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八

上瀾月八

世子以前就有在書院打架的前科,他性子頑劣,脾氣大嘴還笨,說不過別人就愛動手。

鄭子潇深深閉上眼,心裏醞釀半天,才跟着店小二下了樓。

可以說姹紫嫣紅樓被這位世子爺搞得一團狼藉,桌子椅子橫飛,一圈人圍着也不勸架,光看熱鬧。

從人群裏擠進去,才見他和扶明正抱着個男子,兩個人一大一小趴在地上,把那男子壓得死死的,像只翻不了身的老鼈。

世子胡鬧,扶明也跟着鬧。

鄭子潇深吸一口氣,大步流星走上前去,一把拽起世子的衣領,“殿下知道這樣惹人笑話嗎?”

他語氣平穩,聽不出是生氣還是其他,世子也沒品出味來,胳膊肘扭開他又騎了回去,抓起那人的頭就是一拳。

鄭子潇才看出來,這位被打的鼻青臉腫的,是亭長家的二公子。他趕忙逮住世子的兩個胳膊,沖着扶明道:“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嗎?”

扶明只管掰着二公子的胳膊,咬牙切齒擠出幾個荒唐字眼,“他活該,世子爺就該打死他。”

周圍的人議論紛紛,說什麽的都有,大體上好聽不到哪裏去。流言蜚語刺耳,鄭子潇皺緊眉,抓着世子的手力道重了幾分。

那二公子方才被捶懵了,現下有緩口氣的機會,掙紮着吼起來,“老子家裏人馬上來,把你們通通收拾了!”

“你一個亭長,也敢在小王面前稱老子?你看我不弄死你……”世子聽了他這話,火又騰得一下竄起來,踢着腿就要往前踹,奈何他被鄭子潇鎖得結結實實,幾腳都踢空了。

二公子笑着譏諷道:“穆王是什麽玩意,當今聖上容得下嗎?朝不保夕的貨色,少在這裏狐假虎威。”

“我看你是活膩了。”扶明抓着他的頭就往地上磕,砰砰兩聲後二公子滿頭都是血。

這二公子也是個瘋癫的,挨着揍也要大笑,拼命沖着世子扭頭道:“你真以為你是個角色了?長陵上下就算是個看城門的都比你家幹淨,你爹去福川那麽多年投敵了也說不定,把你扔在這,有娘生沒娘養的……”

鄭子潇聽到後面心裏驟然一涼,刻意松了手,世子便如發瘋的小獸般沖上去,對他又是抓又是打,幾拳下去二公子整個人神志不清,只會吆喝着那句“有娘生沒娘養”。

像是傷口上撒鹽,刺得世子心尖發顫。

店小二急得跳腳,現在掌櫃又不在,再這樣下去是要出人命的。他只好走到一邊對抱着胳膊看景的孟湘湘道:“貴人啊,您攔一下吧,這是劉大人的兒子,打出人命我這店都不保了。”

孟湘湘亦是覺得二公子出言不遜,并不打算拉這個架:“他們因為什麽打起來的?”

“二公子喝酒喝盡興了,在那說穆王的壞話……哎呀您也知道,朝堂上的事情,酒樓裏喝醉了說什麽的都有,不能當真的。”

“什麽壞話?”

“無非是穆王不讨聖上歡心什麽的。”

店小二也不敢說多,小心翼翼措着詞:“求您快些拉開他們吧,這都是王公貴族家的,小的也不敢上手。”

孟湘湘望着世子打起人來那股子瘋勁,平日裏只會一口一個“阿姐”膩歪喚着,第一次見他這麽兇,便裝作沒聽到這聲請求,“我覺得打得挺好的。他不是世子爺嗎,世子爺發脾氣肯定有世子爺的道理,豈是我能管得了的。”

“是是是,這是劉二公子不對,可再這樣下去鬧出人命劉大人那邊也交代不了……”

孟湘湘伸過頭仔細看了看,也覺得教訓一下罷了,那二公子笑的力氣都不多,整個人氣若游絲地翻白眼,像是馬上就要昏死過去。

她趕緊走向前,“周光霖,打兩下出出氣,別真給人打死了。”

誰知那二公子好像拿她當了救世主,一把抓住孟湘湘的裙角。孟湘湘想退回去,被他拉扯死了,恰好世子抓着他衣襟往後扯,掙紮之下孟湘湘沒了平衡,跌坐在地上。

那地上歪了幾個椅子,又恰好硌着她的腰。

“哎喲我的老腰,你殺了我算了……”

鄭子潇忙一把将她拉起來,只是隔着衣袖拉胳膊肘,沒敢碰她的手。他本就是小心謹慎的人,衆目睽睽之下更不敢有一絲逾矩。

“摔着哪了?”

孟湘湘只管揉着她那脆弱的腰,“我沒事,你快些把那個小瘋子拉住,他要六親不認了……”

鄭子潇嘆了口氣,走到臉紅脖子粗的世子跟前,又是提起他衣領子,語氣沾上了些罕見的怒火,“鬧夠了嗎?”

他不常發火,真生氣了也是內斂,聲音冷冰冰的,聽着是很危險。

世子剛擡起的拳頭也感受到這樣的危險,懸在空中僵持了會,緩緩放下了。

小瘋子這才想起剛才他的好阿姐摔倒了,扭頭看了看孟湘湘,像是受了委屈的小狗,“阿姐,我……”

孟湘湘擺擺手,示意他快消停會。

欣賞這場鬧劇的人也知道往後不宜多看,二公子被打成這樣,雖還喘着氣,但是往後在延北世家子弟圈子裏臉也丢幹淨了。貴人的醜态少看為妙,萬一遷怒到他們身上,只會徒生事端。

這些人剛準備悄悄散去,一群帶着棍棒的家丁齊刷刷闖入姹紫嫣紅樓,把世子一行人連帶孟湘湘圍了個遍。

領頭的扛起二公子,喚了幾聲,二公子翻了翻眼皮嘟囔幾句,又昏了過去。

“你們……”

他見自家公子被打成這樣,氣得手指都在發抖,張張嘴不知道說什麽,抖了半天抖出一句,“欺人太甚……給我打。”

話音剛落,一把短劍橫在他脖頸前。領頭的吞咽了一下,喉嚨滾動間不偏不倚感受到寒涼的劍刃,突然他就慫了。

鄭子潇本不想動手。

二公子罵的着實傷人,句句捅心窩子,他窩着火無處發洩,沖劍前的家丁十分挑釁地歪歪頭,“退下去。”

領頭的家丁沒想到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還有人敢當衆拔劍,“你不敢殺我,我是劉大人家的。”

“你知道正法寺的慧通住持是怎麽死的嗎?”

“穆王身邊的……”

當奴才習慣了,家丁順着答話,說了一半,才意識到面前年輕的公子是誰。

聽說遙遠的花濁城有位索命的活閻王,見血封喉,摘葉飛花。承王府公子之名,卻是狠決的刺客,殺人不眨眼。

這樣的兇名跨越了萬水千山,飄蕩在酒樓玩笑間,也成為過劉二公子酒桌上的談資。

家丁回頭看了眼不成人形的二公子,好不容易挺起來的脊梁骨徹底軟下去了,往回緩緩撤步。

扶明也拔出腰間的長劍,隔着劍鞘指向二公子,“再敢出言不遜,定取你狗命。”

這群家丁畏懼鄭子潇手裏的嘲春,背着二公子悉數撤出了姹紫嫣紅樓,這事才算了結。

直至馬車上,孟湘湘的腰還是一陣陣的疼,她不禁懷疑自己這身體是不是有過腰傷,為何磕一下這麽嚴重。

孟湘湘伸手使勁揉了兩下問阿沉,“你家小姐腰有舊疾嗎?”

“小姐你又忘了,小時候練舞落下的啊。”

阿沉看她疼得不行,眼淚馬上就要湧出來。

“你家小姐還真是……文武兼修,什麽都練啊。”

孟湘湘再次感嘆她這身體主人的勤勉程度,正揉着,想起鄭子潇還跟在車外。

她一把撩起簾子沖鄭子潇喚道:“你上來吧,馬上路過你們別苑了,載你一程。”

鄭子潇只是淺笑着不說話,微微颔首算是致謝,人卻不打算動。

“你一直走不累嗎?你不上來我就下去,阿沉你扶我下……”

鄭子潇見她真要下車,只好含蓄地作揖,“小姐別亂動,我上去就是了。”

他就算坐也是內斂拘謹,落座在孟湘湘對面,視線順勢落在了她還有些幼齒感的額頭,上面長了個漂亮的美人尖,在小白花額飾下若隐若現。

那一刻,一種莫名的羞恥撲面而來。

他小時候在鹧鸪山,一直是被人當兵器千錘百煉,沒什麽尊嚴可言,入了王府,又報複性的倨傲執拗。眼下與孟湘湘相對而坐,那所謂的執拗全敗下陣來,看她皺起的眉,痛苦間也有說不清的好看。

鄭子潇為這樣的欽慕感到羞愧,一恨自己不潔的雙手,二恨他的憐惜之心出自那破碎感的美色之下,并非光明磊落的關懷。

孟湘湘說:“其實今天的事情不怪世子。”

鄭子潇當然不怪他,甚至對他打人進行了縱容,某種角度上自己也是共犯。

他暗自抓緊了衣角,輕聲道:“不怪他,只是王爺肯定要責罰他的。”

“你知道穆王爺的境地吧?”

“知道。”

“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

鄭子潇見她問的小心翼翼,以為是自己臉上太沉重吓到了她,轉而溫聲說:“問吧。”

“你不怕王爺在福川,變了嗎?”

倘若穆王爺是延成侯嘴裏那忠義正直的人,那也是多年前留給延成侯的印象了。自古人心易變,福川與長陵相隔萬裏,四年是上千個日日夜夜,若是穆王見自己在長陵失勢,假意報國實則投敵,也是有的。

歷史上通過賣國登上皇位的案例并非罕見,孟湘湘若想判斷穆王爺的為人,必須考慮到他在福川的這四年。

“孟小姐。”

鄭子潇擡頭對上孟湘湘的雙眼,“忠君愛國的人沒那麽多彎彎繞繞,心懷歹意的人才會琢磨起造反這樣的事。”

他深知穆王的為人,不僅因為月夜下救他于魔爪,也是因為多年光風霁月身體力行,家國二子刻在穆王爺的骨子裏,恰如他長陵穆王的身份,再也剝落不下來了。

“他不會變的。”

鄭子潇垂下眼,前路的艱辛陡然間也生出幾分欣喜。

還好穆王爺從未變過,他能将穆王比作指路的光,自己成為他背後的影子。

如影随形,他會成為王爺一樣的人,一直不變。

馬車停在別苑便停了下來,臨走的時候孟湘湘輕輕念了別苑的名字。

“夢園,孟園,你家同我家是有些緣分的。”

她随口一說,鄭子潇躬身相送之時,再擡頭看夢園,見字如面,她總是能說出讓人反複念想的話來。

知慕少艾是這樣的。

直到馬車的影子消失在人潮裏,他才悵然若失般走進別苑。這時才回憶起,孟湘湘那雙眼睛很幹淨整齊,眼皮寬闊上翹,蹙眉時候格外明顯。

夢園的造景沒有延成侯府詩情畫意,崎岖的假山更多,沒有亭臺水榭包裹,顯得格外倔強。剛穿過假山,隔着老遠就能聽到世子的叫罵聲。

穆王氣得拍桌子,幾巴掌拍下去手掌微微發疼,只能沖着下人道:“使勁打,我看這逆子認不認錯!”

世子被五花大綁在長板凳上,屁股打得幾乎淤要出血,但他還繼承了穆王那身硬骨頭,認死理的模樣與穆王爺在朝堂上如出一轍,“我沒錯,你沒本事打那些罵你的人,就會在家欺負你兒子!”

“還犟嘴是不是?接着打,打完去劉府,去延成侯府都道遍歉,看你什麽時候長記性。”

“你若是不去那個狗屁福川,小王就不會被個破爛亭長兒子侮辱,狗都敢爬到我頭上拉屎了,我還得謝謝他嗎?你這王爺當的什麽玩意?”

“嘴上不幹不淨,使勁些打。”

穆王恨得牙癢癢,看到鄭子潇遠遠走來,語氣壓了又壓,“你怎麽不攔着點。”

鄭子潇看了看邊上的空板凳,想着是給他留的,緩緩趴了上去等着一起挨打。

“唉去去去,這是打扶明的,你在這添什麽亂。”

穆王一口茶沒咽下去,看他安靜挨打的姿态,伸手抹了把臉。

年近四十,半截入土,兩個兒子在眼前,沒一個讓他省心的,穆王覺得自己在齊家這方面非常失敗。

鄭子潇把頭埋在胳膊裏,聲音隔着衣料含含糊糊,“沒攔住世子,理應一同受罰。”

穆王沖他揮揮手,“你是沒拉住他,差不多得了,別在這惹我心煩。”

他走過去把鄭子潇拉起來,推着他往門外走,把他送出去後一把關上屋門,沖一旁的下人又吼了聲,“繼續打!”

那吼聲穿過門扉,鄭子潇坐在門前的石階上,聽世子又是哀嚎又是不肯認錯,他聽着聽着只覺得心裏悶,想讓穆王把他當世子一樣打一頓,才算是一視同仁。

偶爾世子嚎一尖嗓子,“你這叫假仁假義,虛與委蛇……你卑鄙小人,你兒子在外面沒了尊嚴,你還要裝清高!”

穆王也不跟他辯論,單說一句,“打死他,這兒子我不要了。”

他們父子倆對罵,兒子罵爹不成體統,聽出些好笑來。

待穆王一腳踢開門氣沖沖地走了,他才進去用衣袖擦擦世子的眼淚,“走吧,我背你回屋休息。”

世子揪着他的袖子,忍着痛被幾個下人擡着才爬上他有些單薄的背,把臉埋在鄭子潇頸窩上,哼哼唧唧半天。

鄭子潇逮着他的腿,小心避開屁股上的傷,“怎麽了,跟小貓兒似的。”

夢園的花草被風吹得發出簌簌聲,世子沉默地趴着,這些花草顯得格外聒噪。

世子半天沒說話,鄭子潇只覺得肩頭的衣服都潮了,想寬慰他幾句,沒想到世子哇的一聲哭出來喚他。

“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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