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三

并蒂棠三

唢吶聲裂石流雲,音調轉了幾個彎,識趣地停下來。

鄭子潇一身青衣,将孟湘湘護在身後,替她頂下滿城百姓探尋的視線。

他天生皮薄,被注視着臉上感到有些刺撓,還是沉默地揚起衣袍,擋住身後的姑娘。

姚仇分外玩味,銀槍如說書人口中那般在空中劃了圈,紅纓似牡丹,白刃若流星,幾欲傷人,驚得周遭群衆連連退避。

旋轉間,長槍忽然朝鄭子潇身後的孟湘湘刺去,殺意圖窮匕見。

長街縱兇,群人嘩然。

鄭子潇反手握住槍杆,小臂用力一挑,姚仇重心不穩扶了把馬鞍,偃旗息鼓收起長槍。

“好一個四兩撥千斤,你武器都玩得很溜嘛。”

看似輕易的動作,姚仇心裏明白,沒有經年累月的功夫是練不出這樣手腕的。

他死盯着鄭子潇那雙狐貍眼,“你方才說,我此舉不是君子所為?”

鄭子潇不為所動,眉目漠然。

他總是這樣望着花濁城每一個人,大到三公九卿,小到一個平頭老百姓,像是無牽無挂的孤魂野鬼,目光僅僅是目光,不摻雜任何的情緒。

人都會有情緒,姚仇的兄長是蘭臺禦史,他自小見遍了蘭臺之中被欲望折磨到瘋魔的人,世上的人千人千面,無一例外,眼中全是欲望。

看人的時候,欲望會滲透進眉眼的每一分每一寸,善欲也好,惡欲也罷,都是相同的。有的目光是審視,有的目光是憤怒,有的目光是傾慕,有的目光的探尋,總歸不是純粹停留在看這一個動作上。

姚仇自己也無法避免。

鄭子潇是世上爾爾之中奇特的那一個,來自屍山血海後的一片純粹。

這也是姚仇最痛恨的。

純粹二字,不該與刺客宵小粘連關系。

有時候,擲果盈車側帽風流的姚小将軍,在街上與他擦肩而過,為打破他的平和,故意去激怒他。

或是出言侮辱,或是嘲諷調笑。

他全都置若罔聞。

于是某一年,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十八歲的姚仇面對比自己小三歲的鄭子潇,決定施以報複。

他偷偷托人要了軍隊絆馬,捆在書院後的馬場裏,想等鄭子潇跌下去摔斷腿。

他自以為做的隐蔽,沒想到鄭子潇輕輕掃一眼,揪着缰繩,馬蹄高高揚起越過絆馬。

放課後,鄭子潇将他堵在書院角落,言語狠戾道:“姚公子,聽說兄長剛剛上任蘭臺,是為禦史員。”

鄭子潇身量發得早,和他一樣高,眼角上挑十分狡黠。

橫行霸道慣了的姚仇第一次感覺到,自己處境有些危險,什麽頭銜都不好使。

他功夫是世家公子裏頂好的,還是被鄭子潇狠狠收拾一通。

那時穆王剛剛遠游,鄭子潇打了姚仇,自己跑去蘭臺負荊請罪,聽完事情原委,蘭臺禦史員姚儋無話可說,只能回家将姚仇暴打一頓出氣。

久而久之姚仇自己都覺得自己幼稚,對方從未真正把他放在眼裏過,态度不卑不亢,只有他自己像是跳梁小醜。

“鄭子潇,咱們也算認識這麽多年了,你什麽時候聽說我姚仇是君子了?”

他說完自己都覺得好笑,咧着嘴說:“我不是君子,我是個痞子,懂嗎?”

這番話說完,姚仇自己分外滿意,滿足了他狹隘古怪的心境。他讨厭世上自我标榜君子的虛僞之徒,偏愛把自己的欲望展露出來給世人全看一遍。

話音剛落,從鄭子潇身後鑽出個圓頭圓腦的小胖子,姚仇眉頭一皺暗叫不好,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小胖子先開口道:“好你個姚仇,大街上欺負我阿姐,我阿姐他們家也是奉旨進京,忠烈之後,被你這樣欺侮,你簡直不要臉。”

姚仇看到世子就頭大,還嘴硬道:“我說了我是痞子,要什麽臉?”

“你不要臉,你高坐蘭臺的兄長要不要臉?你爹要不要臉?”

“我兄長無需要臉。”

“好,你自己說的,我明天就去蘭臺問問姚儋有沒有臉。”

越說越荒謬,鄭子潇呵斥世子道:“不得對朝廷命官無禮。”

周圍的人皆是笑起來,笑得姚仇面紅耳赤。

他長槍反手背負在身後,別過頭不再看世子,聲音幹澀道:“鄭子潇,你身世不潔,休要在此充好人。”

他自稱痞子,侮辱起人來輕車熟路。

這話流淌進孟湘湘耳朵裏,卻是字字誅心,她咬牙想說什麽,卻被鄭子潇推回去。

鄭子潇拱手,神情藏在臂環裏,聲音明朗,“恭迎中郎将回城。”

他不愛口舌之争,也沒少聽議論,況且身世不潔這也是事實。

人活一生,太多境遇身不由己,反而孟湘湘那句活在當下更能撫慰人心。

陽光之下自有向陽而生的人,陰溝之中也有君子道義。

白馬嘶鳴,從他面前經過,儀仗隊識時務地繼續吹奏,鑼鼓喧天,方才的鬧劇仿佛沒發生過。

中郎将身後的金甲衛走過後,是押運着的戰俘。

與其說是戰俘,不如說是受兵禍牽連的家眷。

這些人的丈夫或者父親都是叛軍中的一員,叛軍有投名狀,起義失敗後根據這封投名狀,可以挨家挨戶找到他們的家眷。

鄭子潇在花濁這些時日,朝廷亂成一鍋粥,他也忙得焦頭爛額,為的就是投名狀下的家眷該如何處置。

穆王據理力争希望赦免這些不懂世事的婦人小孩,奈何聖上氣到瘋癫,執意不肯。

一共抓捕上千婦孺,分批押送入花濁,姚仇親自押來的是最後一批,共有一百五十人。

鄭子潇站在人群中,默默一個一個數着,心裏暗驚。

一百五十一個。

多了一名。

此事可大可小,結合禦史中丞大人姚儋告假離京遠赴代洲,事情就變得耐人尋味起來。

樂聲吵得人腦子疼,鄭子潇心裏暗中謀劃着,手指忽然感受到一片溫軟。

他緊皺的雙眉瞬間松散開,轉眼看着漂亮的姑娘。

方才孟湘湘确實受到驚吓,加上車馬勞頓,一雙眼睛水波流轉。

她只是偷偷勾了一下,手馬上藏回衣袖之中。

人潮如織,熙熙攘攘之間,悄然一碰,勾起鄭子潇無限遐想。

“小姐,街上人多。”

那雙手又偷偷勾了她一下,這次感受清晰了,是小指。

鄭子潇神情裝作若無其事,仰起頭朝邊上看,守株待兔,等那調皮的小指又伸過來,他一把抓住,狠狠捏了一下。

“疼啊。”

孟湘湘小聲抗議起來,抽回手摸着自己小指,餘光裏鄭子潇憋不住笑,垂首樂不可支。

他笑容會傳染,孟湘湘發現他難得打鬧,也無聲地笑起來。

直到街上的儀仗散去,鄭子潇才走到延成侯爺面前躬身行禮,說明來意。

金甲衛看在穆王的面子上放車馬進城,鄭子潇坐在延成侯爺的車前,從小厮手裏接過缰繩,一路駕車到穆王府。

穆王府,也是花濁第一冷飯門第。

花濁是看天子臉色的地方,天子不喜歡誰,誰就是冷飯碗。

敢于不住驿站而是住在穆王府,是延成侯爺的誠心。

他要把這顆心剖給全長陵人看,告訴他們,延成侯孟宏汝和他身後滿門忠烈英靈,都會站在穆王身後。

穆王出門迎接,時隔一個月兩位好友去正屋客套,府裏小厮少,不知道是不是有心,穆王讓鄭子潇來安頓延成侯家眷。

他做事穩妥,先安頓延成侯夫人,又照料好尚未及笄的孟滿滿小姐。

夫人尊貴,小妹年幼,一切都滴水不漏。

最後,他引着孟湘湘去往她要住的小院時,二人步履悠緩,中間隔着一大塊空,像是鄭子潇在刻意躲閃。

許久未見,孟湘湘開口打破沉默道:“你住在哪邊?”

“有些遠,這裏都是女眷住處,花濁屋子和延北不一樣,不分前中後苑的。”

孟湘湘“哦”了聲,看着自己晃動的鞋尖,“謝謝你今天出來幫我,他是将軍,我不好得罪他,怕牽扯家裏。”

“我明白,世家之間牽一發而動全身,不在官場也難以躲避。你頭上的傷……”

“不礙事,磕着了。”

孟湘湘捋起鬓角,他心細如絲,藏在碎發下還是被他捕捉到,“佟大人的女兒是我表姐,馬上要嫁人,我得參加完婚儀才走,聽說他們才剛下完聘,我在這裏還要住很久。姚仇會不會找我的麻煩,他是将軍,我怕得罪不起。”

鄭子潇聽她一五一十地說,心裏有些柔軟,聲音跟着放輕,“小姐不要害怕。姚仇與我自小相識,并非睚眦必報的人。況且小姐住在穆王府……”

他頓了頓,話到嘴邊改了詞,“穆王會護小姐周全。”

“那你呢?”

鄭子潇腳步停下,透過孟湘湘的雙眼看到花濁春勝一片美景。

假山流水聲聲聲入耳,他說:“我也會竭盡全力。”

阿沉在二人身後看得面紅耳赤,擡手遮掩着偷笑。

孟湘湘假咳一聲,心滿意足地蹦跳向前,快步越過他。走了幾步,她又轉身倒着走,“我聽你喊他叫中郎将,為什麽不喊他将軍?”

“姚仇并不常駐軍隊,是中郎将的官職,做的是宿衛護從。”

“保镖啊。”

“與镖局不同,掌管都城安全事宜,必要時調動軍隊,權力不小。中郎将尋常事務繁重,并不常會碰見。”

孟湘湘點點頭,“我不招惹他,他最好也別招惹我。”

鄭子潇跟上她的腳步,怕她倒退着走摔倒,手隐隐護在一邊,繼續道:“姚仇的兄長名叫姚儋,是蘭臺禦史中丞,學士出身,跟書院關系緊密,小姐以後或許會碰見。蘭臺掌管奏折,專糾官員不法。其父是光祿卿姚亭,姚氏一族門第顯赫,也算是皇親國戚。”

“皇親國戚?”

“宮中的姚美人,是姚亭大人的妹妹。”

難怪姚仇霸道如此,當街橫槍,孟湘湘忽然擔憂起來,望着鄭子潇輪廓流暢清晰的臉,“那你今天跟他起了争執,不會得罪他吧?”

鄭子潇淺笑道:“我早得罪過了。十五歲的時候,把他給打了。”

“打得好,我看他也欠收拾。後來呢?”

“後來我去蘭臺負荊請罪,姚儋大人那時候還只是新上任的禦史員,沒有同我計較,不過看到我他心裏多少也會不痛快。”

孟湘湘聽完,先是笑了半天,随後想起那句侮辱之語。

姚仇是不折不扣的上流世家,家中都是朝廷重臣,嘴裏卻不幹不淨,句句傷人心。

她腳步朝左移了一步,堵住鄭子潇。

鄭子潇只顧着講話,有些懵,差點撞上她,歪歪頭望着孟湘湘。

“鄭子潇,你不要理姚仇說的那些話。”

孟湘湘認真道:“他自诩地痞流氓,心裏肯定不承認自己是,只是嘴上痛快給自己找一個耍無賴的借口,這樣的人不敢拿君子二字約束自己,只會自我放縱。他若真覺得自己是地痞流氓,又怎麽會嘲笑別人身世……”

後面她不忍說,也不理解。

不知道為什麽,堂堂穆王義子要被如此稱呼,但說出口即是傷。

鄭子潇眼神閃爍,下颌線條清晰好看。

“小姐,他說的沒錯。”

“你是光明磊落的人。”

字句堅定執着,似乎鄭子潇不承認她就要再重複一遍。

流水撞碎了寧靜的庭院,夕陽斂色,鄭子潇看了看自己的手,釋然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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