲說了這麽一句,誇得孟湘湘十分不好意思起來了。
單說書院念書這幾天,她教書院其他家小姐公子們打牌,下跳棋,玩狼人殺,把那些桌游全搬來了,整個書院洋溢着不思進取的氣息,氣得夫子想到來講學就頭疼。
跟大家閨秀之典範肯定沒什麽關系。
孟湘湘擺出典範才會有的微笑,撩開簾子探頭沖着鄭子潇說:“謝謝你,你也是……延北好男兒的典範!再見。”
馬車又頂着風雨晃晃悠悠走了,孟湘湘不知道鄭子潇什麽神情,還坐在車裏回味着。
阿沉見她自顧自笑個沒完,撅着嘴抱怨道:“小姐都笑得沒形了。”
“你不覺得我是個端莊優雅的大家閨秀嗎?”孟湘湘仔細捋了把鬓角。
阿沉嘴角抽了抽,“鄭公子可真會說笑……”
深夜的時候,孟湘湘還因為這句大家閨秀的典範感到心曠神怡,以至于她睡得格外香甜。
雨連下了幾天,才漸漸停了,只道是延北天氣古怪,氣候苦寒。
一時間冷得像是要将人窒息,幾個工人想要站直都困難。
領頭的烏伯達也覺得寒冷難忍,氣都喘不順暢,艱難地爬上了竹制的汲水車。他扯開嗓子剛要大喊,先被一口寒氣嗆住,咳嗽半天才吐出第一句話,“今天人都齊了了嗎?”
實在是太黑,他又不敢掌燈,怕驚醒其他熟睡的工匠。烏伯達只能模糊着掃視一圈,差不多算上自己是十八個,他才縮着身子爬下來,對冉恩道:“冉大人,齊了。”
冉恩抖了抖衣擺上的泥,“齊了開工。”
這十八個人便徐徐進了巷道,蹑手蹑腳生怕弄出大動靜,十分磕碜地開始作業。
冉恩就坐在巷道外,今夜無風,但他還是冷得鼻涕眼淚一起流。
他摸摸腰間的官符,心裏越發不是滋味。
不知道過了多久,冉恩覺得脖子又酸又疼,隐約間看到烏伯達晃着身子走了出來。
他頭上束了塊白汗巾,遙遙望去像個鬼魂,冉恩甩了甩手,不耐煩道:“什麽事?”
“大人,不能再鑿了。鹽壁有些薄,再鑿怕是要出事。”
烏伯達語氣裏帶着焦躁,冉恩說好的炭火沒批給他,現在又連夜采鹽熬鹽,倒春寒的摧殘下,他們十幾個匠人都有些受不住。
冉恩聽了心裏也隐隐發緊,思慮片刻問道:“一點也鑿不得嗎?”
“那倒也不是……”
“那就繼續鑿,我給你們加錢,月底前把新鹽補齊。”
“大人,這是要命的……”烏伯達不肯回巷道,繼續說道:“別說工錢了,我們的炭火還沒下下來。”
他話音剛落,冉恩一腳踢在他小腿上,“混賬!你以為本官是商賈小販嗎?本官是延北金曹,今日你們不挖就是違抗官命,就是違背聖上!沒空跟你讨價還價,讓你鑿你就鑿。”
烏伯達連忙跪在地上,咬牙切齒道:“大人,鹽井垮了,私鹽黑市的事情就敗露了!”
冉恩忙捂住他的嘴,沒想到烏伯達臉上都是泥,沾了冉恩一手。他只能強忍着惡心捏住烏伯達的下颚骨,“這件事聲張出去,第一個死的就是你。”
烏伯達瞪大了雙眼,有力氣卻使不上來。
“你以為我會有事嗎,我有袁大人作保。我是士人,和你這樣的草莽匹夫不一樣。你敢聲張,第一個死的就是你,哦對,還有你的女人、孩子,你女兒叫烏珍兒是嗎?你也不想她這個年紀就出現在花樓吧?”
“你……”
冉恩輕輕拍了拍他的臉,拆下潔白的汗巾把手擦了個幹淨,“回去繼續挖,就差一點新鹽就補齊全了,我就不信這麽多年的巷道,偏在今日塌。”
他清理幹淨泥點子,把汗巾随手一扔。
行走的時候感嘆,自己還是士人潔淨的雙手,是要讀聖賢書的,一點都髒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