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七
上瀾月七
孟湘湘提着小書箱就要往外跑,臨走的時候迎面撞上了孟侯爺。
她終于把禮數學熟絡了,邁出成為典範裏程碑意義的一步。對着孟侯爺行禮時候,心頭都帶了些得意,仿佛等着孟侯爺誇。
只是嬉笑完,她才發現,自己作為一個威武不能屈的現代女性,無形之間開始融入這樣尊卑分明的社會。
她從未想過一直留在這裏,只是對何去何從感到茫然,樂觀主義驅使下她每日在書院與世子的玩鬧全當解悶。
封建社會的荼毒是悄然無聲的,讓她開始期望別人說她是個遵守女德的閨秀。
“孟小姐只需要做孟小姐。”
她恍然想起鄭子潇那句話,整個人的腳步都停住了。
孟宏汝見她風風火火又戛然而止,本都走過去了,又折返回來,“這是怎麽了,不開心?”
一旁的阿沉倒吸一口涼氣,平日孟侯爺正眼都不看內苑女人們一眼,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他開始關心人了。
孟宏汝走到她跟前,“你上次說的,為父考慮過。你是個好孩子,為父不應當因為關谷冬刻薄你。”
孟湘湘讪讪地回應道:“別只這麽想我,孟滿滿、孟渝都是你的孩子,你要一碗水端平。”
“好好好……”孟宏汝覺得孟湘湘伶俐,很會做人,越發喜歡起來,“今晚竈上燒桂花羹,往你苑裏送一碗。”
“你說,穆王爺是個什麽樣的人?”
孟湘湘不理他的示好,忽然問道。
她問得突然,倒是把孟宏汝問愣住了。
孟宏汝瞧着天色還早,他也沒什麽事,幹脆拉着孟湘湘坐到一邊的青石上,“湘湘啊,人是複雜的,不該從他人嘴裏認識一個人。”
“我知道,只是我也沒有接觸穆王爺的機會。”
孟湘湘瞧着鞋尖上金黃的小流蘇說道:“你的話有你的立場,我只做個參考。”
孟王爺沉吟片刻,“忠義正直。”
他一字一頓念出這四個字,說得孟湘湘身形一滞。
“延北遠離朝堂,你又一直養在後苑,不知道做臣子的難處。穆王爺深知前路艱難,不惜觸怒聖上也要救國……身為延成侯的後代,為父自愧不如。”
聲音低沉,像是正法寺杳杳鐘鳴,震得孟湘湘那一顆良心隐隐作痛。
“他就沒什麽……缺點嗎?”
孟宏汝不自覺對這個大女兒多說了些,“他或許處事過于剛硬,但的确是正直高潔的人。別說穆王,就是獄中的罪犯,也不是一個完全的惡人。這世上,哪有毫無缺點的人,又哪有毫無優點的人呢?”
孟湘湘點點頭,她對孟侯爺多少有了些改觀。
他不踏足內苑,可能真的只是不愛踏足。
恰如孟侯爺所說,他自己也不是十全十美的人,他對子女的冷漠近乎偏執,看這世間諸事卻可以做到客觀豁達。
“你腿好些了?”
孟湘湘動了動身子,才發現青石濕漉漉的,坐了她一屁股濕,“已經好了。”
孟宏汝眼裏挂上了憐惜,握着孟湘湘水蔥似的小手道:“既然說到人之善惡,為父也想多于你說些。”
孟湘湘垂下眼簾,等着聽他長篇大論的說教。
“這麽些年我沒問過你,你覺得關谷冬為人如何?”
兇神惡煞,無禮潑婦,間歇性狂躁症,這些詞成串地浮現在孟湘湘眼前,最後孟湘湘還是搖了搖頭,不多說話。
孟宏汝帶了玉扳指的拇指在孟湘湘手背上來回打圈揉搓,“她是愛你的,湘湘。”
他見孟湘湘低着頭不說話,便繼續說起來,語調悠悠地有些催眠,“我雖與她沒有什麽夫妻情分,但這麽多年,她的心思我看的一清二楚。你是長女,你身上天然就有了擔子,這是延成侯府給予你的,你的一舉一動,都肩負着滿門的榮耀。她怕你被長女二字壓得不開心,她看了以後傷情。”
“所以斬斷這母女情分,她不付出,就不會因失去而痛嗎?”
孟湘湘驀然擡頭,聲音都帶了幾分強勢。
孟宏汝被她這個反應吓了一跳,黯然點了點頭,拍拍她的脊背算是安撫。
他的女兒不知什麽時候長成一個剛烈性子,他既是欣喜,又驚懼。剛烈的女子是不幸的,她們太多身不由己,最後這份剛烈只會催折在世間。
孟宏汝是個不折不扣的世家子弟,他想不出什麽時代的哀痛、女性之殇,他只是由衷擔憂起孟湘湘的未來。
“懦夫。”
沒有想象中憤怒的指責謾罵,只聽到孟湘湘冷冷抛下兩個字。
孟宏汝張了張嘴,還想說些什麽,卻見到孟湘湘起身,向他行了個端莊的禮,“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我既然現在享受了侯府的錦衣玉食,承受這些是我理所當然的宿命。我去書院,再晚夫子就要發火了。”
沒有什麽理所應當的宿命,這場穿越都是強加在她身上的不公平。
倘若她是偶然穿越到一個毫無幹系的侯門小姐身上,享受着錦衣玉食,她會覺得這是她命好,總比穿越到乞丐身上幸運。
可這是她的前世,是她在等高考成績時,被孟湘湘本人毫無道理的用福川秘術拽來的,是孟湘湘想要逃避的重擔,找人替她承擔這一切。
這是孟湘湘的宿命,不是白漾漾的。
阿沉站在馬車前等她,見孟湘湘神情帶了些怒色,眼圈通紅又不像哭了,只好披上大氅扶着她爬上馬車。
良久,車外好像有婦人在争吵,阿沉撩起簾子看了幾眼熱鬧,才試探着開口,“小姐,沒事吧?”
孟湘湘靜坐在那裏,除了搖頭,她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麽。
倒春寒逐漸要到尾聲,三月也溜走了大半,城裏含苞待放的木蘭終于開得轟轟烈烈。一片潔白下,清冷又肅殺。
下旬還是冷,但雨雪稍停,街上總比之前熱鬧些。經常可以看到黎家的小厮滿街跑,抱着大包小包的東西,一個個焦頭爛額。
黎家是出了名的財大氣粗,他家公子辦喜宴一定是要把全城貴人請一遍。這還不夠,黎老爺打算辦流水席,宴請全延北的百姓同吃。
孟湘湘順着镂空雕花的窗棱往下看,恰好一棵木蘭開的正好。
再看桌對面的鄭子潇,端坐在那眉目平整,忽然覺得他跟這木蘭也挺像的,遠遠看上去就透着孤獨感,但沒什麽攻擊性。
孟湘湘喜歡沒有攻擊性的一切,包括沒有攻擊性氣質的人,中庸之道是她一直追求的境界。
鄭子潇持劍之時兇了些,卻從不出惡言惡語,他只是溫潤地坐在那,也不冷臉,時常挂着淺笑。這會讓人覺得他拔劍也非他本意,全是無奈。
就像現在,他盯了許久的棋子,最後還是淺笑着說:“小姐走錯一步。”
“我哪裏走錯。”
孟湘湘把棋盤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我這個小卒不怕失的,是誘餌,你吃我的卒便會丢車。”
“可以不吃卒,走這裏。”他輕輕點在棋盤上,這一步走的分外刁鑽,不偏不倚落在孟湘湘炮的那條線上,弄得這枚小紅炮四面楚歌。
孟湘湘才發現,這是個“死炮”了。
她丢出誘餌,對方未必會吃。
本來是想哄世子玩,她畫了個圖樣找木匠打了盤象棋,一點點教給世子。沒想到世子玩了幾天,因為下不過孟湘湘,回去教了鄭子潇。
不到半個月的功夫,鄭子潇棋藝增長迅速,把孟湘湘這位長陵象棋祖師爺對付得死死的。
“草率了草率了……”孟湘湘着急感嘆道,但她向來輸得起,捂住臉語調悲戚地說:“這是我最後一個炮了……算了,吃吧吃吧,玩不過你。”
鄭子潇看她被這盤四四方方的象棋急得焦頭爛額,淺笑着吃下那枚誘餌卒。
孟湘湘得了便宜嘴上還賣乖,“你甘願上當,我下次還拿誘餌釣你。”
她沒意識到這番話能被品出其他意思,意識到以後自己脖子都發熱,快速把他被釣住的車吃了,轉移話題道:“你學的真快,虧我還是祖師爺呢。”
鄭子潇搖搖頭,“這棋很有趣,和尋常對弈不同。”
“你們竟沒有象棋,我記得北宋時候就有鬥象棋了。”
鄭子潇聽她又在自言自語,只是低頭繼續下着。
姹紫嫣紅樓人聲鼎沸,就算是二樓也吵嚷極了。兩個人沉默着對弈,你一子我一子,偶爾也會低聲說上幾句話,喧鬧的酒樓間有些歲月靜好的意思。
“世子怎麽還不回來,不會買個糖人走丢了吧?”
孟湘湘剛抵抗住一波進攻,分出心來說道。
“有扶明照看,不會有事。”
阿沉坐在一邊,她也看不懂這新鮮東西,又不願費心去學,只好看大街上的熱鬧。
“呀,小姐,那邊好像有人死了。”
阿沉忽然驚呼起來。
一個“死”字吓得孟湘湘棋都從手裏滑落。她下入迷,才發現酒樓的人都在朝窗子那邊湊熱鬧。
耳邊傳來路人議論的聲音,聽半天說的好像是個落魄乞丐。
孟湘湘站起身來,朝着衆人探頭的方向看,眼前的窗子忽然被鄭子潇給關上。
她有些不明所以,望着鄭子潇那十分正經的臉。
鄭子潇嘆了口氣,“是我失禮,怕外面驚吓到小姐。”
阿沉也點點頭,“我看着那個人渾身是血,衣衫褴褛的,走兩步就倒下了,确實是挺可怕。小姐不看最好。”
“不報官嗎?”
孟湘湘疑惑道。
“像是乞讨者,沒有戶籍,報官也是卷個草席丢了。乞丐天天居無定所,死在街上是常事,他應當是被人打了吧。”
孟湘湘點點頭,有些遲鈍地緩緩坐了回去,良久才嘆息了聲:“民生艱苦啊。”
她又覺得可笑,這裏的乞丐活命都難,放在2019年,文殊院門口的乞丐日入千元。真不知道是時代的倒退,還是一種人性的諷刺。
實則她沒注意鄭子潇已經對外面起了懷疑,那乞丐身上穿着的衣服,像是怡落鹽井的小工。
嘆息徘徊在心頭還沒多久,楚漢分明的棋盤上龍争虎鬥尚未結束,店小二匆匆趕了過來:“打擾貴人了,貴人是穆王府家的嗎?世子爺在那邊……打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