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九

上瀾月九

他喊了聲大哥,沒有後文,周遭的婢女丫頭看他這模樣,都有些忍俊不禁。

這一聲也喊到鄭子潇心裏去了,像是冬日裏烤熟的紅薯,捂在懷裏,甜在胸腔。

一路把世子背回中苑,看他趴在床頭恹恹的,便安撫他道:“你要是想吃元寶釀,我現在去給你買回來。”

世子搖了搖頭,淚痕在臉上幹出幾道白印子,“子潇,你對劉二拔劍,沒關系吧?”

“不礙的,惡語傷人心,殿下切記別同他一般。”

“嗯……我知道錯了。我這世子忒不體面,什麽亭長的兒子都敢招惹我。”

他還像三歲小孩,搖晃着鄭子潇衣襟,仗着年紀小耍賴皮,“子潇,你知道嗎,我真的不喜歡他。”

“劉保?”

“喊他劉二就行,何必費心記他名字。”世子癟了癟嘴,“我說的是周學真。”

他們父子多年未見,錯過的恰好是世子最珍貴的幼童時期,稚子開蒙習禮,學着待人接物,穆王爺全部都一一缺席了。這是周學真一團亂麻的家事,在兒子的憤懑面前,他也只是周學真而已。

鄭子潇輕輕坐在床邊,替他整理着帶着絲織枕頭,“殿下,不能直呼父親的名諱。”

“可我真的不喜歡他。為什麽世上那麽多好父親,偏偏我的父親不好。”

“王爺他剛回延北,想多教你一些,或許太急了。”

“我猜他也不喜歡我,我想換個好父親,他亦是想換個好兒子。”

世子一直都是說話不過腦,心裏憋着大把的委屈越說越悲憤,他猛地抓起鄭子潇的手道:“子潇,你當他兒子吧,我不想當了。”

鄭子潇搖搖頭,風吹開了窗子撞出一陣尖銳的響聲,響的人心裏發澀,“我當不了他的孩子。”

世子不解道:“他不是一直說要收你做義子,說了好些年嗎?”

“殿下,我是王爺的嘲春劍,不是他的孩子。”

他的孩子應當如你一般金枝玉葉,活在花濁城曼妙的奢靡之下,享受着燈火與鎏金,不見爾虞我詐,不曉刀光劍影。

鄭子潇揉了揉世子的後腦,把他光滑的頭發揉得一團亂,才平下心緒走到窗邊。手剛摸到冰涼的窗框,在後苑層巒疊嶂間隐約露出個熟悉的背影。

穆王爺攀着崎岖的假山,正一點點往下爬。他動作緩慢,人到中年還透了些疲态。

不知道方才的對話穆王聽到了多少,猩紅的夕陽潑灑下來時,背影孑然一身。

鄭子潇才想起他也是個平凡人,無論在外怎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一國的擔子砸下來還是重了些,壓得他踽踽獨行,不得天倫。

獨行的從來不會只有光風霁月的君子,還有忙着收拾爛攤子的冉恩。

十分不意外的,鹽井塌了。

思慮良久後,飽讀聖賢書的冉恩大人在延北諸多勳貴中選了延成侯爺當作大腿,希望事到臨頭能救自己一命。為了體現誠意,先是沐浴焚香,又挑選了個黃道吉日,呈了拜帖帶上禮物趕去延成侯府。

聽聞延成侯爺喜好雅致的庭院,侯府裏雕梁畫棟、傍花随柳,暗香疏影間透露着世家子弟玩弄風月的情調。冉恩投其所好,在桃山千裏迢迢挖了棵大木蘭,一路塵土飛揚地運了過來。

他還沒邁進侯府的大門,就碰上了粟邊亭的亭長劉滄。

本着廣結好友不結怨的原則,他連忙谄媚地擋在劉滄面前,“劉兄,好久不見,過得還好嗎?”

亭長說是個官,充其量算是個吏。

這兩個人一般見了面會客套幾句,互相虛僞贊美以示友好,誰知劉滄一臉晦氣,敷衍拱手拜了拜就往外跑。

冉恩愣在原地,品了半天,不明白這晦氣從何而來。他又做賊心虛,仰頭看見延成侯府家的牌匾,擔心是不是自己事情敗露,才讓劉滄避如蛇蠍。

“這位大人……您是要進府嗎?可有拜帖?”

侯府門口的小厮瞧着橫在門口那土黃土黃的大木蘭,頓時有些頭大。

冉恩現在一腦門子的官司,往後踱步道:“沒有,沒有,今日禮數不周全,不拜會了。你告訴你家侯爺,下官……改日再來。”

腳底抹油似的,他擡腿就要跑開,只想遠離延成侯府,最好連侯府所在的元苓大街都遠離了。

“這位大人,既然都到了,還是進去吧,侯爺和穆王爺都在裏面等着您呢。”

冉恩錯愕間回過頭,門口立着的正好是穆王那個狐貍眼義子。這人說話雖然和風細雨,每一個字卻都紮得他渾身刺撓。

都是他的錯,查了黃道吉日沒查時辰,本想選個好吃飯的點來巴結延成侯,百密一疏撞上了穆王爺。

現在再推辭顯得自己不夠坦蕩,冉恩覺得面上像被火燎了一圈,轉身拱手道:“下官失禮了,只怕冒犯了大人們。”

“不礙事。”

鄭子潇背起手,一路引着冉恩穿過延成侯府彎彎繞繞的廊亭,飛閣流丹的庭院這個幹瘦的小金曹是一點也沒看進去,只顧念自己心裏的不安。

他沒被帶到前廳,甚至沒有個正經的堂屋招待他,而是被丢去了個偏僻的角屋裏,周遭沒有伺候的人,單是一張破茶桌、幾張爛木椅。

空氣裏彌漫着黴腐味,處處都是羞辱之意。

“你……這是什麽意思,我好歹也是焚香沐浴帶了禮來的。”整個屋子的簡陋都像是在□□他,冉恩撐着屋門死活不讓鄭子潇關上。

鄭子潇只好抽回手,“延成侯在同王爺用膳,內苑家眷都在,冉大人最好還是回避一些,不要驚擾了小姐。”

“我是呈了拜帖的。”

“晚些王爺便離開了,桌上有茶水,冉大人先喝着。”

他行為舉止有禮有節,說不上冒犯,但冉恩就是一肚子氣,羞憤之下坐回椅子上倒茶,低頭抿了一口發現連茶水都是涼的。

文人的修養,華美的辭藻,在此時此刻盡化作一句“狗娘養的”。

鄭子潇清晰聽到了這句罵。

其實冉恩與花濁那些纨绔子弟沒什麽不同,自诩文采實際上沒受過寒窗苦讀,念着四書五經不懂文字潔淨,練着花拳繡腿不懂劍有劍心。

他輕輕關上門後,按照穆王的吩咐在屋門外挂了把鎖頭,這才一路走出偏僻的苑子。

延北的春日不着急,倒春寒走向了尾聲,暖流卻遲遲不來。所謂“東風何日至,已綠湖上山”,只有蔥茏之中才能捕獲萬象初開的滋味。

他今日難得穿上延北兒郎的長衫,錯落有致的衣衫線條間,煙紫色長袖風流。一枚如意扣懸在頸間,顯得喉結都是男性荷爾蒙的吸引力,不會太突出顯得逼仄,帶有青澀的少年氣。

最好看的是他戴了頂烏紗的帽子,飄帶上面懸着玲珑剔透的玉珠,飛揚間有書卷氣。

孟湘湘趴在石頭上品評了半天,她最不喜歡延北男人的衣服,多是鵝黃、緋紅、煙紫還有松柏似的青碧色,長衫烏帽不符合古裝偶像劇裏的刻板印象。

偏偏鄭子潇長得儀表堂堂,把這身迂腐衣裳盤活了。

“鄭子潇!”她下巴墊在手上輕輕喚道。

行走的衣架子轉過頭,神色有些驚訝,還不忘作揖。

孟湘湘蹦跳出來,沒注意衣角上蹭了些土,“下午好。周光霖今天來了嗎?”

她很喜歡問好,古人的問法太過拘謹,她偏愛直白的平鋪直敘,聽着就神清氣爽。

“世子挨了家法,在別苑休息。小姐怎麽在這裏?”

“我說我腰疼,就沒去一起用膳,但晚些我得去給穆王爺描《快雪時晴帖》。”

孟湘湘眨巴眨巴眼,上次世子打架挨了揍,又被穆王提來謝罪,把自己的罪行一一檢讨個遍。恰好那日在和雅苑,穆王爺看到牆上挂着的《快雪時晴帖》,贊嘆孟湘湘一把字頗具大家之風,想讓她抄一副。

那帖子是這德才兼備的身體主人練的,作為只會用0.5毫米簽字筆寫高考卷子的現代女性,孟湘湘苦練多日,取得了建設性成果——破罐子破摔。

“你餓不餓?”

她湊上前來,鄭子潇才發現每一次呼吸都是面前姑娘的氣息,馬車上破碎感的蹙眉再次浮現眼前,美人尖沒了遮蓋,大大方方展露了出來。

鄭子潇不自覺屏息,“還好。”

“走,我帶你去吃好吃的。”

她是不羁的,拉起鄭子潇的手腕就往小廚房跑去,把大家閨秀的行為規範全忘了個幹淨。她也不走正經的路,偏挑着有野花野草的地方跑,一腳踩下去都是酥軟。

孟宏汝如果知道他精心栽培的草叢被這樣踩,應當會眼前一黑。

被這樣牽着,身後的鄭子潇思緒全亂,溫軟的手指卡在掌心上方,若即若離,像是穿花蛱蝶,又像是雲煙過耳。

偶有一排婢女路過,鄭子潇掀起寬大的衣袖,把二人的手嚴實蓋在裏面,面上若無其事,仿佛只是同身邊窈窕的小姐并肩同行,十分守禮。

袖袍下盡是不成體統,還有湧動的禁忌。

春風穿肩而過,一路流動間,看盡木蘭花。

“我父親喜歡在家裏建公園,這園子真大。”孟湘湘一把推開小廚房的大門,“這是他的小竈,今天做了小酥餅。”

在水缸邊淨了手,她問鄭子潇,“你吃過肉夾馍嗎?”

“未曾。”

“我給你做肉夾馍吃。”

她在現代的時候,姨媽是開西安肉夾馍店的,假期去玩時候,孟湘湘也勉強學了些。肉夾馍的巧頭在于,餅要酥脆爽口,肉要香醇解饞。

她把袖子撸到肘間三分之一處,從竈臺邊上晃晃悠悠端出個褐色的大缸子,“這肉是我腌了半天的,還不算滿城找料的時間。但還得煮一會才能用。”

說到煮,晨間的時候是廚房大娘幫她弄好的,實際上孟湘湘本人只會用天然氣,不會燒火竈。

鄭子潇倚在門前,認真看着她抱個大缸支支吾吾。

“孟小姐。”

他輕聲換了句,“你一直抱着,不累嗎?”

“你……這個竈臺,有閥門嗎?”

如果尴尬有溫度,現在應當是在俄羅斯。

孟湘湘故作輕松地理了理發絲,“你放心,做出來的絕對沒毒,就是得把他弄熱……”

她還在努力維持一個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美好形象,話音未落,鄭子潇已經蹲在竈臺前默默開始生火了。

只是站在那,尴尬程度會指數級上漲,孟湘湘十分乖巧地湊過去,幫他攥着衣袖,“太不好意思了,請你吃好吃的,還得讓你生火。”

鄭子潇往裏扔了跟柴,“小姐怎麽想到要做飯?”

“有一個文人,姓張,叫張愛玲,她說過一句話。”

“什麽話?”

“胃是通往男人心靈的通道。”

孟湘湘如是說。

鄭子潇神色微怔,大概不是火烤的,是那廉恥心又在和他的君子皮打架,他只覺得一陣燥熱,領口勒得他呼吸都錯亂了。

不知道這算不算情真意切的自我剖白,尚且純情的鄭子潇心裏對風月伊始有一個大概的描繪:白花與秋景下,還有琵琶音作陪,兩個人攜手許下白頭偕老的誓言。

現在蹲在竈臺邊,她說要踏上通往他內心的通道,沒有春花秋月,但有一口黑黝黝的大鍋臺,沒有絲竹亂耳,但有噼啪作響的火堆。

鄭子潇只得當那是個玩笑,順着問下去,“那……通往女人心靈的通道呢?”

“啊……”

孟湘湘啞然,後半句可說不得。

她捂着嘴給自己找補時,火堆恰好炸開,嗆出一片濃煙,“鄭公子,你的鍋炸了。”

鄭子潇走神太久,手只顧着往裏一個勁添柴,火勢漸長冒出滾滾濃煙,嗆了兩個人一鼻子灰。

一刻鐘後,孟湘湘豪放地擦了擦下巴,大刀闊斧地把小酥餅劈成兩半,塞了滿滿的肉,還澆上湯,遞給坐在一旁的鄭子潇,“火大了,肉有點老,你湊合吃。”

鄭子潇接過餅,認認真真咬了一大口,看得出來他很誠實,确實是把嘴塞滿,沒有一點糊弄小姑娘的意思。

“你吃飯也這麽認真,一定學習很好。”

孟湘湘端詳着他吃飯,平日沒多少肉的雙腮鼓鼓的,像野生小狐貍,還是要送進國家動物保護機構的那種珍稀品種。

鄭子潇咽下一口肉夾馍,看着自己咬的小月牙,三月裏的種種忽然浮現在眼前。他手裏拿着聞所未聞的新鮮吃食,身子僵直不動彈了。

“怎麽不吃了,不好吃嗎?”

鄭子潇擡起頭,看着孟湘湘珠圓玉潤的臉龐,“小姐如果寫不了字,我可以仿《快雪時晴帖》。”

孟湘湘是延北小姐裏書法最好的,寫不了字的是白漾漾。眼見着馬甲要掉了,她心裏生疑,以為自己在破廟前與圓淨大師聊刺殺穆王的事情敗露,不敢說太多,只能讷笑着,“寫的了,我一會就去給王爺寫。”

“無意冒犯小姐,只是小姐似乎不會寫字,如果需要,我可以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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